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小说是生命的一本最辉煌的书。书不是生命,只是空气中传递的颤动而已。可是小说却可以让所有活着的人都颤动。
小说为何重要
文/大卫·赫伯特·劳伦斯
我们对自身充满着各种好奇的念头。我们把自己看作是内含精神的身体;或者内含灵魂的身体;又或者内含头脑的身体。健全的心智存于健康的身体之中。岁月饮尽了美酒,最终将酒樽丢弃。当然,身体就是那具酒樽。
这是一种极为可笑的迷信。我的手能够灵巧地写出这些字句,何以认定它在发号施令的头脑面前就一文不值?我的手和大脑、或者心智之间是否真的如此天差地别?我的手是活着的,它凭借着自己的生命摇动着。它通过触摸,与大千世界的千奇百怪相遇着,它学习着,并且知晓着的事物不计其数。我的手,如同在写这些字时一样,欢快地划动着,像一只小蚱蜢一般地点着纸上的那一点,感觉到桌子的冰冷,在我写得太长的时候会有一点无聊,有着它自己初步的思维。它和我的大脑,我的心智,我的灵魂一样是“我”。我为什么就得想象有另一个“我”比我的手更加是“我”?因为我的手毫无疑问是活着的,是活着的我。
然而,当然,以我的观点来说,我的笔不是活着的。我的笔不是“活着的我”。活着的我只止于我的指尖。
无论什么,只要是“活着的我”,就是“我”。我手的每一个再微小的部分都是活着的,每一个再小的斑点,每一根再细的毛发,每一条再细微的皱纹。而无论什么,是活着的我,就是我。只有我的手指甲,那十枚小小的武器,夹在我和死气沉沉的世界万物之间,它们跨过了横亘于“活着的我”和他物如我的笔之间的神秘的卢比肯河,它们对我来说不是活物。
所以,既然我的手全部是活着的,并且是活着的我,在这一点上,它又是否仅仅只是一个酒瓶,一把水壶,一个罐头,一只陶器,或是一个其他什么的杂物?确实,如果我切掉它,它会流血,如同一个樱桃罐头。但是之后,皮肤被切了,血管在流血,骨头再也不见了,它们都和流淌着的血液一样鲜活着。所以那些罐头陶器之类的说法,全是胡诌。
这就是一个小说家所知道的。这就是一个牧师,一个哲学家,一个科学家或者一个蠢人很有可能“不”知道的。如果你是一个牧师,你谈论的是天上的灵魂。如果你是一个小说家,你知道天堂就在你的掌心,在你的鼻尖,因为它们都是活着的,而且是“活着的人”,你对它们肯定比对天堂更熟悉。天堂是死后的事,而以我为例,我对任何死“后”的事完全没兴趣。如果你是一个哲学家,你谈论的是无限和全知的纯粹精神。然而如果你拿起一本小说,你会立刻发现无限不过是把握这完全同一的自己身体的水壶;而至于全知,如果我的手指遇火,我能感知到火的灼热,这种认知如此强烈而至关重要,相形之下,所谓的涅磐只是虚幻的假象。啊,对了,我的身体,也就是“活着的我”,有感知能力,而且非常强烈。至于所有知识的综合,则不过是我用身体感知到的所有事物的积累而已,甚至是你,我亲爱的读者,你用身体所能感知的。
这些该死的哲学家们,他们说话的口气仿佛他们会突然蒸发变成气体,并且那样的他们比身着衬衫的实体的他们更加重要。这完全是胡诌。每个人,包括哲学家,肉体都尽于指尖。那里是他“活着的人”的尽头。至于他们传出的话语,思想,叹息和渴望,都不过是空气中的许许多多的颤动,根本没有生命。而如果这些颤动传到了另一个活着的人身上,他可能会接纳到他的生活中去,他的生活或许会披上一层新的色彩,就像变色龙从一块棕色的石头上爬到了一片绿色的叶子上,一切都十分完善得宜。这始终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所谓的精神,哲学家或者圣徒所授的训言,根本没有生命,而只不过是空气中的震动,如无线电的信息一般。所有这些精神的东西都只不过是空气颤动。如果你,作为活着的人,感觉到这种空气颤动并且为之颤抖,接纳入你的生活,那只不过因为你是活着的人,你接纳无数的维生物和刺激进入你的“活着的人”。然而如果说这些信息,这种传达到你身上的精神的东西比你活着的躯体更为重要,那是在胡说。你不如说晚餐里的土豆更为重要。
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就我自己来说,我从来只在生活中看到生命。一个大写的L打头的“生命”,是唯一的“活着的人”。淋在雨中的大白菜也是活着的大白菜。只要是活着的东西,都是令人惊喜的。所有已死去的东西都没有活着来得重要。活着的狗都比死去的狮子来得好。当然一只活着的狮子比活着的狗要好。这就是生活!
让一个圣徒,一个哲学家,或者一个科学家来相信并且坚守这一简单的真理似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全都是叛教者。圣徒想把自己装扮成大众的精神食粮。甚至是阿西西的方济各都想把自己变成某种蛋糕,每个人都可以尝一片。然而蛋糕比“活着的人”少得多,因此可怜的圣徒方济各只能在临死的时候向他的身体道歉了:“噢,原谅我,我的身体,原谅我这些年来对你做的一切!”这不是让别人吃的圣饼。
另一方面,哲学家则宣称只有思想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会思考。这就好像一只兔子,由于它只会做小丸子,所以觉得只有小丸子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科学家,只要我是活着的人,他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对科学家来说,我是死的。他把我死去的我的一小部分放到显微镜下,然后声称那个就是我。他把我分成一块一块,然后说首先第一块,然后第二块,是我。按照科学家的说法,我的心脏,我的肝,我的胃,科学地讲都是我;而现在的我既不是大脑,也不是神经,更不是腺,或者整个生物组织系统中任何更新式的东西。
现在我彻底而坚决地否认我是灵魂,是肉体,是心灵,是智能,是大脑,是神经系统,是腺群,或者其他任何我的一小部分。整体大于部分。故此,我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比我的灵魂,精神,心灵,意识,或者其他任何仅仅是一部分我的东西来得更加重要。我是一个人,并且活着。我是一个活着的人,并且打算尽我所能继续做一个活着的人。
正因为这样我成了一名小说家。作为一名小说家,我认为自己比圣徒、科学家、哲学家、诗人更胜一筹。他们掌握着“活着的人”的重要部分,却始终未能得到全部的人。
小说是生命的一本最辉煌的书。书不是生命,只是空气中传递的颤动而已。可是小说却可以让所有活着的人都颤动。这种颤动比诗歌、哲学、科学或者其他书籍更甚。
摘自《劳伦斯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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