熟悉我作品的人会发现,我的创作对象多为一个家庭,或是一个独特的群体,这是跟我的人生修炼息息相关的。我虽然喜欢离群索居,但我的生活积累很多,不曲折,却非常丰富。我接触了很多别人眼中的“奇人”,他们都是一个个世界。利用修行这种便利,我也经历了很多别人未必经历过的事情。而且,即使在经历与别人相似的事时,我所关注的东西和我的生命体验,也是非常独特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我的作品中就有一种别的作家写不出的东西。
《大漠祭》、《猎原》、《白虎关》出版后,有个记者访问我:你的创作为啥多反映一个家庭的命运?我告诉他,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写一个家庭。因为,一粒露珠可以折射出一个世界,每一个家庭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一个作家只要用自己的智慧去观察这种变化,把它作为一种历史画面保留下来,就等于定格了时代的变迁。能写好一个家庭,就等于写好了这个世界。
时下,有的作家追求一种所谓的大气派,动不动百年千年,却不明白,真正的历史画卷是日常生活,而且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我也随喜他们,只是,谁有谁的使命,谁有谁生命的位置。我不愿意跟在别人后面人云亦云,或者迎合不同人群的口味,去写一些我不熟悉的东西,说一些我不愿意说的话。比如,我就不会去写职场小说。我更愿意把我经历过、见证过、实践过的一种东西保留下来,生活也罢,思想也罢,灵魂的历练也罢,什么也罢。正是源于这样的一种想法,才有了“大漠三部曲”的诞生。我的《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同样想定格一种我感悟到的独特存在。我只想贡献我之独有,我不想编造世之所需。
因为,中国农业文明正处在消亡转型中,历经几千年的农业文明很快就会从历史的视野中淡出,这段生活很快就会消失,但把这段历史用文学形式反映出来的并不多。国外有些经典做到了这一点,但是国内却一直没有诞生出反映这段历史的伟大作品。建国后的文学,更多的起了一种传声筒的作用,并没有反映出真正的时代。过去的生活不断在流失,再也找不到了,将来的生活必然会被一种新的文明所取代。很可能,我们面临并要描写的东西会成为千古绝唱——我所谈到的,甚至并不仅限于农业文明。
随着科技和经济的不断发展,时代不断变化着,时代问题层出不穷,时代思考也在不断转换。传统不断被新的时尚否定,优秀文化在不断流失。真正的作家,应该有一种自觉,应该有一种高度,应该有一种胸怀,应该有一种担当。要看到曾经滋养过我们的很多东西,正在被时光无情地吞噬。我们不要仅仅描写自己心里一点小东西,不要仅仅向世界倾诉一些小情绪,不要仅仅盯着眼前的一点点稿费、版税,或者人们的欢呼喝彩。当然,这些东西也很好,但它们不足以成为一个作家真正的追求,因为它们只是一种虚幻无常的东西,是不可能永恒的。真正的作家应该明白这一点,去追求一种比眼前的喧嚣更久远的东西。当你用自己的文字来承载一种大精神的时候,你的笔就能影响无数的人,让别人也拥有一种向往、一种坚守,从而活得更好,你自己也会依托这种影响而超越肉体的局限,在虚幻中建立一种相对永恒的存在,而不只是让自己获得一些你必将很快失去的东西。
当一个作家仅仅追求一些虚幻无常的心外之物时,他是看不到世界上真正的美景的。他只能看到人类在追逐着什么,但看不到人类需要什么;他只看得到自己那种求之不得的苦,却看不到整个人类的苦难;他看不到整个人类的希望,也看不到人类在灵魂挣扎中苦苦呼唤超越与自由的那种美,看不到无私心灵所投射出的水晶般的光芒……他的心中没有一种远离实惠的陶醉,没有一份升华灵魂的追求,没有一种非常美丽的向往。当一个人的心中盛满功利的时候,他眼中的整个世界,就都是功利的对象和目标。所以我常说,一个作家最应该做的事,就是修炼自己的人格,升华自己的心灵,追求一种智慧的觉醒。
在我的小说创作中,有将人类最微妙的情感和人性放大的部分,但更多的,是强调一种智慧、一种对生命的感悟。比如《猎原》中豁子进火化炉的情景——在《白虎关》、《西夏咒》、《西夏的苍狼》,以及最近出版的《无死的金刚心》中,这类内容越来越多——但是一般作家没有我的感受那么强烈,因为他缺乏那种体验。他们在浮躁的环境中,心也变得很浮躁,很难感受到那种大无常。当智慧达不到一种层面时,对好多东西,他们是会视而不见的。他们或许有非常好的才华、非常好的技巧、非常好的学养,但是他们仍然需要在生活中历练,去除一些欲望性的、障碍性的东西,唤醒一种生命本有的智慧,用一双非常清醒的眼睛和一颗真正善感的心灵来观察世界。当你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时候,你的灵感就会像源源不断的泉水一样,奔涌在你的生命当中,你就能拥有一个真正的智慧文化宝库。
西北师范大学的张明廉教授曾将我的创作比喻为一座正在喷发的活火山,说是每一部作品都有叫人惊喜的东西。有人问这是什么原因,我告诉他,因为我有一个巨大的智慧宝库,这个宝库不只是凉州,而是一个偌大的世界,更是我自己觉悟的心。有时候,我每到一处,看到外部世界时,我也会反思我的家乡。这时,我的灵魂中会产生一种巨大的战栗,那多种文化之间的碰撞,会让我得到许多不同的好东西。我会通过文化之间的对比,发现它们各自的意义。当你不断意识到一些东西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应该怎样完善你人生的构建,这所有的思考都会随着你的文字展现给这个世界。至于我的内心世界,因为明白、宁静、一片光明,更显得无与伦比。它甚至比我看到的世界更丰富、更博大、更复杂。
但是,一些人却守着宝库不会开掘,他们缺乏的,其实是一种眼光和胸怀。当他的眼界非常开阔,心灵得到升华之后,就会发现以前没有发现的好多东西。当然,这种灵魂的触动,也需要好的机缘和时机。这就像掘隧道一样,你掘呀掘呀,掘到快要通了的时候,遇到那最后一击,就会豁然开朗。当年,《大漠祭》出版后,我应邀到上海,站在上海外滩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在强大的东西文化的反差之下,我发现自己确实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艺术宝库当中。
上海的吴金海老师管我叫“阿里巴巴”,他说我手里有着开启宝库的钥匙,随时可以进入一个独特的世界。他说我有一种特殊能力,就是每到一个地方,马上就会发现这个地方非常优秀的东西,但好多作家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往往会忽略生活和文化中一些非常美的细节与特点。这倒是。我善于发掘人和事物的优点,善于发现能够丰富心灵世界的那些营养和宝库,所有的采访也罢,体验也罢,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比如,好多人都说东莞是文化沙漠,但是当我来到这里之后,发现事实不是这样,这同样是一个跟凉州不一样的大宝库。比如,东莞有一种“木鱼歌”,表面看来只是一些盲艺人弹唱的古旧民歌,但其实它的内容像敦煌学一样博大,它承载了那块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的信息。它很像凉州贤孝。在《西夏的苍狼》里,我就写了木鱼歌和凉州贤孝的相通之处——它们的形式是相似的,精神也是相通的。好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东西,比如在温州也有一种鼓词。任何地方都有这种好东西,但它们往往被当地的文人忽略了。为什么会被忽略掉呢?原因在于,当一个人的心灵被各种欲望所遮蔽的时候,就好像乌云遮住了太阳。这时候,他们不会去注意那些不是流行时尚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不能给自己带来眼前的利益,当然就不可能发现其中那些博大和精深。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因为我想用我的人生实践,告诉有着文学梦的朋友:不要认为自己身边没有可写的好东西,不要认为自己的梦想不能实现仅仅是因为没遇到相应的机遇。首先,我们要点亮自己的心,才能发现身边的宝藏。当一个人真正地升华了自己时,整个世界都会对他敞开一扇门。当你真正愿意去改变自己的时候,你会发现,好多曾经认为非常困难的事情,其实都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复杂,也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正像阿里巴巴找到了宝藏,他只需叫几声“芝麻开门”,那宝藏之门就会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