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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鲁门·卡波特:关上最后一扇门

2020-03-21 09:58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19819444 Times

 

杜鲁门·卡波特:关上最后一扇门

 

1

沃尔特,听我说:如果每个人都讨厌你,和你做对,别以为他们是故意这样。是你自己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安娜说过这些话,虽然他内心较理智的一面告诉他,她并无恶意(如果安娜不算朋友,那么谁是呢?)但他还是因此鄙视她,并且告诉周围所有人,他有多么鄙视她,她又是怎样一个婊子。那女的!他说,别信那个安娜。她的坦率直言,不过是对她内心压抑的敌意的遮掩。可怕的骗子。一个字都别信她,危险。天哪。自然,他的话都传回到安娜那里。因此当他为一个他们计划一起去参加的新剧首演而打电话给她时,她对他说:“不好意思,沃尔特,我再也惹不起你了。我非常了解你,也有相当的同情心。你的恶毒太叫人恶心了。你也没太多可指责的,但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了,因为我没那么好,惹不起你。”可是为什么?他做过什么了?哦,当然,他说了她的闲话。但那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毕竟,就像他对吉米·伯格曼(如果世上有两面派的话,这就是一个)说的,如果你不能客观地评价他们,交朋友又有什么用呢?

 

他说你说他们说我们说,说来说去,说去又来,就像头顶上转动着的桨叶吊扇,转啊转,徒劳地搅动难闻的空气,像手表一样滴答作响,计算着寂静中的分分秒秒。沃尔特挪到床上凉爽点的部分,对着幽暗逼仄的房间闭起了眼。晚上七点他到了新奥尔良,七点半他住进了这个旅店。一个无名小街的一隅。现在是八月。绯红夜空中似有篝火在燃烧,那种南方超自然风格的景色,他曾在火车上不倦地观看,为使一切臻于理想境界,他回溯记忆,却徒增一种旅途已经到头,心下黯然的感觉。他怎么会来到这个遥远的南方城市,来到这个空气闷滞的旅馆?他说不出来。房间里有个窗子,但他似乎打不开,也怕叫侍应生(那小孩的眼睛多奇怪!),他也不敢离开旅馆,因为迷路了怎么办?如果迷路了,即便是稍稍,他也会完全不知所措。他饿了,早饭以后就没吃过东西,他在萨拉托加买的一个袋子里找到几块剩下的黄油花生饼干,用一点四玫瑰威士忌冲下肚,最后一点了。吃下去便觉得恶心,他冲着洗手盆呕吐了一阵,回来便垮在床上,一直哭到枕头湿透。之后便躺在闷热的房间里,颤抖着,只是躺在那里,眼睛盯着缓慢转动的风扇。它的运动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是一个圆。

 

眼睛,地球,树的年轮,一切都是圆,沃尔特说,都有一个中心。安娜说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多蠢。要说他真有什么错,那也是他所不能左右的环境造成的,比如,他沉迷教会的妈妈;或是爸爸,一个哈特福德的保险公司的高级职员;或是姐姐瑟西尔,她嫁了一个大她四十岁的男人。“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家。”这是她的理由。说实话,沃尔特觉得它足够充分。

 

但他不知道该从哪里思考自己,不知道哪里是中心。第一个电话?不,那已经是三天前了,确切地说,那是结束,不是开始。哦,他可以从艾文开始,他是他在纽约认识的第一个人。

 

艾文是一个甜美的小个犹太男孩,除了特别会下棋别无所长:他的头发丝般顺滑,粉红的婴儿颊,看起来只有十六岁,其实有二十三了,和沃尔特一般大,他们在村里的一个酒吧相遇。沃尔特独自在纽约倍感孤单,看到甜美的小艾文如此友好,他认定也许对人友好会是个好主意——谁晓得呢。艾文认识许多人,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他把沃尔特介绍给他所有的朋友。

 

然后就出现了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差不多是艾文的女朋友。她相貌平平(凸眼,牙上总有唇膏,穿衣像十岁小孩),但却十分活泼好动,在沃尔特看来很有吸引力。他不能理解她怎么会和艾文搅在一起。“为什么?”他们开始了在中央公园的长时间漫步后,有一次他问她。

 

“艾文很好。”她说,“他很单纯地爱我。谁知道,我也许会嫁给他。”

 

“你太傻了。”他说,“艾文永远做不了你的丈夫,他只是你的小弟弟。艾文是所有人的小弟弟。”

 

玛格丽特很聪明,当然不会看不出这点。因此有天沃尔特问他能不能和她做爱时,她说,好吧。如果他不介意,她也不会。从那以后他们经常做爱。

 

艾文终于听说了这件事,因此某个星期一发生了糟糕的一幕,奇怪的是还是在那间他们相遇的酒吧。那天晚上有一个晚会,是以玛格丽特的老板克尔特·昆哈特(昆哈特广告公司)的名义举办的,她和沃尔特一起去的,后来两人就到这里喝睡前杯。除了艾文和几个穿肥腿裤的女孩外,里面很空。艾文坐在吧台上,脸颊粉红,双眼水亮,看上去就像一个小男孩在扮大人,因为两条腿太短,够不到凳子的搁脚板,悬在那里就像玩具娃娃的腿。玛格丽特一看到他,就转身想出去,但沃尔特不让。不管怎样,艾文看到他们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放下手中威士忌,缓慢地爬下凳子,以一种悲哀的、做出来的强悍态度,傲慢地踱过来。

 

“艾文,亲爱的。”玛格丽特说,但又打住了,因为他给了她可怕的一瞥。

 

他的下巴抖动着。“你滚开,”他说,就像在驱逐一个童年时代的骚扰者。“我恨你。”然后,他挥起手,好像是手中攥了把小刀,几乎是以慢动作的速度,击中沃尔特。那算不上一拳,沃尔特动也不动,只是微笑着。艾文颓然倒在自动电唱机上,尖叫:“打我啊,该死的懦夫!来吧,我会杀了你。我对上帝起誓我会。”就这样他们离开了他。

 

他们走回家后,玛格丽特开始疲惫而虚弱地哭泣。“他再不会那样好了。”她说。沃尔特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哦,不,你知道。”她对他说,声音低如耳语,“是的,你知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教会了他恨。我知道他从前一点都不了解。”

 

沃尔特到纽约四个月了。他原来五百元的本钱只剩下十五元了。玛格丽特借钱给他付了一月份在布莱弗尔特的房租。她想知道,为什么他不搬去便宜点的地方呢?哦,他告诉她,住在体面地段有好处。那么工作呢?他什么时候开始工作?或者他想工作吗?当然,他说,当然,事实上,他考虑了很多。但他不打算随便找个不起眼的小差使浪费时间。他想找个好的,有前途的,比如说,广告业的工作。好吧,玛格丽特说,也许她能帮他;无论如何,她会去和他的老板,昆哈特先生说说。

 

2

 

所谓,是一家中型代理机构,但就广告公司来说,这样的规模很好,最好。克尔特·昆哈特,1925年创立它的人,是一个有着古怪名声的古怪男子,瘦长而挑剔,单身,住在萨顿广场一座优雅的黑色宅子里,宅子里装饰着有意思的东西,其中包括三幅毕加索、一个超炫的音乐盒、南方海岛面具,和一个结实的丹麦小孩,杂役。他偶尔会邀请某个员工,某个其时正得宠的人,去赴他的家宴。他总是在不停地挑选被保护者。一个很岌岌可危的位置,因为这不过是一时兴起的联盟,具有不确定性。被保护者经常发现自己正在检索招聘广告,而就在前一晚,他还在和恩主非常愉快地同桌共餐。在工作的第二个星期,时任玛格丽特助手的沃尔特就收到了昆哈特先生的备忘录,邀请他去共进午餐。当然,这令他说不出地兴奋。

 

“杀风景?”玛格丽特说,整了整他的领结,拔去衣领上的线头,“没那回事。只是,昆哈特先生是很好相处的,只要你不卷入太深,不然你很可能没法工作了。讲完了。”

 

沃尔特知道她用意何在。她一点都没哄到他。他也想这么告诉她,但他忍住了,现在还不是时机。很快,就会有那么一天,他将不得不除去她。给玛格丽特干活,太掉价了。而且,从现在起,会出现一种压着他的倾向。但没人能这么做。他想,看着昆哈特先生海蓝色的眼睛,没人能压着沃尔特。

 

“你是个白痴,”玛格丽特说他,“天哪,我见识过多少次昆哈特先生的小小友情,这什么都算不上。他过去还一度对接线员表示好感呢。不过是想有个人充当小傻瓜罢了。记住我的话,沃尔特,没有捷径:重要是的是你怎么做你的工作。”

 

他说:“你这样抱怨有根据吗?我做得已经达到了期望值。”

 

“那要看你所谓的期望值是什么意思。”她说。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六,他约她在大中酒店见面。他们准备一起去哈特福德和他的家人共度下午,为此她还买了新裙新帽和新鞋。但他没有出现。相反,他和昆哈特先生一起驱车去了长岛,成了罗莎·库柏的首次社交舞会的三百个宾客中最惊愕而虔敬的那个。罗莎·库柏(娘家姓为库柏曼)是库柏乳品业的继承人,一个暗色皮肤、丰满、和悦的孩子,有点不自然的英国口音,是在朱厄特小姐那里四年的结果。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个叫安娜·斯蒂姆森的朋友,这个朋友后来把信展示给了沃尔特:“遇到一个神仙人物。和他跳了六次舞,一个神仙舞者。他是一个广告总监,长得像天神一样迷人。我们约会了——一起吃饭和看戏!”

 

玛格丽特没有提过这件事情,沃尔特也没有。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是现在,除非有公司业务要讨论,他们从不说话,从不看对方。一天下午,知道她不会在家,他去了她的公寓,用一根很早以前她给他的另配钥匙进去的。里面有他留下的东西,衣服、一些书、他的笛子,他在这些东西里面四处翻找,发现一张他自己的照片,染着红色的唇印:这让他一瞬间有恍在梦中的感觉。他还看到他送给她的唯一礼物,一瓶娇兰蓝调时光香水,还没打开用过。他在床上坐下,抽起一支烟,用手抚摩着凉凉的枕头,记起她的头放在上面的样子,记起来他俩在过去那些星期天的早晨躺在一起大声读连环漫画的情景:巴尼·古格尔、迪克·特蕾西、乔·帕鲁克。

 

他看了看收音机,一个绿色小盒子。他们经常伴着音乐做爱,任何一种,爵士、交响、合唱,那是他们的暗号,不管她什么时候想要他了,就说:“亲爱的,我们来听收音机如何?”不过,这已经结束了。他恨她。这是他需要记住的。他又找到那瓶香水,把它放进口袋:罗莎也许会喜欢一个惊喜。

 

第二天,在公司里,他被拦在水冷却器旁,罗莎站在那里,定定地冲他微笑,说:“哦,我不知道你还是个贼。”这是他们之间敌意的第一次公开显露。忽然沃尔特意识到他在办公室没有一个同盟。昆哈特?他从来都不能指望他。其他所有人都是敌人:杰克森、爱因斯坦、费舍尔、坡特、凯普哈特、瑞特、维拉、伯德。哦,当然,他们都够聪明,不会实打实地告诉他,只要先生的热情依然持续。

 

哎,讨厌至少是明确的,他不能忍受的事情是暧昧关系,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情感犹豫不决,模棱两可。他从来不能确定他是否喜欢X。他需要X的爱,但却不能爱他。他从来不能坦诚以对X,从未对他说过50%以上的实话。另外一方面,他却无法容忍X同样对他:有时沃尔特肯定自己被背叛了。他怕X,很害怕。上高中的时候有次他抄袭了一首诗,发表在校刊上。他不能忘记那最后一行:我们所有的举动,都是恐惧之举。老师发现他时,在他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

 

他在罗莎·库柏在长岛的住处度过了初夏的大部分周末。房子里,照例有很多开心的耶鲁和普林斯顿的大学生,这很令人恼火,因为在哈特福德这类男生会让他觉得满心嫉妒,而且他们很少允许他涉及他们熟悉领域的话题。至于罗莎本人,则是个小可人。每个人都这么说,甚至沃尔特。

 

但可人儿很少是认真的,罗莎对沃尔特也不认真。他并不怎么介意。在这些周末他能够接触好些人:泰勒·奥弗英顿、乔伊斯·伦道夫(那个小明星)、麦克伊沃,有十几个人,他们的名字在他的地址簿里熠熠生辉。一天晚上他和安娜·斯蒂姆森看一部由伦道夫主演的影片。他们还没落座,走道周围的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她是他的一个朋友,知道她酗酒,不体面,不像好莱坞让她看上去的那么漂亮。安娜告诉他,他简直是个小女生。“你只有一个方面是男人,宝贝。”她说。

 

是通过罗莎,他遇见了安娜·斯蒂姆森。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她差不多有六英尺高,穿黑色套装,戴着一个单眼镜,一根手杖,和一大堆墨西哥银饰。她结过两次婚,一次是和巴克·斯特朗,那个西部片偶像;她有一个孩子,十四岁的儿子,已经被安置到一个她称之为“修正学院”的地方。

 

“他真是个要命的孩子,”她说,“他喜欢拿一把点22口径枪冲着窗子外面乱开火,往下扔东西,还从伍尔沃斯超市里偷东西。可怕的小子,就像你一样。”

 

安娜对他不错,在她不那么沮丧和恶毒的时候,会好心地听他抱怨自己的问题,听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纵然安娜缺点多多,却一点不笨。他喜欢把她当成倾诉对象:他不管告诉她什么事情,她都不会从正统的角度来反对。他会说:“我跟昆哈特编过不少玛格丽特的瞎话;我觉得这样很差劲,但她也会这么对我的;不过我不是想他开除她,只是希望也许能把她调去芝加哥分部。”

 

或者,“我在一个书店里,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我们开始交谈:一个中年男子,感觉蛮好蛮聪明的样子。我出来时他跟着,落后一点点。我过街他也过街。我快步走他也快步走。这样持续了六七个街区,我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是怎么回事时,心里痒痒的,想继续逗逗他。于是我在街角停下来,招了一辆出租,然后我转身,向那家伙投去深深的一瞥。他马上冲上来,笑容满面。我跳进出租,猛地关上门,探身出窗,哈哈大笑:他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简直就像基督。我忘不了。告诉我,安娜,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这好像是在报复所有伤害过我的人。但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他可以跟安娜讲这些故事,然后回家,睡觉。梦境清朗。

 

现在爱的问题使他忧虑,主要是他认为它不成其为问题。不过,他意识到没有被爱。这种感觉就像他的另一种心跳。没有人爱他。安娜,也许,安娜爱他吗?“哦,”安娜说,“事情什么时候会像看上去一样呢?此时蝌蚪,彼时青蛙。看上去是金子,但戴上手指后,却留下一圈绿色。就拿我第二个丈夫说吧,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男人,可结果却成了我另一只痛脚。”瞧瞧这个房间,哦,你不能在壁炉里焚香,那些镜子,它们产生出空间感,但却是有欺骗性的。沃尔特,没有什么是和它看上去一样的。圣诞树是玻璃纸,雪不过是肥皂沫,我们心里扑腾的是一种叫灵魂的东西,你死去时,你还活着,是的,我们活着的时候,也不是活着。你想知道我是否爱你?别傻了,沃尔特,我们连朋友都不是……

 

3

 

听,风扇,转动着低语之轮,他说你说他们说我们说一圈一圈或快或慢,时间在无尽的蹀躞中回溯自身,破旧的风扇打破了寂静,八月三号三号三号。

 

八月三号,那个星期五,在温切尔的专栏里,有他自己的名字:“大佬广告总监沃尔特·伦尼和乳品业女继承人罗莎·库柏叫密友们开始买米了。”沃尔特自己把消息给了温切尔一个朋友的朋友。他把这个指给他吃早饭的那家“未兰”店柜台上的男孩看。“这是我,”他说,“我就是这个人。”那男孩脸上的表情真是有助消食。

 

那天早上他到公司比较迟,他走过办公桌之间的通道时,前面打字员中间出现一阵令人满足的小小骚动。但没有人说什么。愉快的一小时在无所事事和乐滋滋中过去,十一点左右,他到楼下的药店去喝杯咖啡。三个办公室里的人,杰克森、瑞特和伯德在那里,沃尔特走进去时,杰克森捅了捅伯德,伯德又捅了捅瑞特,他们全都转过身去了。“他们怎么说来着?大佬?”杰克森说,他肤色粉红,早秃。另外两人大笑起来。沃尔特装做好像没听到,快步走进一个电话亭。“浑蛋!”他骂道,装做拨一个号码。终于,等了一会,他们走开了,他真的打了个电话。“罗莎,嗨,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 “哦,你看了温切尔专栏了?”

 

“是的。” 沃尔特笑了。“你觉得他是从那里得到的消息?”

 

沉默。

 

“怎么回事?你听上去有点好笑。”

 

“我吗?”

 

“你疯了还是怎么的了?”

 

“只是有点失望。”

 

“对什么?”

 

沉默。然后:“你这么做真是下作。沃尔特,相当下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见,沃尔特。”

 

出去的路上,他付了收银员那杯他忘了要喝的咖啡的钱。大楼里有一个理发店。他说他想要修脸。不,剪个头发吧。不,还是修指甲,忽然,他瞥见镜中的自己,脸看起来几乎和理发师的围裙一样白。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罗莎是对的,他很下作。他总是乐于承认自己的过错,因为,承认了它们,似乎就能让它们变得不复存在。他走回楼上,在桌边坐下,感觉心里好像在流血,非常希望自己能相信上帝。一只鸽子在他外面的窗台上踱步,他望着那些阳光下闪烁的羽毛,那摇摆又镇定的动作,过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拿起一个玻璃镇纸扔了过去。鸽子平静地向上攀去,镇纸像一个巨大的雨滴斜斜飞出。也许,他以为,会听见一声遥远的惊叫,也许会打中什么人,把人打死?但什么都没发生。只有打字员击键的声音,还有一下敲门声!“嗨,伦尼,想见你。”

 

“我很抱歉,”昆哈特先生说,一支金笔胡乱涂写着,“沃尔特,我愿意为你写一封信,随时。”

 

现在在电梯里,那些敌人,都和他一起沉在底部,沃尔特被他们挤在中间。玛格丽特在那边,扎着一条蓝色发带。她看着他,她的脸和别人不一样,不是那么漠无表情,没有生气。那上面仍有同情。但她看着他的时候,似乎看穿了他。我这是在做梦,他不允许自己相信别的。但他的胳膊下夹着梦的对立面,一个马尼拉信封,里面装满了从办公桌上撤下来的个人物品。电梯间里的人都出到了大堂里,他知道他必须和玛格丽特说话,请她原谅自己,请求她的保护,但她飞快地向一个出口走去,消失在敌人中间。我爱你,他说,追了上去,我爱你,他说,什么都没说。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她转过身。蓝色发带很衬她的眼,她的眼,望着他,神色柔和,相当友好,或者说流露着怜悯。

 

“请等下,”他说,“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喝杯饮料,去宾尼,如何?我们过去喜欢宾尼,记得吗?”

 

她摇了摇头。“我有个约会,已经迟到了。” “哦。” “是的,我迟到了。”她说,开始跑起来。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奔向远处,发带飘动,在夏日傍晚的天色下闪着光。然后她不见了。

 

他的公寓,格莱默西公园附近一个无电梯单室套,需要来次通风和打扫。可沃尔特倒了杯饮料,说了声见鬼去吧,便往沙发上一躺。有什么用呢?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多么努力,到头来都变成零。每一天每一处每个人都在被欺骗,有谁可怪?奇怪的是,躺在这暮色下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慢慢啜饮威士忌,他感到相对平静了,天知道他躺了多久。这有点像那次他没通过代数考试,感到那么轻松,那么自在。失败是明确的,一种确定性,而确定性总是让人平静。现在他要离开纽约,来一次旅行度假。他有几百美元,可以支撑到秋天。

 

他寻思着该去哪里,立时看见许多画面,脑海中就像开始放电影似的:丝绸帽子、樱桃色的和柠檬黄的,小个子一脸聪明相的男人穿着波尔卡圆点上衣。闭上眼,他忽然间又回到了五岁,那些有着欢呼声、热狗、爸爸的双筒望远镜的记忆是多么甜美,萨拉托加!光线暗沉,阴影覆上他的脸,他扭亮一盏灯,倒了另一杯饮料,在电唱机上放了一张伦巴舞曲唱片,开始跳舞。鞋底在地毯上絮絮作响。他经常觉得自己只要稍稍训练一下,就能够成为专业人士。

 

音乐一结束,电话便响了。他站在那里,有点怕去接。台灯,家具,房间里的一切都一片死寂。就在他以为铃声终于停了时,却又响了起来。更响,更执著。他跨过一个脚凳,拾起听筒,不小心掉了,又捡起来,说:“谁?”

 

长途电话,从宾西法尼亚打来,名字他没听清楚。电话一阵哔吧声,一个干涩的,难辨性别的、不像他以前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嗨,沃尔特。

 

“你是?”

 

另一头没有回答,只听见深匀的呼吸声。电话连接的状况很好,那声音就好像有人站在他身边,嘴唇贴在他耳朵上的效果一样。“我不喜欢开玩笑。你是谁啊?” “哦,你知道我的,沃尔特。你认识我很久了。”一声咔哒,结束了。

 

4

 

火车到达萨拉托加是晚上,天在下雨。旅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在潮湿闷热的车厢流汗。他梦见了一座只住着土耳其人的古城堡,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父亲、克尔特·昆哈特,一个无脸人、玛格丽特和罗莎、安娜·斯蒂姆森和一个眼如钻石的奇怪的胖妇人。他站在一条寂寥的长街上,除去一排缓缓行进的葬礼般的黑色汽车之外,别无生命的迹象。但他知道,看不见的眼睛正从每扇窗户里打量着他裸露的身体。他狂乱地向第一辆轿车挥手。它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他父亲,撑开车门,一副邀请的姿态。爸爸,他大喊着向前跑去,门却砰然关上,夹碎了他的手指,而他的父亲,捧腹大笑着探身出窗,抛过来一只巨大的玫瑰花环。第二辆车里是玛格丽特,第三辆车里是那个钻石眼妇人(会不会是凯西小姐?他过去的代数老师?)。第四辆车里是昆哈特和他的新宠,那个无脸人。每扇门都打开了,又都关上了,所有人都在笑,都扔过来玫瑰。车队在寂静街道上平缓开过。沃尔特尖叫一声跌倒在如山的玫瑰中,荆棘刺出伤口,突来一场雨,一场豪雨,打碎了花瓣,冲去了花瓣上淡淡的血迹。

 

从对面坐着的女人瞪视的目光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一定在睡梦中大叫出声了。他怯怯地朝她一笑。她有些不自在(他觉得)地转过头去。她是个跛足,左脚上套着一只巨鞋。后来,在萨拉托加站,他帮她拿行李,他们共一辆出租。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坐在角落里看着外面的雨,模糊的街灯。几小时前在纽约,他从银行提出了所有的存款,锁上公寓的门,没留纸条。而且,在眼下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这种感觉不错。

 

旅馆客满:前台服务生告诉他,不提那些赛马的人流,此地还在开一个医学大会。不,抱歉,他不知道哪里还有一间房,也许明天吧。

 

于是沃尔特找了一家酒吧。既然要整夜坐着,不如喝个酩酊。酒吧非常大,非常地热和吵闹,充斥着夏日奇观,好不晃眼:身穿银狐的松垂妇人,矮小的驯马师,苍白的大嗓门男子,穿着廉价的奇怪格子衣。几杯酒过后,闹声便显得遥远了。然后,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个跛足。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桌边,拘谨地喝薄荷酒。他们交换了一个微笑。沃尔特站起来坐到她一起。“我们不怎么像陌生人。”他坐下来时,她说,“来这里参加赛马?我猜。”

 

“不,”他说,“只是来休假,你呢?”

 

她努了努嘴。“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有一条腿是畸形的。哦,现在是肯定了。别觉得吃惊:你注意到了,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哦,瞧,”她边说边扭动杯子里的吸管。“瞧,我的医生明天要在这个会议上发言,会谈到我和我的病足,因为我的情况非常特殊。哎,我好害怕。我是说,我将要展示我的腿。”

 

沃尔特说声很抱歉,她又说,哦,没什么好难过的,毕竟,她还因此获得了一次假期,不是吗。“我有六年没离开过那个城市了。六年前我在熊山旅馆住了一星期。”她的脸颊是红色的,很有些斑驳,眼睛离得很近,是薰衣草色的,紧紧瞪着,似乎从来都不会眨一下。在第四指上戴了一个金箍环。演戏给人看的,肯定是,这也许蒙不了任何人。

 

“我是个家政工。”对于一个问题,她回答道。这没什么不好。是正当的职业,我喜欢。雇我的那家人的孩子非常可爱,罗尼。我对他比她妈妈对他还好,他爱我更多。他是这么跟我说的。那个人,她整日都醉酒。

 

听这些令人沮丧,但沃尔特害怕忽然又变成一个人,就留下来喝酒聊天,像过去和安娜·斯蒂姆森一样。嘘!有一下她说,因为他的嗓门太大,许多人都盯着他们。沃尔特说让他们见鬼去吧,他不在乎。那时他的脑子好像是用玻璃做的,他喝下的威士忌都变成了锤子,他能感觉到脑子里掉下的碎片,扭曲的受力点,被改变的形状。比方说,那个跛子,看上去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艾文、他妈妈、一个叫波那帕特的男人、玛格丽特,所有这些人和别的人。他越来越清楚地理解一点:经历是一个圆,没有任何一个片刻能被分割,被忘却。

 

5

 

酒吧关门了。他们平分买单。在等找零的时候,谁也没说话。她用那双从不眨动的薰衣草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似乎控制得很好,但内心却不平静,他能看出来,一些微妙的躁动。

 

侍者回来后,他们分了找零。她说:“如果你想,可以到我房间里来。”她的脸忽然泛过一阵红晕。“我是说,你说你没有地方睡觉……”沃尔特伸出手握住她的,她给了他令人心动的羞怯一笑。

 

她从浴室走出来时,散发着廉价香水的味道,只穿着一件稀薄的肉色和服,一双巨大的黑鞋。这时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面对这些,他从来没为自己觉得这么难过,即便安娜·斯蒂姆森也不能原谅他这件事。“别看,”她说,声音里有点颤抖,“我怕任何人看我的脚。”

 

他转向窗子,密实的榆树叶在雨中婆娑,闪电太遥远,听不到声音,只看到闪动的白色。“好了。”她说。沃尔特没有动。

 

“好了。”她焦急地重复。“我该把灯关了吗?我是说,也许你喜欢在黑暗中进行……”

 

他走到床沿,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我觉得你非常好,但……”

 

电话铃插了进来。她默默地看着他。“天哪,”她说,用手遮住听筒,“是长途!我打赌是罗尼的事情!我打赌他病了,或者——喂——什么?——伦尼?哦,不,你弄错了……”

 

“等等,”沃尔特说,接过听筒,“是我,我是沃尔特·伦尼。”

 

“嗨,沃尔特。”

 

那声音,干枯、中性、遥远,直捣他的心窝。房间好像开始起伏,变形。他上唇上沁出一片汗珠。“你是谁?”他说得如此之慢,单词都不连贯。

 

“哦,你认识我的,沃尔特。你认识我很久了。”然后是沉默。不管那是谁,他已经把电话挂了。

 

“啊呀,”那女人说,“你认为他们怎么知道你在我房间里的?我是说,这是不是坏消息?你看上去有点……”

 

沃尔特倒在她身边,把她抓近来,汗湿的脸紧靠着她的。“抱住我,”他说,发现自己还能哭。“抱住我。请。”

 

“可怜的孩子。”她说,拍着他的背。“我可怜的孩子,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太孤单,不是吗?”他一会儿就在她怀中睡着了。

 

但从那以后他还没睡过,现在也不能,即便听着风扇懒洋洋的转动声也不能。在那转动里他能听到火车轮子的声音:萨拉托加到纽约,纽约到新奥尔良。他选择新奥尔良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它是一个陌生人的城市,很远。四片旋转的桨叶,轮子和话音,一圈又一圈。总之,像他现在能看清的,这个恶意之网没有尽头,什么都没有尽头。

 

墙上管道里的冲水声,头顶上的脚步声,大厅里钥匙的叮铃声,一个新闻评论员在什么地方喋喋不休,隔壁房间的一个小姑娘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房间里还是一片寂静感。他的脚在横梁灯光下发光,就像被切割过的石头:十个闪亮脚趾甲是十面小镜子,反射着绿光。他坐起来,用毛巾擦去汗水。现在,炎热使他最为恐惧,因为它让他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助。他把毛巾抛过房间,搭在了一个灯罩上,前后晃动着。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又响了。铃声如此之大,他肯定整个旅馆都能听见。会有一支大军来敲他的门。于是他把脸埋进枕头,用手捂住耳朵,想:什么都不要想,想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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