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中国的大学走上商业化的不归路
“很多被视为、也自认为“天之骄子”的高智商利己主义者,其实是远离北大精神的;倒是某些人不屑一顾的保安,“蹭课”的“精神流浪汉”,却继承着北大的传统。”
著名学者钱理群先生文中谈到的常俊曙是他们中的一员。之前出书的北大保安甘相伟对此也印象深刻:“我不问你宗教信仰是什么,也不问你哲学思想是什么,但我要问你痛苦是什么。”
精神超越物质的追求,是出于人的本性、本质。当大多数人趋向于物质的享受时,总会有人做出逆向的选择,更渴望精神的丰富。尽管是极少数,但在我们这样的人口大国里,也会是个相当可观的数量。
学问不分高低,精神可以共享
自从2002年退休,我就很少来北大了,除一个月来一次看病取信,没有特殊的事或机缘,都尽可能地远离校园。我在《与鲁迅相遇》一书的“后记”里,有过一个解释:“现实的北大对于我是越来越陌生了。因此,我需要将心中的北大推到远处,成为一个永恒的记忆,一个永远给我带来温馨的梦。”
大概是几年前的某一日,我来北大中文系取信,突然被一位年轻人拦住,说他在北大当保安,却很着迷文学,也读过我的书,想和我聊聊:这大概就是我和俊曙的第一次见面。
谈话中,俊曙告诉我,他原在河南某大学就读,毕业后,找了一些工作,都不如意,原因是忘不了自己的“北大梦”。于是,就到北大来,寻了份保安的工作:先感受下北大的气氛,同时听课、读书,准备考研究生。我在逐渐远离梦的校园里,遇到了一位还在做梦的青年人,这又是一位“精神流浪汉”。
“精神圣地”是大学的基本职责
我在1994年写过一篇《保留一块精神流浪汉的圣地》的文章,谈到北大附近一边打工谋生一边“蹭课”的旁听生。在八九十年代的商品潮中,出现这样的“精神流浪汉”,是个非常值得注意的思想、文化、教育现象。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大精神流浪汉,沈从文就是一个。最近,我又接触到一个材料:胡适在1934年12月16日出版的《独立评论》“编后记”里,把当时北大所在的“沙滩一带”,称为北平的“拉丁区”——“拉丁区”在法国巴黎是举世闻名的“穷文人街”,那里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艺术家。胡适认为,这是北大最有趣的制度:偷听是不考的,不注册的,不须缴费的。只要讲堂容得下,教员从不追究这些为学问知识而来的“野学生”。往往讲堂上的人数比点名册上的人数多到一倍或两倍以上。
我在《保留一块精神流浪汉的圣地》里,正是依据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五十至七十年代中断,到八九十年代又重新续接的精神流浪汉现象,做出两个概括:
精神超越物质的追求,是出于人的本性、本质。当大多数人趋向于物质的享受时,总会有人做出逆向的选择,更渴望精神的丰富。尽管是极少数,在我们这样的人口大国里,也会是个相当可观的数量。
北京大学是“精神流浪汉”心目的一块圣地,经济越发展,就越需要精神的圣地。这不仅是北大,也应该是大学的基本功能与职责。在当今之中国,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已经是不合时宜,我们更要坚守这精神的最后立足之地。
精神溃败,教育先行
此后我一直在紧张地关注这些北大精神流浪汉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观察北大的命运。俊曙身上有八十年代启蒙主义的烙印也有新时代的特点,他的几篇文章引起我的注意。《从“校友桥”到“状元桥”》讲这些年北大成了旅游景点,人们争先恐后地要跨过西门内的那座桥,美其名曰过“状元桥”——俊曙尖锐地指出,这是在将北大贵族化、官僚化、名利化、金钱化,是“校友桥”的悲哀,也是北大的悲哀。我心为之一震:这不正是十多年来,我为北大和中国教育忧心忡忡的症结所在吗?
径直说,从2000年提出“教育产业化”的目标后,中国的教育(从大学到中小学)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变成了营利的工具。包括北大在内的大学,都由此走上商业化的不归路,实利主义、实用主义泛滥成灾,理想、信仰、精神、宁静致远这些构成学院的基本元素,都在事实上被逐出了校园。大学的“精神圣地”的基本功能与职责被彻底消解,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正像俊曙所观察与感到的,当北大在人们眼中变成一座“状元桥”,由此通往政治、经济、文化的高层,就不可避免地要培养出“高智商的利己主义者”,以此作为接班人,那就真正要危及国家与民族的未来了。精神溃败,大学教育首当其冲。
理想破灭之后的选择更为艰难,而路,要自己去找
很多被视为,也自认为“天之骄子”的高智商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其实是远离北大精神的;倒是俊曙这样的某些人不屑一顾的保安,却继承着北大的传统。当然,“精神流浪汉”的坚守,远比北大在读学生更为艰难。俊曙《车轮下的翅膀》里这样说:看到车轮下的鸟的尸身,不能不联想起自己的经历或命运,岂不是被撞击、碾压下的麻雀?这是今日俊曙们的象征:中国的精神流浪汉几乎已经走到绝路了。他们所要承受的,不仅是强力的压制,生存的艰辛与危机,更有与社会商业化氛围格格不入所带来的精神孤独、枯寂,以及不堪忍受的冷遇。
最大的痛苦与折磨,更来自自身。坦白地说,连我自己,在这里肯定与赞扬俊曙们的坚守时,也在不断地反躬自问:这是不是误导,会最终耽误了这些年轻人?不错,启蒙时代的理想,是弥足珍贵的,但却是必然破灭,又必须超越的,这样才能达到对社会、人生,以及人性最为严酷的正视和清醒。
而在清醒之后,是更为艰难的选择:因此走向虚无、颓废,或成怨天尤人、故作激烈的“愤青”,还是既正视又坚守在反抗绝望中寻求新的出路?而路又必须自己去寻找,不能指望任何人指路。
鲁迅说得好:“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生存与温饱是发展的基础与前提,而发展则要仰赖更为自觉的精神的不断升华。我还想起了鲁迅的另一句话:“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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