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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亚·伍尔夫:女人的职业

2018-05-04 09:29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29669908 Times

 

弗吉尼亚·伍尔夫女人的职业

孔小炯 / 黄梅 译

当你们的秘书邀请我来时,她告诉我,你们的团体所关心的是妇女的工作,她建议我可以给你们谈谈我自己的职业经验。我确实是个女人,我也确实在工作。可是我有什么职业经验呢?这是很难说清楚的。我从事的职业是文学,在那一行中,能给予女人的经验比起其他的职业来就更少了——极少,我的意思是说,极少有特别惠及女人的。例外的是戏剧。因为这条道路是许多年以前开辟出来的,动手的有芬尼·伯尔尼、阿弗拉·本、哈利·马提诺、简·奥斯丁、乔治·爱略特。许多著名的女人,以及许多无名的和被忘记的女人,曾在我之前修缮着这条路以使之平坦光滑,并且调整着我的步伐。所以,当我写作时,我的前面只有极少一些物质障碍。写作是一项高尚和无害的职业。家庭中的安宁不会被钢笔的摩擦声破坏,也不必劳动家庭钱袋的大驾。

用十六个便士,人们就可以买来足以写出莎士比亚所有剧作——如果你们有此雄心大略——的纸张。钢琴和模特儿,巴黎、维也纳和柏林,大师和夫人,这一切都非写作者的所需之物。写作所用纸张的便宜,当然了,就是为什么女人在她们于另外职业中取得成功以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的原因。

不过要告诉你们我的故事,那可是简简单单的。你们仅需在自己心中想象一下一个在卧室中手上拿笔的姑娘就行了。而她也只需把那支笔从左移到右——从十点钟移到一点钟。然后她想到了去做一件总之很简单,也极便宜的事:把那些字稿中的几张塞到一只信封里,在信封角上贴一个便士的邮票,然后把信封扔进街角的红色邮筒里。就是这样,我成了一个报纸的撰稿人。而我的努力在下一个月的第一天得到了回报(对于我来说,这真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一天):一封编辑写来的、内装有一张一镑十先令六便士支票的信。但是为了向你们说明我是多么无权被称为一个职业女性,对于那职业生涯的困难与奋争是多么无知,我必须坦白地承认:我并没有把那笔钱花在面包、房租、奶油、鞋袜或肉店的账单上,而是出去买了一只猫——一只美丽的波斯猫,而它立即就把我卷入了与我的邻居的苦涩的争吵中。

难道还有什么要比写文章以及用其稿费买波斯猫更轻而易举的事吗?但是且安勿躁,文章必得是有关某个事物的。我的文章,我似乎记得,是有关一个有名的男人所写的一部小说的。当我在写这评论时,我发现:如果我打算去评论书籍,我得需要与某个幽灵战斗。这幽灵是个女人,在我开始更加熟悉她后,我就仿照那首著名的诗歌《房间里的天使》中的女主人公来称呼她了。在我写作评论时,她经常出现在我和我的稿纸之间,她打搅我,浪费我的时间。她如此厉害地折磨我以致到最后我杀死了她。你们中属于较年轻和更幸福的一代可能根本就没听说过她,你们也可能不知道我提及《房间里的天使》的用意。我会尽可能简短地把她描述一下。她具有强烈的同情心,具有非常的魅力,绝对地无私。她擅长于家庭生活中的那种困难的艺术。每一天她都在作出牺牲。如果餐桌上有一只鸡,她拿的是脚;如果屋里有穿堂风,她就坐在那儿挡着。总之,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她自己的愿望,从没想到过自己。更重要的是——我无须多说——她极其纯洁。她的纯洁被看作是她主要的美——她的羞涩、她的无比的优雅。在那些日子里——维多利亚女王的最后时期——每一幢房子都有她的天使。当我要写作时,我在最初的一个字眼里就碰上了她。她翅膀的影子落在我的书上,我能听到房间里她裙子的拖曳声。也就是说,一等我把笔拿在手上,去评说那部由一个有名的男人写的小说,她款步来到我身后,轻轻地耳语道:“我亲爱的,你是个年轻的女人,你是在评写一部由一个男人写的书。请多点儿同情心,温柔些,哪怕谄媚和欺骗也罢,要用上你们女性所有的技巧和诡计。千万别让人猜测出你有一颗自己的心灵。而更重要的是,要纯洁。”她似乎要引导我的笔端。我现在所记叙的是一个我把它归功于己的行为,虽然这功绩正确地说该是属于我的某个杰出的祖先,他给我留下了一定数量的金钱——可否说是每年五百镑呢?——这样,我就无须为了我的生活只能去依赖我容貌的魅力了。我转而攻击她,抓住她的喉咙,尽我全力去杀死她。我的借口,如果我将被押到法庭上,就是我是在进行自我防卫。如果我不杀她,她就会杀死我,她就会挖出我那写作的心脏。因为,就如我发现的,一旦我把笔端触到纸上,如果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去表现你认为是人类关系、道德及性的真谛那些东西,你就无法去评论哪怕是一部小说。而所有这些问题,按照那房间天使的看法,不能由女人百无禁忌地和公开地进行阐释回答。她们必须妩媚可爱,必须能讨人欢心,必须——说得粗鲁些,说谎,如果她想成功的话。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当我感到我的书页上有了她翅膀的阴影或者她的光晕,我就会拿起墨水瓶向着她扔去。她死得很艰难,她那虚构的性质对她有着极大的帮助。要杀死一个幽灵远比杀死一个真人更为困难。在我认为我已经处死了她后,她总是又悄悄地溜了回来。虽然我奉承自己在最终总算杀死了她,但是这搏斗却是剧烈的,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这时间本来最好还是花在学习希腊语语法,或者花在漫游世界寻求冒险上。但这是一种真实的体验,一种必定要降临在那个时代的女性作家身上的体验。杀死这房间里的天使是一个女作家的一部分工作。

不过再继续我的故事吧。那天使是死了。那么留下来了些什么呢?你们可能会说,留下来的是一个简单而平常的客体——一个在卧室中拿着墨水瓶的年轻女人。换句话说,既然她已经摆脱了虚伪,那个年轻女人就只能是她自己了。可什么是“她自己”呢?我的意思是,什么是一个女人?我向你们保证,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你们会知道,我也不相信任何人能够知道,除非她在所有有赖于人类技能的职业和学科中都表现了她自己。那确实也就是我为什么来到这儿的理由之一——出于对你们的尊敬:是你们,正在以自己的实验向世人显示什么是女人;是你们,正在用你们的失败和成功向世人提供极其重要的信息。

还是回到我的职业经验的故事上来吧。我靠我的第一篇评论挣得了一镑十先令六便士,然后用这收益买了一只波斯猫。而后我就变得野心勃勃了。一只波斯猫确实不错,我对自己说,但是一只波斯猫远远不够,我还必须有一辆汽车。就是这样,我成了一位小说家——因为这真是一件非常奇异的事情:如果你给人们讲一个故事,他们就会给你一辆汽车。而更奇异的事是:在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像讲故事那样令人高兴了,它比写名著的评论更使人愉悦。然而,如果我准备听从你们的秘书,告诉你们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职业经验,我必须给你们讲一种我作为小说家所遭遇的非常奇特的经验。为了能理解它,你们必须首先尝试着去想象一个小说家的心灵状态。如果我说一个小说家的首要愿望是做到尽可能的无意识,我希望我并不是在泄露职业秘密。他必须在其内心诱导出一种始终无动于衷的状态,他要求生活以最大的宁静有条不紊地流逝着。当他在写作时,他要求看到同样的面孔,阅读同样的书,做同样的事,一天接一天,一个月接一个月,这样,就没有任何东西会破坏他生活于其中的幻觉了——就没有任何东西会打扰或搅动那非常地害羞和惑人的精灵——想象——那种神秘地到处嗅闻、四处摸索、投掷、猛撞以及突然的发现了。我怀疑这种心理状态对于男人和女人都是相同的。虽然这样,我还是要求你们想象我正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写一部小说,要你们想象一个姑娘坐在那儿,手上拿着一支钢笔,这支笔已有许多分钟,实际上还可能是许多小时,未曾浸入墨水瓶中去过。当我想起这姑娘时,我心中浮现出来的形象是一个渔父的形象,他躺在一个深水湖的边缘处,钓竿伸出在水面上,正沉浸于梦想之中。她正在让她的想象毫无阻碍地横扫着那个世界——沉浸于我们无意识存在的深度上的那个世界——的每一块岩石和每一个罅缝。现在经验来了,这种经验我相信在女作家那儿,远比在男作家中更为常见。线顺着姑娘的手指飞跑出去,她的想象也在冲出去,它在寻找池子、深度、最大的鱼打盹的黑暗处,而后传来了一阵撞击声,出现了一次爆炸,出现了泡沫和混乱。那想象撞到了某种硬件上,那姑娘从她的梦想中清醒了过来。实际上,她是处于一种最最敏感和困难的苦恼状态中。不加修饰地说,就是她想起了某些事情,某些不适合于女人的关于肉体、关于情欲的事情。男人,她的理智告诉她,对此准会大吃一惊。对于男人将会如何议论一个说出了她的真实情欲的女人的意识,把她从她艺术家的无意识状态中唤醒了。她无法再写了,那种恍惚出神的状态结束了,她的想象不再能工作了。我相信这是女作家中非常普遍的经验,她们受到了其他性别的那种极端性习俗的妨碍。因为虽然男人聪明地允许他们自己在这些方面有很大的自由,可我怀疑他们是否意识到了,或者能够控制这些他们用以谴责妇女如此自由的极端的严厉性。

这些就是我自己的两种非常真实的体验,也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两次冒险。那第一次——杀死房间里的天使——我认为我是解决了,她终于死了。但第二次:真实地说出我自己肉体的体验,我并不认为我已解决了。我也怀疑有任何女人已解决了这个问题。阻碍着她的障碍物仍然非常地强有力——然而它们又是很难以界定的。从表面来看,难道还有什么会比写书更容易的吗?从表面来看,难道会存在什么专门惠顾女人的障碍吗?而在内部,我认为,情况就非常不同了。她仍然有着许多要与之搏斗的鬼魂,许多要加以克服的偏见。无疑这仍将是一个漫长的时期,我想,除非一个女人能坐下来写书而无须去屠杀一个幽灵,去撞碎一块岩石。如果在文学——所有女人的职业中最为自由者——中情况是如此,那在你们将第一次涉足的新职业中,情况又会怎样呢?

如果我有时间,这些问题就是我想询问你们的。而且说真的,如果我强调了我的那些职业体验,那是因为我相信它们也是——虽然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你们的问题。即使那条道路是令人满意地敞开着——在那儿没有任何东西会阻止一个女人成为医生、律师或市政官员——那儿仍然有着许多的幽灵和障碍时隐时现,就如我相信那样。讨论和界定它们,我认为是具有极大的价值和重要性的。因为只有如此,那种努力才不会落空,那种难题才能解决。但是除了这个以外,也需要讨论一下那些我们为之奋斗,为之与那可怕的障碍进行着战斗的结局和目的。这些目的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而必须是始终被询问和查证的。这整个状况——就如我所见到的:在这个大厅中,周围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从事着各种各样职业的女性——是极其重要和令人感兴趣的。你们已经在那幢此前无一例外地由男人占据着的房子里赢得了自己的房间,你们能够——虽然得花费巨大的辛劳和努力——支付房租。你们正在挣着自己的每年五百镑的钱。但是这自由还仅仅是个开始,房间是属于你们的了,但它仍是空无一物,必须布置家具,必须进行装饰,也必须与人共享。你们将怎样布置它?怎样装饰它?与谁共享?又有什么条件呢?这些,我认为都是些极其重要和有趣的问题。因为在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你们能够提出这些问题,是第一次你们能够自己决定答案是什么。我很愿意留下来讨论这些问题和答案,但是今晚不行,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所以我必须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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