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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艺研究》:雪漠作品《沙漠的女儿》和勒克莱齐奥作品《沙漠》比较研究

2023-04-29 05:47 From: www.xuemo.cn/en Author: Xue Mo Culture Browse: 3117482 Times




《西部文艺研究》:《沙漠的女儿》海外评论专辑(2)——

雪漠作品《沙漠的女儿》和勒克莱齐奥作品《沙漠》比较研究


林秀玲(美)


雪漠小说的创作背景是西部大漠,这是他本人生长的地方。他是中国少数写大漠与人之关系的作家之一,“大漠三部曲”包括 《大漠祭》《猎原》《白虎关》 三部小说,被认为是当代西部文学的标志性作品,写尽了 20 世纪末西北沙漠地区农民贫困且严峻的生活现状,并对传统的农耕文明进行反思,更呈现出农民在传统与现代工业化转型期中所面临的危机与挑战。雪漠真真切切地写尽了正在变化着的西部,其中老百姓种地、吃饭、换亲、偷情、吵架、看病、感受死亡的悲叹与虚无的生活面貌,巨细靡遗地被揭露出来。《沙漠的女儿》(Into the Desert) 一书是由知名汉学翻译家葛浩文 (Howard Goldblatt) 和 林 丽 君 (Sylvia Li-chun Lin) 合译,其内容摘录自雪漠长篇小说 《白虎关》。书中雪漠生动地描绘了戈壁沙漠上农民的生活画面,尤其把核心女性人物兰兰、莹儿不甘屈服,不停与命运抗争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在结构紧密、细节饱满的笔下,作者深入探触女性生活、生存以及尊严的本质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 (Jean-Marie Gustave Le Clézio) 2008年10月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其小说《沙漠》(Désert,1980) 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因素。《沙漠》 描绘了非洲游牧民族首领带领族人反抗残忍殖民者的侵略;更通过女主角,一个游牧女孩拉拉,在大城市的生活际遇,描述了她与不公正世界进行的孤立无援的搏斗。这两部描写沙漠的作品,都揭示了弱势文化和弱势族群的存在危机和矛盾心理,企图唤起人们对文化冲突的关注。


另外一个主要共同特征是对理想的追求。在时代背景下寻找“出路”成了两部作品共同的主题。在勒克莱齐奥笔下,带给读者的不是悲观和绝望,而是绝望中不灭的希望。在自由没有终极的理念下,蓝面人继续前行,最后幸存者踏上了回归之路,重返家乡。女主角拉拉出生成长于沙漠,曾对法国大都市马赛充满幻想,但目睹了现代文明滋生的虚伪和丑恶后,她渴望回到那温暖,有歌声、有阳光的家乡,历尽艰辛后终于达成了愿望。这结局正意味着生命的传承和不朽沙漠的重生。而《沙漠的女儿》一书则在探讨正迈向工业化的中国西北地区,女性农民在走出传统与世代因袭的生存方式时所面临的困境。作品中莹儿和兰兰一方面深知身为女性,只能忍受折磨,别无选择;另一方面她们也顽强抵抗,决定出走,另寻生路,但最终还是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


雪漠有关沙漠的作品中,对城市化的反思、对金钱的贪婪、对危机感的存在等主题的探讨,其文学价值与勒克莱齐奥的作品《沙漠》不分轩轾。而《沙漠的女儿》 一书在描写主要女性人物兰兰和莹儿的遭遇却更令人动容。她们的生活始终围绕着艰苦、封闭和落后,随着情节的开展,读者情绪也起伏不定,时而惊心动魄,时而为她们的境遇感到悲愤,更时而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沙漠的女儿》 的情节反映的主题是莹儿与兰兰因双方家庭穷困而被迫交换婚姻。莹儿嫁给兰兰的哥哥憨头,结婚不久憨头就亡故;兰兰则嫁给莹儿的哥哥白福,婚后不时承受着丈夫白福无情的鞭打。“白福抡着牛鞭,跟捶驴一样,捶了她一顿,红的紫的血道儿织了一身”,“身子就叫鞭子织成血席子了。然后呢,他又抓了碾面的盐,往伤口上洒,他说是怕感染——感染了,家里又得出钱”。兰兰不堪丈夫白福的重拳严打,加上女儿引弟被丈夫遗弃在沙漠致死,在忍无可忍之下逃回娘家。白家于是要求守寡的莹儿改嫁,以收取一笔可观的财富。兰兰和莹莹决定冲破婚姻,追求自己的理想。兰兰试图在宗教信仰里得到心灵的寄托,莹儿则执着于对小叔灵官的爱情,并从中得到情感上的慰藉。但最终她们都意识到自己理想的虚幻性,进而体认到只有经济独立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她们选择一起出走,向坐落于沙漠的盐池出发。她们的沙漠之行,尽管克服了重重惊涛骇浪,到头来,她们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凡人,还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女子,还得服从命运的安排。


故事中弥漫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以大自然为背景,运用夸张、比喻的手法,强调兰兰和莹儿对理想的追求。兰兰和莹儿的故事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文本。雪漠以夸张笔法描述着荒凉无边的黄沙中既蓬勃又残暴的生命力。沙漠里有抵御风沙的芦苇草,也有疾飙的漠风,更有野兔、巨蛇,以及可怕的豺狼等野生动物。兰兰和莹儿行走在狂风飞扬的大漠风沙中,时而忍受烈日的烘烤,时而狂风袭来,沙粒飞扬,在天昏地暗中迷失了方向。此外,还不断受到凶残的豺狼群集进攻,夜晚巨蛇钻进入睡的莹儿裤筒,骆驼走失使她们面临断水危机,这种种死亡威胁并没有扼杀她们的生命力;相反的,一次次的险境,让她们更加执着,更加坚强地在大漠中追寻她们的梦想。勇敢拼搏的艰辛旅途象征着她们对生存的渴求以及强烈的重生欲望。兰兰和莹儿的经历以及所忍受的极限已超越一般农妇,她们所具备的气质,是浪漫主义文学的特性。


雪漠也巧妙地运用比喻象征手法,诸如盐湖的意象、花的意象,来刻画她们心灵深处的追寻。盐湖是中国西部地区生命力的象征,与生存息息相关。未工业化以前,每年春季驮盐队伍到盐湖去采集盐巴,秋季用盐巴换取各种物品。莹儿与兰兰为了实现经济独立的理想,一路艰辛跋涉,一次次与死神搏斗,就是为了去采集那白色的风沙结晶体——盐。当她们继续前行时,远远地看到了高耸的盐壳山。照在她们身上的阳光散发出菱镜反射的光线。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耀眼的白色,宛如一座水晶宫。这纯净耀眼的白不正象征着兰兰和莹儿圣洁的生命结晶体吗?这远离尘嚣的盐湖感化着每一个接近它的灵魂,连她们的“骆驼都兴奋地大叫”。



故事中,莹儿和兰兰的信仰也极具象征意义。莹儿深爱着他的小叔灵官。可是灵官离开了她,去了城市,她只能吟唱着西部民歌“花儿”来寄托对灵官的思念:



白纸上写一颗黑字来,黄表上拓着个印来;

有钱了带一个笑脸来,没钱了挂一匹布来;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没心了辞一回路来;

活着了捎一封书信来,死了着托一个梦来。



莹儿借着吟唱民歌来传达她对爱情的信仰,就是靠着这种对爱情的信仰,让她在绝望时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也就是这个信仰,让她在面对死亡威胁时,有了和豺狼搏斗的勇气;更让她不受金钱诱惑,得以拒绝富商的求婚。即便如此,她也深知自己对灵官的爱,是一种不伦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这信仰曾经支持着她的希望,但也是这信仰,让曾经如泣如诉唱着“花儿”民歌的女人结束了她花儿般的生命。而兰兰则将信仰寄托在宗教上,希望藉助宗教的力量获得心灵上的平静。当她决定抛弃所有杂念立志修行时,尘世的生活还是不留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最终她的愿望还是落空了,她还是不得不回到尘世,继续忍受终将被拖垮的生活。


《沙漠的女儿》 中两个年轻女子,因为坎坷的婚姻,让她们曾拥有的玫瑰花般的脸容短暂得恰如昙花一现。在广阔无边的大漠里,在光天化日下寻梦的旅途中,她们行尸走肉似的拖着垂死的身子,步履维艰地走在灼热且一望无际的黄沙世界,尽管渴望到达那象征重生之处的盐湖,却是寻寻觅觅、觅觅寻寻,根本想象不出哪里才是黄沙的尽头,似乎那理想之境是那么渺茫不可得。更可怕的是,她们相信“女性就是生来受苦的”“谁都觉得这是命,女人只是磨盘上的蚂蚁,都得认命”“村里哪个女人不是苦命人”。凡此都在揭示,女性的生活存在着比贫穷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女性生存尊严被彻底漠视。她们的青春在没有爱情也不被尊重的婚姻中被腐蚀了,被摧毁了,女性宝贵的灵魂更被彻底摧残了。



勒克莱齐奥作品《沙漠》叙述了一百年前非洲撒哈拉沙漠游牧部族蓝面人为了寻找理想家园,集体从南向北方迁徙的经历。途中男男女女遭到基督教士兵的血腥屠杀,他们在撒哈拉沙漠途中,受尽疲倦、干渴和饥饿的煎熬。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失去希望,他们相信在高原的天空下,仍然有星星在闪烁。凭着对自由和幸福的渴望和信仰,让他们永不停息地翻山越岭,一直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故事中的女主角拉拉是蓝面人的后代,只身离开非洲家乡,去法国大城市寻找幸福的种种失望和回归的经历,形像地再现了非洲人民的生存境遇和对自由的追求。最终,蓝面人和拉拉都找到了出路,实现了他们的理想。


然而,21 世纪 20 年代的今天,生活在大漠地区的社会边缘人,却仍看不到他们的出路。《沙漠的女儿》中白福对女性的种种摧残,其行为和“吃人”的豺狼并无差别,这种暴力事件即使在偏远地区的现实生活中也偶然存在。


今日真实的中国有好几个:沿海地区生活水平高度提升的中国、自然风光美丽如画的中国,也有山区落后不发达的中国。虽然中国自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来,经济发展突飞猛进,但是仍有一系列问题亟须解决,比如教育问题、医疗质量问题等。在西北地区底层的农民,尤其任男人摆布的女性,就是最终的痛苦承受者。透过《沙漠的女儿》这部感人肺腑的作品,如何改进农村女性被践踏的现象,如何重构世代因循下来的生存方式,这或许也是读者亟须思考的主题。



作者简介:林秀玲,曾任教于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哈佛大学访问学者,后来长期任教于美国伊利诺州西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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