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俄罗斯文学,以及俄罗斯文学具体的作品,在我们眼前打开了另外一个天地,它跟我们中国文学,或者跟美国文学、法国文学,是完全不一样的。
嘉宾、《爱的故事》译著者童道明
醋栗熟了!——契诃夫的文学与爱情
童道明:我特别看重契科夫的善良
契科夫一生写了4000多封信,在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里,契科夫的书信跟托尔斯泰的日记,堪称两大奇观。如果说我多知道一点契科夫啊,也是在了我读过他的4000多封信以后。应该说契科夫跟米齐诺娃的书信并不算是特别精彩的,远没有他给他夫人的书信那么精彩,但我们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真性情。契科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托尔斯泰说契科夫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一个非常好的人。高尔基呢,特别强调契科夫是一个非常追求自由的人,我从来没有见到另外一个人能像契科夫那样自由,心态那么自由,对于任何事物都不顶礼膜拜。但后来我读到苏联作家的一本书,叫《金蔷薇》,他也讲到了契科夫,他说今天的苏联作家,大都缺乏强调契科夫的善良。之后我就觉得,谦虚当然是对的,自由也是对的,但我特别看重契科夫的善良。
他不想伤害什么人,但他伤害了米齐诺娃,只要看看他们的书信我们就知道,他伤害了她。米齐诺娃有一封信里说所有她爱过的男人都背弃了自己,当然包括契科夫。她是有道理的,她的不幸契科夫是要负责的。有一封信里米齐诺娃说“我每天都要在日历上划去一天,距我无上幸福的日子还剩310天!”契科夫回信说“这让我很高兴,但是否可将这无上幸福的日子推迟两三年?”那么我们可以想像,就是某一天,他们两个人曾经触及过这个私密的话题,因为无上幸福的日子就是结婚的日子。而实际上契科夫是打定主意不跟她结婚。他们的恋爱有9年的时间,在1894年秋天,米齐诺娃写了两封对契科夫表示严重不满的信。后来还有一封信非常感人,她在巴黎写道,“为了能够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梅里霍沃,坐在您的沙发上,和您聊上十分钟……我愿意牺牲一半的生命。”说明她对契科夫一直怀有深深的感情。
契科夫大概也觉得自己伤害了米奇诺娃,1895年他把自己关在庄园里写《海鸥》,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海鸥”的生活原型就是米奇诺娃,《海鸥》是他给米齐诺娃的补偿,在《海鸥》所有的人物里头,那个以米奇诺娃为原型的女主人公,是最可爱的、最朴实善良的人物。所以米齐诺娃到了晚年的时候,她终于可以骄傲的说“我是契科夫的海鸥。”这是契科夫的善良。
米齐诺娃对契科夫的意义太大了,所以凡是要为契科夫立传的人,都会写到契科夫和米齐诺娃。米齐诺娃在契科夫的作品里头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当然最深刻的一个就是《海鸥》。《海鸥》是所有契科夫戏剧剧本里最复杂的一部,有位俄罗斯导演在导了《海鸥》之后说,“《海鸥》应该是要导10遍的,至少也要导3遍,只有这样才能接近理解契科夫这个剧本的意思,但是我不知下一次还能不能由我导《海鸥》。”
我们能够很明确地说,剧本中的妮娜就是米齐诺娃,那么另外的特里波列夫和特里果林这两位又是什么人呢?一些俄罗斯研究学者认为,这两个作家身上都有契科夫的影子,因为二人的台词里头都有契科夫自己想说的话。
契科夫的这个剧本跟其它的剧本有个非常大的不同,里面所有的人物都不能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生活,1991年俄罗斯一个导演到北京人艺来导《海鸥》,在公演的前一天,导演对所有的演员说,“我们这个戏的主题是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当时的翻译没有把这句话译出来,但是我听到了的,这究竟指什么呢?指他们生活得都不好,相互之间都不能理解。
在俄罗斯学者的心目中,也的确把现实生活中他们俩的恋爱称作米齐诺娃的爱情悲剧。刚刚一位读者读的那封开头是“您是一个多么野蛮的人”的信件,里面提到的小说就是契科夫挺有名的一篇,叫《跳来跳去的女人》,“跳来跳去的女人”不是指米齐诺娃,是批评一个43岁的女画家,叫库甫申尼科娃。这个小说出来以后,女画家非常愤怒,她觉得写的就是她,她就是“跳来跳去的女人”。另外一个愤怒的人就是画家列维坦,因为小说里写了一个风景画家跟那个女画家之间的事情。列维坦是契科夫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因为这个小说,列维坦提出来非常严峻的抗议,要决斗。契科夫没有辩白,他的确就是在影射他们,影射这个三角恋情。这当然也牵连到米齐诺娃,因为那个时候列维坦也在追求米齐诺娃--那个43岁的女人是列维坦的情人,同时列维坦也在追求米齐诺娃。5年以后,契科夫跟列维坦恢复了友好关系,列维坦1900年去世,契科夫见列维坦最后一面的时候,痛苦得不得了,因为他是个医生,已经知道朋友将不久于人世。
契科夫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米齐诺娃,一个是他的妻子克尼碧尔,但是要比较这两个女人的话,我更喜欢米齐诺娃。妻子和“海鸥”,孰轻孰重只有契科夫自己知道。契科夫的个人生活并不幸福,当然他尽量想用一种非常委婉的口气来表达个人生活的不美满与无能为力。他对妻子说,“这个过错不在你和我,而是那个魔鬼,魔鬼在我身上注入了肺结核的病菌,在你的身上注入了对伊索的爱,所以您一定适合演戏,而我一定适合在南方养病。”在读了契科夫和他的夫人的信件以后,我们心里面会非常地痛楚,会感叹如果契科夫娶了某某某就就好了,这就是爱情的无奈吧。但契科夫同时又说“我13岁就已经懂得爱情了”,他还说“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因为女人我首先欣赏她的美貌。”的确,在那个时代,人们都说米奇诺娃是非常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懂三门外语,她唱歌唱得很好,这样的一个女人。米齐诺娃后来知道契科夫跟演员好了,就再也没有给他写信。1901年,契科夫结婚了,一年之后她也结婚。结了婚以后,米奇诺娃追随丈夫移居法国。
之后我们再也听不到她还有什么绯闻,非常奇怪的一点是,米齐诺娃没有写过任何回忆契科夫的文章,我常常在想,她为什么不写?我揣测如果她要讲真话的话,害怕会伤害契科夫,她真的爱契科夫,她爱了很多男人,但我总觉得她最爱的还是契科夫。她爱过列维坦,列维坦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俄罗斯人说正因为列维坦爱上了米齐诺娃,在1891年的秋天,他才能画出那么多出色的画作来。她还爱过一个作家叫帕塔宾科。帕塔宾科在那个时候是个名气非常大的作家。在一封米奇诺娃给契科夫信里头,帕塔宾科附笔对契科夫说仅仅在一段时间里自己就写了四个剧本,一部长篇小说和三个中篇小说什么的。我看了之后就感慨,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却进不得俄罗斯的文学史。而契科夫正是在那样的扶摇之下,凭借他的善良、他的诗意、他的悲鸣情怀,他处处流露出的侧隐之心,在俄罗斯的文学史中留了下来。用作家爱伦堡的话说,在整个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里,契科夫作品的良心震撼了西方的读者。爱伦堡1960年出版了一本叫《重读契科夫》的书,我很认真地阅读了,后来又把它翻译到中国。他在书后面非常动情地讲了这样几句话,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契科夫,但我却不认为他是个经典作家,我是把他看成现代人。”煞尾一句是“谢谢你,安东·巴甫洛维奇。”
我那时看得非常感动,六零年的时候我刚刚接触契科夫,大家都说契科夫非常谦虚,爱伦堡有一个观点非常启发我,他说谦虚不仅仅是一个能力上的观念,它同时也是个美学的观念,也就是说契科夫简洁的文风与他谦虚的品格有直接的血肉联系。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才造就了他的文学。
我在这里讲一个事情,四川外语学院的一个研究生,他要写契科夫的戏剧论文,我就问他,你懂俄文吗?他说他不懂,我问那你怎么写呢,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读来读去,我还是喜欢契科夫”。我听过好多人跟我讲这句话,他们最后都选择了契科夫。
所以说我是很幸运的,因为契科夫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喜欢契科夫,不能说契科夫写的所有作品我都非常喜欢,而是非常喜欢那个写作品的人。我读契科夫的作品,他的戏剧,还有书信,后头隐藏着一个人,这个人讨人喜欢。不是所有学文科的人,在他研究了一辈子以后,能够说自己真的就非常非常喜欢他研究的那个人。而我很幸运,我能够那么说,我研究了契科夫,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契科夫,这是命运的给予我的一个眷顾。
但最初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命运在眷顾我,1958年我从俄罗斯回国度假,等我再次回到学校时,大家已经在选论文的题目,而且没有剩下多少可供选择了。那个俄罗斯学校,二年级开始每年都要写学年论文,开学之前贴出告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什么的,后来贴出是契科夫戏剧,我看契科夫戏剧这个班正好还有空位置,就去了。但后来证明,我整年都非常喜欢契科夫,我能爱他一辈子,没任何遗憾。我就先讲这么多。
张柠:俄罗斯的文学直奔灵魂
嘉宾、文学评论家张柠
离开俄罗斯文学专业很多年了,所以比较陌生,不敢说了,两位老师都是专家,所以接下来说的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你们多包涵。首先我今天是给童老师捧场来了,童老师是我的老师,他们这一批人把俄罗斯文学介绍到中国来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们接触的很多作品都是他们翻译过来的。尽管在现代文学里面,尤其是鲁迅那个时代也有一些俄罗斯文学的作品翻译到中国来,像耿济之先生翻译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但是大量的作品还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由这一批留苏的、又红又专的专家从苏联回来后翻译的。他们当时去俄罗斯学习的时候,分工也是比较明确的,像童老师研究契科夫,我的导师研究托尔斯泰,我导师的先生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现在已经退休的、北师大文学院的谭得伶老师,谭老师研究高尔基,他们都非常地“专”,研究了大量的作品,介绍给我们年轻一代的读者,我们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所以,一来要感谢童老师他们这一代学者为俄罗斯文学介绍到中国做了巨大贡献,尤其是童老师以今天这样的高龄还在翻译契科夫的书信;二来,我还要感谢俄罗斯文学,它在我的眼睛里面打开了另外一个天地,另外一个世界,让我感到了一种与中国文学不一样的精神。
刚才童老师谈到了要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或者可以理解成我们想过、但现在还没有过上的生活。在俄罗斯文学里经常会出现一些让我们神思飞扬的、让我们震撼的故事和场景。我当时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是因为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小说,叫《穷人》,这是他的成名作,那一年我精神特别昏暗,觉得生活没有意义,笼罩在沮丧之中,这个时候我读了这部小说。
小说里有一个穷人,一个生活像虫子一样的人,他在公寓里面看门,住在公寓进门的小房间里,可能是楼梯边的那种小房间。按照一般人的观念,他是过着一种像虫子一样的生活,用世俗的观点来看他是没有任何尊严、没有任何地位的一个人,可是他的生活却特别有意思,因为他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爱当然不是我们说的喜爱,是更广义的一个爱,他爱上一个姑娘,他每天都关注她,出门了吗,出门回来了没有,天气很冷,暖气怎么样,她的花盆为什么没有摆到窗台上来呀,她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他每天都惦记着她,每天都爱着她,就是这样的爱,为他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光彩和亮色。
看了这个小说我特别震撼,我为什么这么灰暗,我为什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你看他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是投射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去爱一个人。所以我决定要去学俄罗斯文学,还有很多很多的作品,它们教我们学会了爱,或者学会了怎么样去领略幸福。还有一个小说叫《白夜》,主人公爱上一个姑娘,相爱了3天之后,那个姑娘的男友突然出现在了他们俩面前。姑娘奔向了她的男友,拥抱在一起,然后回头看了主人公一下,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姑娘突然想起来,“咦,他还陪了我三天”,就回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走了,跟他前男友手挽手走了。这个故事的结尾就说有这么三天的幸福时光,难道还不够吗?还不够消受一辈子的吗?
在我们传统的文学史里,一提到俄罗斯文学就老是介绍批判现实主义,讽刺、批判、抨击,其实这只不过是俄罗斯文学里面很小的一块,还有大量的显正的东西,而不是斥、批判,批判只是里面的一点。让我很迷恋的是恰恰是这些正的东西,而批判的,讽刺的,嘲弄的,我们见了不少,但很少能够读到让认顿时温暖起来的东西。像契科夫的小说,我们教材里老是选《变色龙》、《套中人》、《一个小公务员之死》,这些固然是他的讽刺小说里面非常好的,但是还有一些非常温暖的东西被忽略了。我的导师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问,“你为什么要学俄罗斯文学?”我跟他说了很多。他问,“那你喜欢谁?”我们谈到了契科夫。他接着问,“那你喜欢哪一篇?”我说我喜欢《草原》。他说,“嗯?为什么?”意思是你为什么不说《变色龙》,为什么不说《套中人》,为什么不说那些大家都说的,为什么说《草原》呢?我就跟他说自己为什么喜欢草原。老师听完觉得不错,就说,“那你来吧。”
《草原》讲一个男孩穿过茫茫的俄罗斯大草原去另外一个城市里去上学,整个途中的一种心灵的感受。这个民族的文学直奔灵魂,它不是热闹的,仅靠情节取胜的,它是靠灵魂取胜的。我们的作家可能上来就描写风景,谈很多,人家呢,是从华沙到彼得堡的列车上有两个人正在聊天,一开始聊就直奔灵魂问题。如果说故事,那我们的说书人、民间艺人会讲故事的太多了。但是灵魂需要作家来关注,俄罗斯的作家里面,每个作家对灵魂的关注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托尔斯泰也关注灵魂,他关注生活、社会、历史之中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关注灵魂,他关注不同灵魂之间的搏斗,两个恶人的灵魂之间,两个善人的灵魂之间,一男一女的灵魂之间,所以你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会读到,婚礼马上要进行,突然女主人公走了,新娘跑了,为什么跑,因为一些世俗逻辑推论无法解释的理由,那我觉得这个逻辑是属于心灵的逻辑,或者说灵魂的逻辑。契科夫也关注灵魂,他关注灵魂本身,他写灵魂生病了还是健康了,如果是生病了,要来怎么治疗,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医生。所以我们说托尔斯泰想当人类的导师,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当人类的敌人,他以全人类为敌,当然晚年也有一些变化,而契科夫想当人类的朋友,他们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俄罗斯文学,以及俄罗斯文学具体的作品,在我们眼前打开了另外一个天地,它跟我们中国文学,或者跟美国文学、法国文学,是完全不一样的。它是一个高度灵魂化的民族,当然它也有高度恶的东西在里边。因为这个民族本身就是一个在欧亚边界上的民族,他的民族文化里面有欧洲血统和亚洲血统,他被鞑靼民族统治了两个世纪,像普京的样子就比较像鞑靼血统,而像彼得堡的那些白俄,长得很高很漂亮的,是欧洲血统,跟法国和德国宫廷通婚而来,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就是法国公主,她也有亚洲血统。整个民族的精神状态比较复杂,反映到文学作品里,也会有特别不一样的东西,这是我我喜欢看的原因。
说到契科夫本人,他主要是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特别瞩目的是短篇。我们称契科夫为世界短篇之王。俄罗斯小说里面不一定全是长篇小说,有很多写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的作家,包括普希金,普希金早期的小说编了个小说集,里面的小说非常棒,他是有短篇传统的。普希金的决斗小说跟拉丁美洲的博尔赫斯的小说非常像,普希金的短篇写在19世纪初期,而博尔赫斯是在20世纪中期创作。一直到20世纪上半叶,俄罗斯出现一个著名的小说家叫巴别尔,他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棒,他在40多岁的时候就被斯大林枪杀了,等到去世以后,巴别尔的文集在美国翻译成英文出版,美国人大吃一惊,竟然有这么牛的短篇小说家我们还不知道。我们以为美国才是短篇的国度呢!我们以为只有海明威的国家才出短篇小说的牛人,没想到俄罗斯有这么好的短篇小说家!巴别尔的小说,三五千字一篇,非常棒,不可重复,不可模仿,无法学习,他就是一个短篇小说天才。
在俄罗斯文学的发展链条及演变史里面,契科夫及他的短篇小说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在他之前有很多他的前辈短篇小说写得很好,在他之后很多后来者也写得非常棒。所以一个民族,它的文学,实际上跟这个民族本身的外交,政治,军事等等领域差别非常大。如果真要去俄罗斯玩,跟俄罗斯商人,跟它的外交事物、政治事务接触你会觉得很烦,受不了,很难打交道。但是我们现在读它的作品,却能够为我们本身增加许许多多的东西。所以尽管我离开了俄罗斯文学研究这个领域,来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但是这份留在记忆之中的遗产给了我不少的帮助。它使得我的眼界可能会比专门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人要挑剔一点,所谓的“五岳归来不看山”,看多了19世纪的俄罗斯长篇小说,我再来看当代的长篇小说,总是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或者说厚度不够,我为什么要读你?你写了30万字的长篇小说,我现在花了一个礼拜到半个月读,读完后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你,浪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如果有好的作家,好的长篇小说,花上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候,我都觉得值得。因为它提供了你的思维、你的想象力乃至你的灵魂当中的一个空白点,一旦填补进去了,就终生都不会忘记。所以我觉得契科夫的文学,也为我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比较好的参照。我先这说这些吧,谢谢大家。
宋宝珍:戏剧是关于人的学问
嘉宾、戏剧评论家宋宝珍
谢谢童老师,也谢谢张柠老师,我今天下午是给《爱的故事》交阅读作业来了,向两位老师汇报,也跟在座的各位同仁分享我的读书体会。
《爱的故事》是契科夫和米齐诺娃的书信集,经由童老师认认真真地翻译,我们有幸能够读到它。读完了以后我有一个很大的感慨,离开了书写的书信时代,其实是一个遗憾的事情,如果在当年没有契科夫和米齐诺娃的通信,我们对这两个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他们时代背景之下的社会心态,可能少掉了很多、很鲜活的解读契机,我觉得契诃夫和米琪诺娃都是很具有灵魂内涵的人。
也许命运的捉弄吧,他们没有走在一起,我们看到第一封信是米齐诺娃写给契科夫的,那封信她自己说是一首哀歌,为什么是哀歌呢?这个很奇妙,恋爱当中的人应该是幸福的,是快乐的,为什么米齐诺娃写一首哀歌给她爱的人,我的理解是契科夫和米齐诺娃(我今天也是求教童老师),他们之间无论是年龄,地位,还是社会影响力,可能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米齐诺娃心向往之,但也知道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她寻寻觅觅找到了自己所爱的人,但是又不确定对方能不能爱自己,所以心里充满了一种哀怨。这里两个人的爱情很微妙,你看到米齐诺娃情绪高涨,充满了爱的渴望的时候,契科夫是冷静的。契科夫以他俄罗斯式的犹豫,和他的那种对世俗生活的不留意,同米琪诺娃保持着距离。在两个人感情这样的寻寻觅觅、迟迟疑疑当中,米齐诺娃遇到了画家列维坦,他也是契科夫很好的朋友,在契科夫的庄园里,列维坦是经常去作客的,他们两个关系也很好,友谊也很深。那么列维坦是一个画家、是浪漫多情的,米琪诺娃是年轻的、漂亮的、热烈的,在契科夫那里没有得到相对的回应,她就转身投向了列维坦的怀抱。
当她的爱情天平倾斜以后,契科夫有感伤,有遗憾,有爱而不忍心放弃,于是契科夫的感情开始上扬,上扬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又出现了新的情况,帕塔宾科出现了,帕塔宾科又导致了米琪诺娃他们两个人的法国私奔。契科夫再次受了伤,再次失望了。在两个人的爱情天平上,总是有扬有抑,很难达到一个平衡,他们一生都没有走近。
刚才有同学读到那封信,说你是野蛮的,米琪诺娃在指责契科夫。契科夫也有他自己的怨言,我相信两个人的相爱和他们真诚的相遇,是有着很浓郁的、值得品味的内涵的。这里面没有谁一定要伤害谁的问题。只是这个天平一次又一次的失衡,导致了他们之间永远是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这两个静音。
在这个网络的时代,我们微信、QQ聊天都很发达了,很简单,很容易,但是爱的那种细腻的柔情好像再也不存在了,I love you.Do you love me?(我爱你,你爱我吗),然后就可以在一起。但是很没有趣味,是不是,很没有意思。反而是在契科夫和米齐诺娃之间的感情中,在他们之间的书信来往当中,我们读到了人生很多的晃位。
其实如果米齐诺娃和契科夫真的结合,像王子和公主一样进入了他们的爱情城堡,也未见得对于文学、对于艺术还有什么值得品味的内容。这样一种向往式的,遗憾式的感情结局,对于契科夫的文学创作很有好处,比如说他创作《海鸥》,那里面的妮娜就留有米齐诺娃的影子。在创作《海鸥》这个戏的时候,有一个海鸥的形象对契科夫的触动也是很深的,有一天他和列维坦在自己的庄园里头打一只水鸟,两个人冲着在天上自由飞翔的大鸟开枪,结果那只鸟受了伤就落在了水边,它瞪着一双鸟的纯洁的眼睛看着两个走近它的人,契科夫和列维坦。列利维坦也不忍心一脚踩死这只鸟,怎么办呢?他就怂恿契科夫用枪托打它,用枪托打它,因为鸟还在挣扎。契科夫闭上了眼睛,狠狠的给了那个鸟的脑袋一枪托,那个鸟死了。契科夫在当天的日记里写到,两个傻瓜就这么害死了一只鸟,然后回到房间里去吃晚餐。很小的一个生活的故事,呼应了刚才童老师讲到的契科夫的善良。
童道明:看来你读的非常多,这个你从哪读到的?
宋宝珍:读的您的书,读的是童老师写的《我爱这片天空》。那么由此看到一次对鸟的伤害,给契科夫的心灵冲击有多少大。这个印记烙在他心里,他一直存在着一种创作的契机。在叶尔米诺夫对契科夫作品的分析当中,受当时革命环境的影响,他特别强调妮娜走出了生活的阴影,她走向了新生活的怀抱,尽管她受到了种种磨难,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痛苦,但是她没有失落,反而是特里波列夫自杀了,包括阿尔卡基娜,特里波列夫的母亲,一个演通俗剧的、自以为是的、市民气味重的、又以为自己很高雅的女人,他们全都生活在旧生活浓重的阴影里。而“海鸥”,也就是妮娜那个形象,她走出了生活的阴影,又走向了自由的人生。可是我读到《海鸥》的时候,却觉得那种哀伤,那种忧郁是很明显的。“海鸥”无论留有多少丽卡的影子,无论这个妮娜多么坚强地战胜了生活的困顿,走向了挑战性的往前冲的人生道路,但她始终不是“海燕”,她不是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她还是伤痕累累,仍要镇定而飞的鸟,她是一只受伤的海鸥。我们人类,生老病死都是一种焦虑,一种苦难,一种风险,所以契科夫先生在《海鸥》里借着多恩的口吻说了一句话,“只有严肃的艺术才是美的艺术。”所以说我们为什么要反对娱乐化的戏剧,就因为它反抗严肃,它反抗价值,它没有一种对于生活和对于艺术的真诚。它仅仅是在以一种疏离的,逃避的方式嘲笑生活当中的不如意。
而契科夫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觉得童老师在翻译《爱的故事》的书信时,倾注了他个人的感情和他对人生求索的意味。在《爱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两个人是非常真诚的情感表达,契科夫和米齐诺娃书信当中经常有“醋栗熟了,浆果就要熟了”,很简单的语言,没有多少矫情的,文饰的美,但是内涵非常丰厚。我们不久前看到一个戏,徽州商人在外面做生意,多年不归,给他妻子写了很私密的爱情誓言,是“窗前明月光,半夜想舒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儿郎。”我觉得于情表达太过浮泛,于意表达又太过直白。所以我在研讨会上批评了这种所谓的情书,既糟蹋了李白,也糟蹋了爱情,但是那位作家好像很不乐意,还发了一通火。
我们看看这种没有趣味的生活和没有美学的写作,会给我们的艺术带来什么样子的困惑呀!回过头来看契科夫和米齐诺娃他们之间的来信,就值得我们好好地解读,认真地品味。读了一遍还不够,我会认真地再继续研究。·醋栗熟了,可能是两个恋人在某一时刻心有灵犀的那一笑,互相的一个回眸,或者十指相扣时心灵的电流撞击,还可能是他们在人生品味达到某一个共识的那一刹那。
多么美妙的语言啊,一个文学作品一旦丧失了美,丧失了严肃的人生求索意味,就会蛮无趣的。大家都是爱戏剧的人,所以我们坐到这里。刚才主持人也是我们这个书很好的编辑,他说了一句话,也就是我在给学生上课时经常讲的,“选择戏剧,就意味着终身不能毕业。”为什么呢?戏剧是关于人的学问,而人是到多么丰富多彩的。我们怎样才能逃离幻影式的世俗生活,不为物质的魔鬼控制,而选择另外一种美的、有趣味的、有意义的生活,这个应该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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