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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阿拉伯犹太人

2017-03-26 10:19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35462461 Times

 

最后的阿拉伯犹太人

[] 克利福德·格尔茨

  

  二战结束时,约有50万犹太人住在北非;今天大约还有2万人,他们心神不宁地偏爱沉潜在大城市匿名化的商业主义中。摩洛哥或许有15000人,一半以上住在卡萨布兰卡,其余的几乎全部住在马拉喀什、拉巴特、梅克内斯、非斯和丹吉尔;突尼斯大概有3500人,约2/3住在突尼斯城。在突尼斯南部距利比亚边境50英里的近海小岛杰尔巴,曾经有大量久处其地、社会自闭、文化自律的完整犹太社区,如今只有两个残存下来:Hara Kebira("大村",人口804)Hara Sghira("小村",人口280)

  《最后的阿拉伯犹太人》是对这两个社区的人类学描绘,其基础是1978、 19791980年间在那里开展的田野工作。不过研究者不是人类学家,而是历史学家,一个是生于加拿大的美国人,一个是生于突尼斯的法国人,一个是经济史家,一个是社会史家,一个是中世纪史专家,一个是近代史专家,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这点在世界的这片区域兴许尤为重要。他们合力提供了地方生活各大方面经济、政治、宗教、家庭的简洁鲜明的概览,并将它置于半神话化的悠久历史的背景和渐趋消融的短促未来的前景之中。它以冷静甚至压抑的调子和民族志学者的扼要经验主义写就,仍不失为对一个古老而非凡的文明尽管盛衰无常的终局阶段--"永恒不再",正如记叙一个阿尔及利亚定居点最后时光的一篇更早报道的题名所说——的动人描述,即便仅仅因为这些命在旦夕的最后之人很可能刚好那么动人。L.C.Briggs and H.L.Guede, No More Forever-A Saharan Jewish Town(Cambridge: Peabody Museum of Archaeology and Ethnology, Harvard University, 1964). 战争结束时杰尔巴犹太人有4000名,假如他们以一般的突尼斯人口增长率发展的话,而今他们该有15000人而不是1000人。"杰尔巴各社区被剖割了,它们作为集体单位的自我再生能力大成问题。在杰尔巴以外……事情根本不大可能我愿说,一定不会是这样。"

  杰尔巴岛有8万多穆斯林,包括伊巴底、马利基、哈乃斐等教派,他们各自生活在犹太人周围。在杰尔巴犹太人眼里,他们的岛中岛是流散者的圣地,用他们的话说是"耶路撒冷的前厅"。最主要的那座犹太会堂名唤"神异"(the Marvelous),很久以来都是北非犹太人的朝圣地,据说起源于公元前586年第一圣殿的毁坏。Kohanim(教士们从那起灾难中逃亡至此,随身带着从颓垣废址里捡的一扇门和几块石头听说是这样,把它们砌入新建筑中,使它不只是一座寻常会堂,如果还未成为一座真正的圣堂的话。直到最近,神异会堂——它不过是这两个聚居区里不下十七座会堂之一——所在的小村显然被教士们独占。

  有一根极像晒衣绳的铁丝,从村子周边的屋顶上穿过,把它们变成外人禁入的神圣空间。另一根这样的线在村子广场上圈出市场,当作同样明示的世俗空间,"工作和跟穆斯林交易的地方……对犹太男人来说那在安息日是禁区,对犹太女人来说每周每日那里都是禁区。"村子是"神权共和国",由明察秋毫的拉比法官们--是大众认可让他们成为法官的--一丝不苟地管控着,同时也是特别严格、痴迷纯洁的那种拉比学问的中心。"在摩西五经周围筑一道墙,"一道既把犹太人留在里边又把非犹太人拒之门外的墙,是集体生活的驱动力。两位作者说得好:"做个道地犹太人一项全职活动。"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杰尔巴的犹太人居住在终极的犹太区里:一个少数族群的社区,它被抛入一种形而上的流放中,"那里能预料的唯有悲惨和奴役,直到拯救之日",它如此自闭--妇女们在家庭、男人不入的庭院和圣水沐浴之间游走,男人们在邻里、女人不入的会堂和市场广场之间游走——以致像一种社会时间密封舱,一种埋藏在暂时停滞的历史中的不变生活模式。可是悖论--假如它真是一个悖论,而不只是这样一些事物在世界的这个古怪角落里被有序安排的方式——在于,杰尔巴犹太人以他们的样式,和最坚定的穆斯林同等地马格里布化,也同等地扎根于突尼斯文化。不管他们是不是处在"耶路撒冷的前厅",也不管他们是不是Juifs en Terre dIslam("伊斯兰土地上的犹太人",如该书同时出版的法文版很不吉利地题名的那样,这些人是"阿拉伯"犹太人,他们几乎同样多地从周边环境和他们的信仰取得自身特征。

  这不但因为日常语言是阿拉伯语,抑或男人们--多是商人或匠人--大胆越出地方市场去做生意,抑或家庭组织、劳动的性别分工、人口结构乃至除宗教象征外的婚姻习俗、法律形式、审美偏好、教育实践、性别观念等都近似于周边人口的,又抑或个人行为作风染上了不择手段的风气,那也正是从里夫山到西部沙漠的政治-经济生活的特征。这更是因为社会存在久已裂成两半,杰尔巴如此,这个文化散碎的地区处处如此。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发生在社会高墙之内,外人谁也无法看过去,那是个戴着面纱、族内通婚、饮食习惯独特的世界;另一部分发生在极端世界主义的明光下,那是个讨价还价、契约和实用交情的世界。穆斯林和犹太人、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部落民和市民、白人和黑人,既小心地分道扬镳又粗心地打成一片,我们的记载有多久,他们就这样生活了多久。

  就犹太人而言,这种文化二重性——多形态社会里的单形态社区--对他们的持续生存当然又异常又必要。在现代民族主义要求忠诚不二要么同化,要么移民的命令下,这种二重性的式微让他们的处境不但艰难一贯如此,而且完全行不通。杰尔巴超越了别处证明可能发生的事情,维持那种旧模式于不坠,这点大概是最吸引乌多维奇和瓦朗西的,它部分归因于杰尔巴的僻远,部分归因于就一般情形来看,穆斯林突尼斯人及其政治领导层的相对温和。

  但是旧模式的存留主要是这两个聚居区墙后生活的超强发展的结果。杰尔巴犹太人能够倾其全力既抗拒法国化的突尼斯也抗拒犹太化的以色列,是因为他们在铁丝线内,在会堂周围,营造出一种把他们挽留于此的活力。

  这种活力形式多样。有些形式涉及温馨家园方面的事务,比如高度道德、高度私密的家庭生活,令人筋疲力竭的一轮轮逐年、逐月、逐周甚至逐时的仪式,以及精致的和精心隔离的男女交际模式:乌多维奇和瓦朗西把这一切都细细记录下来了。然而最重要的是拉比对公共生活的监督,以创始会堂为中心的年度朝拜,和学术图书的书写与出版,因为合而言之,它们代表了公民犹太主义(civic Judaism)的一种惊人繁荣——不止对北非或"东方"社区是惊人的,对海外犹太人聚居区普遍如此。犹太杰尔巴是——或者无论如何数世纪以来自认是--一种被连根拔起、84等待历史救赎的普遍文化的仓库,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地方文化的首府——它有时似乎看起来至少同样热心于此。

  这里拉比的监督十分显著,以致杰尔巴人认为他们的历史就是明智而创造奇迹的拉比们指引一群自发地守道、自由地服从的人民的序列事件;在马格里布几乎任何别的地方,这种监督都遭到世俗精英权力的挑战。乌多维奇和瓦朗西急于反驳对宗教威权主义的刻板印象,结果兴许有点过头地照表面意义接受了那种历史观念,就像他们对待杰尔巴人告诉他们的许多传闻那样。教育、司法乃至习俗演变,过去和现在都发生在这个那个拉比的警醒目光下--释疑接着释疑,判决接着判决,训诫接着训诫。

  朝拜是逾越节一月过后为期一周的大事,同时纪念若干起事情--逃亡教士们创建神异会堂;缅怀一位神秘而光芒四射的女孩,某一天她曾现身会堂所在地,她的躯体是一团扑不灭的火;某几个特别神圣的拉比一死,一场古代瘟疫立即消退。在会堂里面和四周,朝拜带来了点着蜡烛、许愿宣誓的漫长队伍,打头的是一座巨塔("一座六角形的金字塔,巧妙地安在三个车轮上"),它象征着五个存在层次,从十二部落经由大拉比和圣经人物直到上帝。连一些不够合乎道统的活动也举行了,比如在发现神秘女孩的现场放一个生鸡蛋,好确保未婚女子年内成婚。19世纪时朝拜活动人气最旺,从北非各地引来大批犹太人和为数可观的穆斯林,这个地方在他们看来也神乎其神。甚至今天,人们依然从远至罗马、蒙特利尔或巴黎赶来或更准确说是回来"在一周时间里重塑一种宗教元素……他们的生活里已经失去了它"

  此外,学术图书的出版业已制造出五百余部印刷作品,从祈祷书和法律手册到诸多宗教诗集和塔木德注疏。这项事业在杰尔巴不过始于20世纪,尽管杰尔巴人——拉比和博学的普通信徒,但不包括妇女,她们直到最近全是文盲——的撰述在那之前很久已在里窝那、突尼斯城和耶路撒冷出版过。这些书用希伯来语或希伯来字符拼写的阿拉伯语写成,分销到整个犹太北非,"这样水平的书籍生产力,除了学术界这类专业化共同体以外,可能是前所未有的"。突尼斯的殖民当局和犹太显达指责杰尔巴是"一个'落后的'社区,被'他们顽固反对任何进步的拉比'死摁在'卑屈和愚昧'的境地里"。但是杰尔巴自称是85马格里布犹太区的道义中心,这并非无根之谈,从文化遗存的观点看也不是冒昧之辞:杰尔巴人绝不是愚昧无知,他们正在奋起抵抗对其自有价值观的挑战,有时是默默抵抗,有时则群情鼎沸。他们至今尚存的事实证明,在这场特殊竞争中他们获胜了。

  迄今为止是这样。假如说仿佛末日快到了,那不是因为杰尔巴人对"他们的自有价值观"的意识或他们设计出来维系那些价值观的制度削弱了。拉比的领导权依然强固,哪怕如今的拉比不如往日的拉比那么威仪赫赫。朝拜仍在进行,哪怕它现在看上去有时既是一种宗教庆典,也是一种旅游活动和商业节日。图书继续出版,哪怕曾经的五家出版社眼下仅剩两家。问题出在围墙的另一边:犹太人的突尼斯红色筒帽一贯戴得靠后脑勺,以便有别于一贯戴得靠前额的穆斯林,可是他们发现参与公共广场生活的忙乱的公平交易不再那么容易了。

  人们可以看到铁丝线外的游戏规则正在发生变化的那主要环境,是最暴露于天光下的马格里布制度:巴扎(Bazaar,集市。犹太人社群"几乎全部体格健全的男子都作为销售者、生产者和投资者卷入到巴扎里)"。它是"犹太人和穆斯林之间最频繁、最多样的接触的场所",是文化分界线"最不固定、最可渗透"的地方,是"认同、自我形象和相互感知的各重要层面被界定和表现的舞台"

  1819世纪期间,犹太人在这个岛上不仅控制了他们自身社区的大部分巴扎,还控制了穆斯林第一大镇豪迈特苏克(Houmt Souk)的巴扎。流动的犹太商人和工匠也周游到分散的穆斯林村庄里,兜售小商品,尽量收购农产品,充当木匠、马具匠人、裁缝和锡匠。这一切活动在20世纪开始衰退,起初是慢慢衰退,然后越来越快,直到最近这些年对犹太商人和手艺人的职业禁锢登峰造极,他们被拘限在主要保留给他们的少数几个专业化职业中。1902年,约莫40%的犹太人从事一般贸易纺织品、食品、烟草,另外40%从事五花八门的传统手艺鞋匠、桶匠、刺绣工、抄写员,还有15%从事专属犹太人的珠宝生意通常结合着放债

  1978年,大约10%的犹太人在经商,20%在做传统手艺多是裁缝60%在珠宝和/或借贷行业。乌多维奇和瓦朗西86所谓的"淘金热"(the gold rush),或许说"黄金锁"(the gold imprisonment)更恰如其分些,它将一个曾经多才多艺、通吃各行各业、影响及于一般社会各部分即便非无紧张的商贸社群,几乎挹损到一个职业种性的地位。一半左右的犹太劳动力而今就业于珠宝贸易,而且比重还在增长;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将近80%的年轻人选择它作为谋生之道。犹太人生活的世界性一面消散了,在那面相下,如果说他们与其他所有人不尽相似,至少他们是与其他所有人同类的。随之而来的是他们自己及其邻人的这一意识渐趋消散:他们尽管很独特,却也归属于他们所处之地。

  当然,这样逐步地把犹太人赶出杰尔巴的更广大生活有许多原因。大批量生产的商品的涌入造成了大多数传统商贸的消失。汽车运输的兴起使得驴背上的流动小贩被淘汰了。多数人口教育水平的提高让他们得以摒弃犹太商业技能。突尼斯经济理性化和一体化的一般趋势使个人性、面对面的做生意方式在公司和顾客间的非个人性方式面前越来越不堪一击。但是很显然,与这些因素和后殖民历史的整个进程牵缠在一起的关键因素是排他性民族主义在中东的冒头,以及与之相伴、排他性仅仅略弱一点的国家的出现。"留下来"做个突尼斯犹太人,就像留下来做个阿拉伯以色列人一样,是件越来越难办的事情。迹象无处不有并日益清晰。杰尔巴市政厅正式将Hara Kebira("大村")更名为AsSawani("公园"),在乌多维奇和瓦朗西离开这个岛屿后,1981年一位杰尔巴犹太人写信告诉他们。

  我问一个穆斯林官员为什么改名,他回答说那才是它的真名。Hara Kebira的名字要被勾销了,不再被人记得或提起了……我心里想,我们犹太人在他们之前很久就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在这里的历史不过两百多年,到头来他们不但企图把我们撵走,甚至阴谋抹煞我们的过去,把有名的犹太地点的名字从历史上抹去。

  两年前即1979年,一座新的犹太会堂刚要举行落成仪式就被焚毁,据推测是纵火犯所为。犹太人把这一事件与第一圣殿的破坏相提并论,他们斋戒、伤悼,十八个月后重新给它祝圣。

  我们对那个恐怖的夜晚记忆犹新同一位通信者写道,那时摩西五经烧掉了,方舟被糟蹋了……我们无可奈何,救不了它们。我们仍记得所发生的灾难的严重性。我们全都站在烧毁的会堂里,瞠目结舌,神志不清,浑身颤抖。感谢上帝……会堂和方舟修复了,人们捐献了摩西五经的书卷。这一夜我们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不论老幼。犹太人真是欢天喜地。这不过是那起灾祸的小小补偿--愿灾祸不再来,阿门。

  然而未来终将带来它要带来的东西,乌多维奇和瓦朗西不是十分乐观。

  考虑到突尼斯国家既非多元主义的亦非世俗的,也考虑到杰尔巴犹太人社区没打算接受会置他们于灭绝境地的世俗化进程,向主流社会和文化的任何融入之举如今都是匪夷所思的。但是假如他们离岛而去,他们也将被迫放弃他们的语言、服饰、精备的地方习俗体系、教育制度和……他们的历史。

  当此之际,乌多维奇和瓦朗西讲述了这个社区的故事,娓娓动听,不失公平。若是结果证明这也是它的墓志铭,好歹是一篇剀切的碑文,言简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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