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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寺里的苏非

2015-06-13 08:52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42841498 Times
Description:安乐寺一如以往地静望着我,山门简朴,本堂肃穆。

日本安乐寺枫景

安乐寺里的苏非

张承志

1

我们从广岛出发,庙在岛根县的深处。

在广岛的一天天,满心都是过去的和逼近的核战争的阴影。谈那些广岛—长崎核屠杀背后白种人对有色人种的歧视,谈“他者的尊严”的命题在当今天下的紧要,谈中国和日本应该怎样绝对反对核武器——谈得心情沉重。

一步跳到了岛根静谧的山里。

离开广岛的政治语境,于我已是迫不及待。但我还没有意识到,对我的知识构成而言,那一步投向岛根,才真是恰在其时。

正是从北方渐次涂染的红叶,随秋色的变移初到岛根一线的季节。日本的环山,已显出了红色的浅晕,秀丽又平凡。

车在一个散落的村落停住。

迎面一座小小的山门——住持和尚的妻子在门前深深鞠躬。从那一天起我注意到,她是个一念只守住温文尔雅的女人,每分钟都惦记着门徒和客人。无论喝了茶,吃了斋,我们每一个满意的动作,都引来她一句认真的道谢。

应该早就知道的知识,如水一般迎面涌来。日本式的紧张日程,不想在一座最小的庙里出现了:行李尚未放稳,第一讲立即开始,因为一共只有三天。

先从庙的建筑开讲。

我先知道了山门之内,大殿称做本堂,其中前后分为内阵和外阵。一道“法中玄关”置于正中,连接外本堂与家屋,隔开圣与俗的两界。

过去因为寺庙建在深山,所以凡是庙宇,一般都有“山名”。但宗教的立足乃在人群,因此即便一望平原,寺庙仍以山命名:著名的比叡山,寺名延历寺;中国名刹五台山,寺名金阁寺(很少有人知道)。而三岛由纪夫借它的一个真实事件而出名的京都金阁寺,恰恰山名正是五台山。

处于日本佛教领导地位的京都西本愿寺,山名龙谷山。我们投宿求学的这一座,小得堪称本愿寺派最小的细胞——山名玉莲山,寺名安乐寺。

我入住并进行三天学习的安乐寺,没准是日本佛教中最小的一座小庙。

一座石砌台阶的钟楼,一座比家屋要大、但比常见的要小的本堂。我们投宿的房间,就在本尊的背后,窗外是深秋日本的寂静稻田。

本来是为了写作《致日本》,想在日本调查并写作关于日本佛教的一章。但是在安乐寺的三天,我吞咽着对日本佛教的改革感受,却幻觉着对伊斯兰未来的想像。在一种妙不可言的过程中,我深感日本佛教只宜感悟不宜书写,于是放弃了描述之愿。

于是我任自己沉湎于最原初的“本愿”。若换了阿拉伯语,所谓“本愿”,念愿渴盼的最初和本质,难道不就是al-Alif、大写的“一”、伊斯兰最根本的概念么?

来前央求了住持朋友,想在他的小庙住上三天。原来我只想稍作体验,即便在电子信件中读着他对三天日程的细细安排的时候,我无置可否,心绪随意,觉得不过是将要度过的流水般的、丰富的日本旅行的几天而已。

后来才明白——时至今日才愈发明白,住进安乐寺,简直是天赐美意,简直是苏非修行①!廉颇未老,尚能新知,虽然这一项学习没有西班牙语哨探战那么turo(硬),但也要不畏惧教条分子的毒舌。

寺庙椽额上,雕刻着生动的狮子牡丹。

住持讲,它应该叫做“唐狮子牡丹”,传自中国,源头印度,“唐”读から(kara),即中国。但是后来中国佛教装饰艺术中删除了狮子牡丹一组中的牡丹,狮子也渐渐变了民间社戏的道具,以后不在佛教建筑中醒目。而传入日本的唐狮子牡丹却大受民间喜爱,黑社会或者侠义之士多在背上刺青,唐狮子牡丹的花纹,乃是最上的一品。所以,高仓健在电影的题头曲中喑哑唱道:“义理太沉重,男人的世界。背上怒吼着,唐狮子牡丹。”

紧接着唐狮子牡丹,是四幅“画传”。住持和尚仅根据这四幅画传,打算让我了解净土真宗、乃至日本佛教的历史。

这座庙的镇护之宝,就是这四幅称为“御影传”(御影伝)的亲鸾圣人故事画传。

从那一天起“亲鸾圣人”这个名字,再也没有离开我的脑海。我常在清夜独醒之际,等候在凝视的眼前它的浮现。它如一个羊毛素衫的苏非老人,静静地与我讨论问题。从西宁市出现的伊和瓦尼纷争,到海原县那些被虔诚而愚蠢的民众围着、求风求雨求男娃的坟堆。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一步步尾大不掉的同时,亲鸾圣人在日本发动了佛教史上真正的革命。从目击了他“御影传”的第一幅那一刻,我就感到一种难言的熟悉。我感到自己渗入了一种透明贯通的修行,并与它的核心相逢。

寺的住持是我在以前有过一面之交的、内陆亚细亚学界的旧知。两个穆斯林住进净土真宗庙宇声称专程来进行佛教学习,并且随之猛然开始的时而宏观旋即微观的宗教交流——使他没时间怀旧。与伊斯兰面对面进行佛教中核深处的探寻,使他感到突兀,更感到兴奋。

他既是这座小庙的住持,也是广岛大学的教授。三天安乐寺的小住,使我发现此人是一个天才。他从奥斯曼帝国的历史到音乐,从文学的俳句和吐鲁番的文书,更不消说从五台山诸山的掌故到大谷探险队的细节——无一不了如指掌。

他讲述语言的简练,首先是一个罕见的优点,所以我意识到他说过的话必须记下来,就像在北大学考古时听宿白先生的课时一样,话无二遍,精彩不再,最聪明的法子就是先抄在本上。但在这里我无心也没有篇幅移书一部亲鸾圣人传或净土真宗史(日本最近正有一部《亲鸾》在热销);细节的丰满和极度的精炼,使我从第一次就意识到必须全神贯注,字字记录。于是我在竭力听着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般翻译,妻子一语不发嗖嗖走笔,囫囵吞枣先把它抄在本上。对一个艰深领域做毫无准备的同声译,当然只能是听俩丢仨,但我明白,我们正在获得着一个极重要领域的准确基础。不仅是听来梗概,我们以语言、内涵和腹语,更在最深处讨论。

我从西海固的知识出发,向他提出的问题似乎也使他有些震动。我以新疆的体悟,回答他要求回答的佛教问题——至少我自己似乎在享受一丝高山流水的感觉。哦,何须不敢直言:不消说名牌大学的伪劣讲座,哪怕所谓的经学院神学院,更何况闲抱佛脚的清谈客,终其一生,未必有过如此的讲义。

啊,求学的能力,新知的愉悦!

2

往下怎么叙述呢?

我边写边犯愁。

因为佛徒的善意,先显于待友之道:为我们夫妇三天的小住——既然我们宣称要学习佛教,他居然准备了七稿讲义!

他打印出的讲稿大纲(レジュメ),一如日本学界流行的规矩,但比一般的篇幅更大。在这篇回想中哪怕我只是抄,也要费比散文更大的篇幅。

只讲讲核心的亲鸾圣人么?哪怕只是描述“御影传”,也会累得我头昏手麻。

入夜以后,岛根群山的冷秋,久未住人的古刹空寺,阵阵沁骨的寒意袭来。住持的妻子拿来石油炉,胸前火烤滚烫,但依然背后阴冷。

白天,除了听讲和近处参观,我常在本堂里端详那著名的“御影传”。

亲鸾初登比叡山的时候,曾经决意净身求法,一生追求佛门之道。但是,佛山三千坊数一的静室,不能解答他胸中抱着的问题。

“御影传”中,从第一图《出家求道》、第二图《得度剃发》往下,一页一页描绘了和略过的,也许正是流逝的二十年时光。

愈积愈重的烦恼,使得亲鸾下了山。他那时以善信之名,在一个叫六角堂的静室里,闭门寂坐,苦苦思考了一百天,同时也邂逅了净土宗法统的第七代圣者——法然上人。

思想和实践,其实在此刻都在革命的边缘上,只不过“御影传”上的画,却是墨线白描,笔笔浅淡,简略抽象至极。

我凝神听着朋友的讲课,也凝视着椽额上的画。数百年前发生的日本佛教改革,其实和伊斯兰的脚步那么合拍。

《救世梦告》指的是亲鸾在闭门六角堂期间,一夜梦见了救世观音托梦的奇迹故事。这种故事的结构思路,太为我熟悉了——简直连细节和口气,都与苏非的奇迹说话丝丝合缝!

追求者托付文学的形式,让奇迹代言人的感悟。故事之外存在历史的推动,故事内有沉重的人生。日本史上所谓的救世观音,其实是社会改革的领袖圣德太子的化身;亲鸾尊崇圣德太子,乃是要从圣德太子的存在方式中参悟。

住持为我专写的大纲中说——

圣德太子乃是日本对佛道理解最深的人。亲鸾圣人向圣德太子索求的,是圣德太子虽不出家且拥妻有子,却在家而深知佛教这一点……

人虽能净身修行,但烦恼之炎,仍难消灭。否定自我,终究不能。

我一字字再三读着。

好一个“烦恼之炎”……用日语读着,更加富于滋味。的确,俗世的规矩与纠正,宗教的苛刻和僵硬,人常在这两者之间不知所以,迟疑徘徊。伊斯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有了伟大的苏非主义,以神秘的感觉,探索人神的关系。

我再去观察殿额上的“御影传”。

一幅画面上有三个时间:内阵之上有三人熟睡,一位武士,二位僧侣,像是故事中托梦的时间。并列的画面上,中央莲座上有白衣的观音降临垂讲,黑衣的亲鸾正在跪坐恭听。

我的笔记中抄着——

末法之世,僧侣的黑衣将会变白。这么说,画面上,听讲的亲鸾是僧。而宣讲的观音,难道却不像僧侣么?

不意我的大学教授兼小寺住持的朋友,却一语惊人。他告诉我,虽然事关学术众说纷纭,但是,此一救世菩萨的形象,虽白衣但剃发,虽似俗而仍是僧。这种“救世菩萨以既不是僧也不是俗,以非僧非俗之姿降临人世”的形象,才使得亲鸾深深心动,并下决心珍视这一振聋发聩的启发,并且把它当作自己的思想方法。

据“御影传”的诠释,救世菩萨(也即是观音,以及圣德太子)面对苦恼质疑的亲鸾,做出了惊人的回答。这一回答,导致了日本佛教的革命。由于事过重大,而又字字艰深,我生怕语生歧义,所以用自己的表达,转述如下——

求道之人,若据因缘而谋娶妻,则我将身变你妻,添附你之生涯。待到命终性尽之时,再引导你于往生极乐。

此乃我为救众生所立之誓。善信(即亲鸾)哟,把我之誓言易懂地传与众人!

就这样亲鸾大梦初醒,日本佛教也在这一刻,迎来了崭新的黎明。

画面上出现了第三时间。亲鸾身着黑衣,出了悟梦的本堂。他推开门扉,在阶上极目远眺。远近的山坡上,挤满了芸芸众生。他们装束各异,像从事各种营生的人民。

鱼肉可食,妻子可娶,从此日本的佛教便“妻持肉食”,摆脱了清规戒律的束缚,唯向绚烂的文明疾疾前行。亲鸾也被称为圣人,从此受到日本人由衷的崇敬。

我久久看着“御影传”的这一幅,油然而起的敬佩,久久萦绕心间。

次日我在小村里再看见忙碌的日本农民,视觉似乎发生了变化。他们那么像画面上山坡上挤满的众生,虽匆匆奔走世间,但怀抱着一丝信仰。

至于安乐寺“御影传”的另外几幅,我不想多写了。总之,一套素墨的画传,梳理了净土真宗——日本最大的佛教派别的一脉历史。

后来,这种突破束缚直追核心的简洁,又曾经使它提出不分贵贱男女,只要口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就可以挣脱末法之世,直抵极乐往生净土。

——净土真宗,大致就是这样形成的。这一句顶上了一万句,它概括了也象征了人的信仰,还鼓舞了人的斗志。人民大众口念一句万众一心,宛似伊斯兰的战士口诵一句“比斯民俩”(B-ism Allah)投入反帝斗争——这种情景让统治者感到不安。于是亲鸾圣人遭到流放,净土真宗也几遇迫害。

但是,繁琐哲学注定没有出路,而单纯简朴的思想却定会枝叶繁茂。净土真宗本愿寺派后来成了日本最大的佛教门派。如让我这门外汉一句总结:第一是由于“妻持肉食”的人道思想,其次是因为一句念佛、直抵极乐往生的简洁教义。

尤其是“妻持肉食”,唯有这一步,实在是一次伟大的奠基。不仅中国的佛徒,我想穆斯林更应该仔细品吟琢磨参悟——这突破了佛教原教旨主义的革命一步。

3

既然深入了岛根山里,怎能不和人打打交道呢?安乐寺的门徒(属于该寺的信者)有些听说了我们,于是去了一个门徒家。

这一家恰巧做法事,邀请我们同去观看。

诵经毕,谙熟茶道的女主人,一招一式,给我们做了表演。那茶并不用茶叶,沸水沏的,是秋季的花瓣。茶具平常,我按规矩接碗、转动、饮毕,再用手拭过碗边,心里却想着亲鸾圣人。

她家庭院里的树木,早早已霜打浓红——这是此行所见的最早红叶。

我不敢再有任何一点的小觑。

教授兼和尚的朋友开动车子,要领我们去看岩见银矿。他说那是白银时代的亚洲大矿,白银曾流入盛产瓷器茶叶的中国。我却突然想起中国流行的“花和尚”一语,心头掠过一丝羞耻。

在离安乐寺不远的岩见,除了参观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古代银矿之外,更发现了关于一位“芋代官”的事迹。

——已经是美洲印第安人种植的红薯(Camote),被运到了亚洲的时代。日本幕府莫名其妙地下达严令:红薯只限在萨摩一藩种植,不许这种“萨摩芋”运往别处,违者严办不赦。

恰在此时,日本西部由于冷夏和虫灾,发生了史称“享保大饥馑”的饥荒。

此时,六十岁高龄的井户平左卫门出任了岩见代官。他为了解救饥馑,不仅拿出自家财产并动员富户献金购米救灾,而且不经上司许可就开仓赈米。

但是灾情未见减少。一日,他在父亲的忌日的法事上,在荣泉寺遇见了游走各国的修行僧泰永,从游方僧口中听说了从异国引入“萨摩芋”(Satsuma-imo)的消息。

代官为了救民于饥馑,决意冒险犯禁。他马上求僧人泰永协助,并派人渡海,潜入遥远的萨摩藩。辗转周折,从萨摩藩盗出红薯一百斤(合六十公斤),秘密运回饥荒中的岩见,分给八个村庄种植。

初次种植几乎全都失败——但唯有一家人,在山腹处栽培获得成功,并且发明了釜中藏种的办法。井户代官又加以推广,于是,红薯就像在地球上许多地方一样,又救活了濒死的岩见灾民。

享保大饥馑过去了,岩见居然没有饿死者。而代官井户平左卫门却在不久之后,在他岩见的任期尚不满两年之际,不幸逝于疾病(也有认为他因违抗幕府开仓放赈而被令切腹之说)。他逝世后——葬于一座名为威德寺的庙内。

他冒险犯禁的义举,救活了大量的灾民。岩见的代官因此被人们称做“芋代官”。他的救命之恩被百姓牢记,在银山远近的岩见领内,百姓们为他建立的功德碑,据统计居然一共有四百九十通之多!

我没考证这位芋代官的宗教所属。

或许他不属于净土真宗的本愿寺派。但我心中明白:亲鸾的宗教,甚至渗透了日本的官场。岩见代官的犯法救民,与亲鸾圣人的救赎初衷,一层接着一层,把所谓日本精神的基础,夯打得日益坚实。

那种坚实,其深莫测。一旁远远地望着,唯令人心中暗羡。

“课程”几乎见缝插针地进行。

寺外边,秋凉正一阵阵地浸入,重重的山峦愈来愈红了。本堂内,住持的妻子点燃三个石油炉轰轰烤着,其实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听讲的门徒,最多一天也只有三个。

七次讲义的最后部分,最令人心动但也最难传达:讲的是俳句诗人小林一茶。

——我哪里有本事,把五七五的文字游戏,化作对应的汉语呢?何况就连读懂排列奥妙的假名,于我也是极难的作业!

小林一茶肯定是净土真宗的门徒。虽然讲义似乎觉得,于此已经毋需言及。

多难多感的生涯,或许也是成就他文学的一个原因。但是就像井户代官的行为中有一种罕见的勇敢一样,天性的本色,更加被我留意。

管它呢,我决心不去白费心力,径自用白话通俗的堆砌,反正只抄下我的感觉。

两岁丧母,八岁父亲迎来新人,十岁异母弟出生。遣怀的俳句是:

和我来此,一块玩么,没有爹妈的小鸟

——我可真的是信笔瞎译。已经说过,这里只是为了我的表达,而不是提供标准译文。

十四岁祖母死,十五岁前赴江户,以后纷杂长旅之中,渐渐以一茶之文名著称于世。而身边事却一发不收,多难而伤心。他总是在葬礼之后,拾起亲人的骨烬,写下简练的十数字,再喁喁前行。

生且存,附于此身者,草之露

文名虽然日渐显著,但世间的权势压迫,也充斥眼前,且愈加临近。是因为它完全是一首儿歌么,或是由于它表达了对权贵的敌意?如下的一首《小鸟》(雀雏?原文:すずめのこ)——不知为什么在日本最为脍炙人口:

小鸟哟小鸟,从那儿躲开快躲开,马儿要通过

后来的事不易尽数,总之是命途多舛。

五十二岁结婚,两年之后长子出生,但旋即遭死亡。五十六岁再生女儿,亦随即夭亡。五十九至六十一岁之间,连生了两个儿子,无奈他们连同母亲,无一人留世。不得已,他以六十二岁之高龄再婚,紧接着的,却是离异。

在这期间,他笔下的俳句中,愈来愈重地显出了一层佛教色彩。

纷纷雪落下,拂去却已早无心,加于我身哉

南无阿弥陀,南无阿弥陀之佛,长夜永未明

谁知是为了子嗣抑或是为了俳句?六十二岁他第三度结婚。但天命早有定数。次年,日本俳坛最负重名的小林一茶即告辞世。

我不过根据他的简历,只读他一些最基本的作品随手记下我一己的联想,并不敢阑入小林一茶太深的内部。

研究界的观点不得而知。

但我信服我朋友的眼光。他以为,一茶的俳句,已不是经过人眼的观察、所能吟诵出的作品——而是经佛眼的观望、再咏叹的人之生相。

“如佛的视角”,我揣摩着,逐一浏览,费解的短句一派静寂。

确实如此。人生与感受,一旦到了如此的火候,文学与宗教,就发生了彼此的对流。神秘在莫名的语言之中侵蚀,感触丝丝真切,虽然无法总结。

思绪愈多,人愈犹豫。后来我干脆放弃了这一章不写,只把在日本对佛教的一些体会,偶尔对朋友一作神聊。

何况当时日程紧凑,在安乐寺里的时间,只能分出冷冷的三天。

安乐寺里的讲义,后来话锋不知怎么转到了奥斯曼土耳其。可能是我见这位和尚教授的知识实在太过丰富,就向他提了这个问题。

他看了我一眼。

那一瞬我觉得,好像我俩的思路,在此刻碰击了一下。接着,没想到他拿出的,是和《张承志夫妇来山开讲》差不多一样厚的另外一叠大纲要点(レジュメ),题目是《亚洲殖民地化的历史过程——从奥斯曼帝国到东南亚诸国》。

我随手一翻,第一篇是莫扎特摹仿奥斯曼帝国军乐所写的《土耳其进行曲》。

后几篇,我一面心中称奇,一面逐一翻阅着。震撼欧罗巴的维也纳包围、奥斯曼帝国与卡尔五世及路德新教、欧洲近代的国际秩序与奥斯曼帝国、克里米亚战争及俄土战争、护士南丁格尔与其时代、苏伊士运河、沙特家的兴起与瓦哈比主义、爪哇猿人的发现与荷属东印度公司的东南亚侵入……

我沉默了。

良久之后,我问:这是在大学里用的讲义么?

他沉吟着,答道:也给寺里的门徒们讲。

4

短短三天,当然一瞬而逝。

只是这三天,借一句老话,对我真是“胜读十年书”。临别前夜,我反复道谢,朋友却反来谢我,说穆斯林不仅住进佛庙,而且潜心学习佛教,这才是值得学习的。“当然啦,”他补充说,“苏非么,古代的苏非,就是这么做的。”

是夜,初次听见了窗外寒风的呼啸。

已经快到12月了,山里已是最后的晚秋。

我们没有交流关于日本佛教的另一面——宗教与国家主义的关系。

因为,即便是亲鸾的教门,随着“大国崛起”,随着危险的国家主义狂热与他者侵犯,后来也是满脚泥泞。

那要留待另一个时间,寻找另一个入口开始。

至于这一次,对于寻找我之所需的我来说,功课完成了,收获堪称圆满。真的是胜读十年书,我为自己的所得,兴奋得难以入眠。

我羡慕他们。

他们毕竟打下了那样一个基础。只要有了那么一个基础,哪怕一切都遭到破坏,哪怕被原子弹炸作了废墟,一切也还都能重建。

明晨又会有一次惜别。

我的用语看来还真的需要解释。“惜别”一词中的严竣意味,连多数朋友也没听出来。

即便美抵达了净土,甚至达到了极致,即便有如此的优异长处——在国家主义与民族利己主义的大旗之下,它们会逐一异化、“脱亚入欧”,变作傲慢的歧视,甚至扩张的工具。

追究日本佛教在帝国扩张与亚洲侵略中的战争责任,是一个巨大复杂的话题。净土真宗更是一样,从明治时代开始的传教黑龙江以东并探险天山以西、奔赴五台山会见达赖接触西藏,到败战前夕召开各殖民地傀儡国的大东亚佛教大会,都是由净土真宗的西本愿寺挑头挂帅。

我唯有暗怀慨叹,长揖惜别。

宛如文学的难以交流一样,我们之间,尚还隔着一重坚壁。一厢情愿的好意,或许会在历史或民族的墙上碰得流血。这就是“敬重与惜别”的含义——当然也包括了对日本佛教的思索。

无论如何,安乐寺里的三天,使我从全然不同的角度,又一次感悟了宗教的本质,他山之玉的美好,使得我胸中更丰满了。

此刻,“妻持肉食”的日本和尚,正与我在一座屋檐之下。他们的寺里居家,他们对世界的追究,静静地改变着我。

清晨,离开安乐寺的那一天的清晨,朋友说,如果你愿意,今天可以由你来撞钟。

群山尚在朦胧中熟睡。

我扯开撞木,让心沉稳,然后发力撞去,击响了寺门的巨钟。

咚……

嗡……

悦耳的金属之音迸射发散,唤醒了山村的黎明。一丝余韵,愈传愈远,溶入了岛根的晨曦重山。

此一刻,世界尚在和平之中。如享受着佛陀的祈祷,穆圣的祝福。

我突然联想起伊斯兰的“1”,联想起老子的“一”,心中的涌涨,难以形容。那一刻,我独自为这座小小的庙宇,为这对虔诚的住持夫妻,也为守着和平宪法数十年苦斗的日本战友,默诵了一段阿拉伯文的和平祝辞。

车子已经发动。

我如一个行脚的苏非,行李装入朋友的车中。我转过身来,安乐寺一如以往地静望着我,山门简朴,本堂肃穆。

就要离开了,前途有前途等着的题目。

完稿于2011109

注释:

①     非,即伊斯兰的神秘主义者。主张以感悟认知信仰。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2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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