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这些年来卡尔维诺已成为意大利文化的代表人物。意大利因它贡献出一位国际性作家而骄傲。
接近卡尔维诺的世界
文\戈尔·维达尔
1985年9月21日,一场秋分时的雷雨骤降罗马城。我被雷声和闪电惊醒。我被车子接走,前去地中海海岸边的一个叫卡斯提格连的小镇,因为九点钟这里将下葬两天前去世的伊塔洛·卡尔维诺,他将长眠于一个乡村墓地中。
两星期前,正在家里的园子中准备诺顿讲座的卡尔维诺突发脑溢血,这个讲座他原本是为今年秋季和冬季在哈佛的讲学准备的,他整个夏季都在为此孜孜不倦地工作。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五月。那晚我们俩在我罗马的公寓的凉台上,头顶的灯光使他深陷的双目幽深异常,他展颜时,整张脸仿似一个极度聪慧的孩子刚刚解出了统一场理论。我恭维了一番他的勇敢,他打算用英语做讲座,英语他能轻而易举地阅读,可说起来却不很流利,不像法语和西班牙语,他能说得极好。他毕竟是两个意大利农业学家生在古巴的儿子,而且又在巴黎生活了好多年。
这些年来卡尔维诺已成为意大利文化的代表人物。意大利因它贡献出一位国际性作家而骄傲。在卡尔维诺六十二岁生日到来前的三个星期,他与世长辞,使得意大利举国陷入哀痛之中,仿佛失去了一位敬爱的王子。
美国新闻报刊登出的卡尔维诺的讣告仓促而苍白无力,而《时代》和《新闻周刊》的表现不算坏,尽管一家认为他是“超现实主义者”,另一家称他是“幻想大师”;但他不折不扣是个写实主义者,坚信“惟有从文体的坚实感中才能诞生创造力:幻想如同果酱;你必须把它涂在一片实在的面包片上。如果不这样做,它就没有自己的形状,像果酱那样,你不能从中造出任何东西。”这个朴素的比喻来自卡尔维诺死后,意大利电视台播出的对他的访谈。
欧洲将卡尔维诺之死视为文化的一次灾难。一位文学批评家为此撰写长文以哀之,而在意大利,两个星期内的每一天医院都对外发布病情公告,全国因为共同的尊敬之情被团结在一起,这位伟大的作家不仅通过他收集的童话故事进入了小学生的心中,也不时地被每一个读书的成年人阅读着。
第一次脑溢血过后,卡尔维诺做了长达数小时的外科手术。他从昏迷中脱离。他显得神智混乱:他以为一个医疗助手是警察;随后他怀疑自己刚做了一次心脏手术。那时手术主治医师却变得乐观起来,甚至很是多话。他告诉传媒他从未见到过像卡尔维诺这样复杂而精密的大脑。这话立时使我联想起记载中最小的大脑,阿纳托尔-法郎士的大脑。
主治医师对传媒说他感到有义务竭尽他的全力救治卡尔维诺。毕竟去年夏天他还和儿子为《马可瓦尔多》起了争执。这个使他们迷惑的大脑必须存活下来,包括它的每一处稀罕的分杈。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句话的美国版本:我真不敢相信现在我正亲眼目睹约翰-利佛司(译者注:为美国七十年代著名女喜剧演员)的神奇的大脑;就在上周六,她还使我和儿子们不停大笑。当然,这个约翰-利佛司的崇拜者完全有可能救活卡尔维诺;除非根本没有希望。
六月间卡尔维诺感觉一阵剧烈的头疼;其实是中风第一次袭来。而且他来自一个有动脉缺陷的家族。这是报纸上这么说的。媒体对卡尔维诺的最后时日的报道和最近为那个老演员里根做的手术的报道何其相近。
当我们在雨中向北驶去,我翻阅着他的最后一本小说《帕洛马尔》。他在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给了我这本书。我打了个冷战,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题赠:“给戈尔,关于自然的最后的思索,伊塔洛”。“最后”(Last)不是个艺术家轻易使用的词语。这里“最后”意味着什么?最新的(Latest)?或指他最后一次为现象世界写作的尝试?或许出于某种原因,他是否已经知道他已处于“学习死亡”的过程之中,这正是全书最后一章的题目?
我已来到了卡斯提格连,它位于一座临海的山上。我左手边的海滩是帕洛马尔先生曾一度观察那光之剑的地点。海水泛起古怪的紫色,这颜色更适合卡尔维诺的出生地加勒比海岸,而不是在地中海。天空阴沉。空气闷热、潮湿而无风。我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四十分钟。
墓园在镇子背后一座低矮的山上。我们把车停在已倾圮的塔,以及一堵中世纪的土墙边。我回忆起卡尔维诺对水泥的深深的厌恶感。在他早期的一本书中,他描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筑业如何将他的家乡掩埋在“可怕的混凝土”的海洋里。墓园入口的右方,墙壁的很大一块贴满了相同内容的小片的葬礼通知,把这件事复述了上百遍:他的名字“卡尔维诺”;镇子的名字卡斯提格连,“帕洛马尔先生的镇子”,通知自豪地使用了这样的称呼;以及城市市长、议会和老百姓表达的敬意。
墓园里面有许多被墙隔开的区域。首先是一处前厅,周围的墙壁里布满了一只只抽屉,死者就躺在里头,抽屉一个叠着一个,上面挂着死者的相片,由于拍照的时间相对此人的一生是太晚了,相片无法勾起敬畏的反面--怜悯之情。
到处可见塑料花和一些天然的花。还有少数几个小礼拜堂,应该是富豪和世家的亡人摆放处。我感觉到一阵焦虑:他们应该不准备把卡尔维诺放进这样一个抽屉里吧?但在前厅尽头右手露天的一堵矮墙处,我看见一排巨大的更合适出现在美国或那波里的黑帮葬礼上的花圈,以及一垄新坟,大小和中等豪华宾馆的浴缸相仿。我从一个花圈上读出“共产党”和“参议员”的字样,那这应该是意大利议会里共产党代表团敬献的花圈。顺便说说,意大利是一个多政党而少意识形态的国家,相对美、英两国的同行而言,它的普通议员的个人水平更高。莫拉维亚是欧洲议会的一员。夏侠被选入下议院。每个政党都力图在自己的竞选名单中加进更多的有才华的知识分子的名字。佛罗伦萨的现任市长直到最近还是巴黎歌剧院的院长:按照大众的逻辑,能调理那帮艺术家的人自然能管好佛罗伦萨。
这时数百位卡尔维诺的朋友挤满了墓园,有作家、编辑、出版商、媒体和本地名绅。我久久地握住齐琪塔的手,据说她已经有两星期在和渐渐死去的噩梦作斗争。
《帕洛马尔》最后一章的开头是:“帕洛马尔先生决定从现在开始他就表现得如同已死之人,看世界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如何运转。”至今为止,我觉得情况表现得不是很妙。墨西哥发生了地震,他的女儿因此将迟些才能来到葬礼上。
再加一句,葬礼上没有牧师、仪式和悼词。突然数十台电视摄象机一起闪光,装着卡尔维诺的黑得发亮的木棺出现在前厅。我发现棺木很小。他难道比我记忆中的矮小吗?或者躯壳萎缩了?当然他已不在了,可恰如他写到的那样:“首先,你不要把死亡和活着混淆,死亡是这样一种状态,它绵延于你出生以前的无尽时空,并且明显地与另一半对称,我指的是蔓延于你死后的无尽时空。确切地说,我们在出生之前只是无数可能中的一种,它可能实现也可能不;然而,一旦死去,我们就不能实现我们的过去,那时我们已经完全拥有过去,却再也没有能力去影响它,和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影响即使能到达那里,也已经和我们无关了。”
重重一声,执绋者将棺木放进浴缸相仿的浅坑中。帕洛马尔先生的鼻子现在低于他曾费心考察的地面四英寸。然后瓦片粗粗地置放在棺木上;匣子看不到了。大家在等他女儿的时候燥热难耐。我们面面相觑,仿佛置身于迟迟不开的晚会上。
我认出了娜塔莉-金斯博格。我还看见那个人应该是艾科,应了那句“人的一生是事件的集合,那最后一件也可能改变整体的意义”。我注意到人群里有数十个学生小孩。他们是卡尔维诺收集的童话的崇拜者;当然啦,他们大概算是早熟的“文本”消耗者和“童年”文学理论家。
随后他的女儿和一桶桶水泥同时到达。一个泥水匠把水泥铺在瓦片上;他技巧娴熟地用铲刀刮平表面。可怕的水泥。“由此帕洛马尔准备好了成为一个怨气十足的死人,因为他不愿意接受他将停止变化的判决;可他也不愿意放弃任何一部分他自己,即使那不过是个负担。”最终水泥和地面齐平了;那就是全部了。
我站在一动不动的齐琪塔身后。终于我把目光从长方形的灰色新水泥处移开,另一处正凝视着我的是卡尔维诺的脸。他看上去焦虑、奇怪,有些不对劲。但错不了那是帕洛马尔先生,目睹着他自己的葬礼。有一刻我们相互对视着;然后他向棺木看去,那里装的是伊塔洛,而不是他。我误当作伊塔洛的人原来是他的弟弟,福罗里艾诺。
我比其他人早离开。在返回罗马的路上,阳光灼热;可雨点开始飘落。魔鬼在揍老婆了,意大利南方有这种说法。接着一道彩虹横贯东面的天空。对罗马人和伊特鲁里亚人来说,彩虹是世事将起变化的不祥之兆,君王驾崩,城市陷落,世界毁灭。
我做了个赶走的手势。此刻时间可以停止了。但是,“‘如果时间终结了,它就能被一个瞬间一个瞬间的描述了,’帕洛马尔想,‘描述的时候,每个瞬间都会膨胀起来,看不见两端。’他决定致力于描述自己一生中每个瞬间,在他完成全部的描述之前,他不再去想死亡。就在这时他死了。就此结束了。”“我关于自然的最后的思索”就这样结束了,卡尔维诺与自然是一体了,回归太初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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