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有武侠梦想的人,未必知道真正的武侠生活。所以当有人问我,《凉州词》是武侠小说吗?
《凉州词》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
武魂与疼痛——《凉州词》创作谈(上)
雪漠
1
人人都有一个武侠梦。
且不说男孩子们向往他们以为的武侠生活——仗剑走江湖的快意恩仇,就连很多女孩子也想要做女侠呢,多么冷艳多么神秘,若是做不了独来独往的女侠,最不济也还可以和男侠成为神仙眷侣,悠游江湖。
他们的“江湖生活”印象,大多来自于武侠小说。当然,那也是一种武侠世界,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个独特的世界。而我写的这部《凉州词》,展示的却是很多人不曾料到的世界——武侠世界背后的世界。
有武侠梦想的人,未必知道真正的武侠生活。所以当有人问我,《凉州词》是武侠小说吗?您竟然还写起武侠小说了?我说,《凉州词》可不是武侠小说,而是一种生活,无比真实的生活。
我一直想写写凉州拳师的生活——像我写《大漠祭》一样,写出他们的生存状态。当然,要是我真的能实现写作目的,我写出的,就不仅仅是凉州拳师了,而是中华武术之魂。因为真正的中华武魂,是跟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的。中华武术在很长的历史时期,成了中国人生活中抹不去的一种文化底色,后来故名为“国术”。
在历史上,有很多关于武术家的故事,但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写活的并不多。于是,我们知道很多故事,但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日常生活。换句话说,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如何活着。《凉州词》想写的,就是他们如何活着。
记得多年之前,上海一位评论家评我的《大漠祭》时说,很少有作家能把日常生活写得像《大漠祭》这样惊心动魄。他的意思是,故事好编,日常生活还真不好写。历史的岁月中,我们能看到无数的故事,但我们是看不到日常生活,因为岁月之水淹没了那些寻常的日子。
我之所以能写出《凉州词》,是因为我不仅仅听过那些故事,还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也有一个武侠梦。我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当作家,而是当侠客,我多希望自己能练就绝世武功,行侠仗义,铲尽世上不平。而且我不是想想而已,还为这个梦想努力过,我干脆就把自己当成了武林人士。
于是,我的外公畅高林教了我很多他认为的武功绝活,后来,他又把我介绍给他的师父贺万义。他跟他的武术师父贺万义一起,给了我一个武侠梦。这武侠之梦,成了我人生最重要色调之一。直到今天,凉州城北乡人,一提起“小陈老师”,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武功。
不过,在世人眼中,外公不是武林高手,他只是个手艺很好的箍炉匠。每日里,他挑个担子,走乡串村,以补锅补缸为生。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练所谓的飞檐走壁。十八岁时,那寻常的乡间院落,已挡不住我了。
那时,外公畅高林就告诉我凉州拳师的故事,告诉我齐飞卿、陆富基以及董利文的故事。长大之后,只要有机会,我就去采访更多的拳师,知晓了很多关于凉州拳师的故事。那些故事,成了一个个种子,它长出了《野狐岭》,也长出了《凉州词》。
《凉州词》中的故事,发生在百年之前。那时节,正值清朝末年,外患频繁,内政腐败,经济凋敝,民不聊生,整个社会动荡不安。以齐飞卿、陆富基等人组建凉州哥老会,带领乡民,手持木棍,涌入城内,捣毁巡警楼子。这便是凉州历史上有名的清末农民暴动。
这次所谓的暴动,一哄而起,一哄而散。因缺乏周密组织,官兵一到,乡民便四散而逃。主事者齐飞卿、陆富基被清家斩首。凉州贤孝《鞭杆记》——又名《打巡警》,记载了整个暴动的经过。
2
齐飞卿和陆富基的故事,影响了我半个世纪的生命。自小就有的武侠梦,让我觉得,自己和齐飞卿、陆富基一起,都属于武林中人。于是,我想以自己的方式,为“同道中人”在历史的卷册上留下一笔墨彩。
从十九岁开始,我就写这个故事。二十一岁时,我从凉州的南安中学,调到了齐飞卿的家乡北安,任小学老师。随后进行了长达多年的采访,发现、搜集了很多第一手资料,并写出了我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风卷西凉道》。这部小说,最终没有发表,但其中的一些素材我写入了《野狐岭》和《凉州词》,为世界提供了另一个版本。
不过,从《风卷西凉道》可以看出,我是没有写作天分的。我的一切成绩,早年都是熬出来的。——当然,到后来,就是它自个儿喷了。这时,写作才成了一种享受。
多年来,我一直想再现这段武林历史,再现那些人,再现那个时代,再现武林人那个时代的生活。
当然,我更想写出的,是他们的疼痛。准确地说,是我的疼痛。当我走入他们的生活中,走入他们短暂的生命里,他们的疼痛便也渗入了我的心里。
《凉州词》中,就再现了这段历史的疼痛。同时再现的,还有凉州武林中拳师们的生活、哥老会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官民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拳师们如何面对这种凉州疼痛等。这个江湖很少有人知道。在历史资料中更是少之又少,《凉州词》便揭开了这段武林往事。
敏感的我,竟然发现,这疼痛有好几层,像那分层的砂页岩一般。
最上面的那层痛,来自于那场暴动的故事,有两个情节,直到今天,一想起来就会引发我最直感的疼痛。
第一就是关于齐飞卿的死。不管是正史还是民间传说,有多种说法。一个传说中,杀齐飞卿的那个刽子手也是条凉州汉子,他同情齐飞卿,想救他,就用胶水在刀刃粘了麻,这样,刀就砍不进脖子了。据说,大清律例有“一刀之罪”之说,要是一刀砍不死人,有人只要喝问一声,刽子手就不能再行刑了。对于这个律例,直到今天我还没有确认,但在凉州故事中,这成了疼痛的一个理由。
相传,行刑那天,齐飞卿先挨了一刀,脖子上一个白印;再挨了一刀,脖子上两个白印;又挨了一刀,脖子上三个白印。这时,若有人喊一声——哪怕是个三岁娃儿——“刀下留人”,齐飞卿就能活命。可是,周围虽有数以百计的围观者,却没一人敢发声。于是,刽子手就说,齐爷,你把人活完了。他的意思是,你没有活下啥人?咋没人来救你?随后,刽子手就把齐飞卿的头按在街台上,像拉长锯那样锯下了他的头。死前,齐飞卿长叹一声:“凉州百姓,合该受穷!”
这个传说,让凉州人欷歔了上百年。小时候的我,每每想到这个细节,我就会疼痛,总是遗憾自己没生在当初。我想,要是我在场,我定然会吼他一声。于是,长大后的我,也这样吼过许多次,有时是挺身而出,有时是以笔为旗,把自己吼成了凉州人眼中的二杆子,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作家。
齐飞卿的那百年一叹,也引发了我很多的思考。这成了我写作《凉州词》的缘起。
第二个疼痛是陆富基的死。陆富基被捕后,从凉州押往兰州的时候,只有两个衙役跟随。虽然他们是公差,但他们很同情哥老会,一直想暗中帮助陆富基,所以,在路上,他们有意拖延,希望有人来救陆富基。据说,只要有人救——哪怕是几个娃儿,他们就顺势而逃,去交差了——没想到,在路上,他们走走停停,二百多里路,他们走了七天。他们望穿双眼,就是等不来救兵。这两个衙役就说,陆二佬,你的人活完了。
这个情节,同样让我疼痛多年。
至今,关于齐飞卿和陆富基的死,每一触及,我的心还是会抽疼。在《凉州词》中,我就写出了这种疼痛。
当然,凉州人也有没救的理由,有很多种理由,但不管是哪一种理由,对于凉州那块土地来说,总是一种疼痛。小说中拳师畅高林就说:“你可以救不出来,但不能不去救。救不出是能力问题,不救是态度问题。”
怪的是,那种灵魂深处的疼痛,为什么像梦魇一样缠着我?写《凉州词》时,它成了堵在我胸口的一块石头。
就是在那种总觉天阴沉着脸的胸口发堵中,我再现了这段历史,再现了那个时代的凉州武林,写出了凉州拳师如何活着,以及他们如何面对这种疼痛的。
于是,接下来一层的疼痛——董利文的故事就出现了。
3
董利文是西部著名的武林高手,有很多绝活,他是真实地杀过一个贪官的凉州拳师。在凉州历史上,这种英雄人物并不多。虽然凉州人的尚武在历史上非常有名,但凉州人崇尚和平,当然也崇尚苟且偷安。凉州人“好死不如赖活着”,敢冒险者不多,有担当者很少,这是凉州文化的特点,很难说清是好是坏。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中国历史上,凉州相对平安。即便是周边地域有无数血腥时,凉州仍能相安无事,所谓“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凉州历史上没有爆发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起义。清末的这次所谓的暴动,也是一哄而起,一哄而散。在凉州,常常是树倒猢狲散。起群时,谁都可能在那种广场效应下一哄而起,但一发现自己可能丧命时,就一哄而散了。乌合之众,总是难成大事。
我的疼痛,不是因为民众的贪生怕死,不怕死固然令人敬佩,但用错了地方的不怕死,带来的结果不见得比怕死的结果好多少。董利文是个不怕死的汉子,所以他走上了武侠小说中常见的那条老路——复仇之路。
曾有人戏言,如果没有“报仇”这个主题,所有的武侠小说就都写不下去了。还真是这样,武侠小说里,永远充斥着“报仇”,你杀我我杀你,没完没了。就连江湖人士最爱说的“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仔细推敲起来,也很难站得住脚,在这复仇的连环锁链中,谁能说得清“头”在哪?无从讲起,只好凭着那股子恨意和所谓的“义气”,无休无止地互杀下去。
董利文就是这样裹着一身的复仇气息出场的。
随着他的神秘出场,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拳师之斗、官民之斗、马帮和沙匪之斗、情仇之斗等,也都如电影画面一般,一一拉开了序幕。
齐飞卿和陆富基的惨死,让身怀绝技的董利文久久不能释怀,心生惭愧。为了挽回凉州拳把式的面子,他决定报仇,于是随驼队去了新疆迪化。在凉州商会的一次聚会中,他杀死了原凉州知县梅树楠。为躲避官方追杀,潜入西山老君庙三年,跟随无尘道长,练就了绝世武功——大悲掌。武学上,他实现了前所未有的“顿悟”。此大悲掌与其他拳种不同之处就是,它能盗天地之机,能参透万象,能合于大道,它包涵了心性修炼的很多秘诀。
成就之后,董利文改名换姓,随马帮返回凉州,路上与梅树楠的妻子徐氏、女儿梅眉结伴同行。梅眉一直在寻找董利文,想报杀父之仇。戏剧性的是,途中,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梅眉爱上了董利文,并在与沙匪的激战之夜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徐氏也有意促成两人婚事,不得己之中,董利文点明了自己的身份。这让梅眉陷入了情感的纠斗之中,但最终她选择了报仇。回到凉州之后,梅眉便开始了疯狂的复仇计划……
董利文从复仇者变成了被复仇者,要杀他的,是他的爱人。
每每看到此处——在真实的故事面前,我也只能是个观者——我没有办法拿自己的笔,将已经铸成的悲剧改写。这便是我的疼痛,在爱与仇恨之间,他们选择了仇恨,抛弃了爱。
我想,如果他们不是武侠人物,他们不是江湖中人,他们也不会武功,是不是能活得幸福一些?
我不禁向虚空发问了,难道,武侠世界就只有连环不已的仇恨吗?难道,尚武的精神,就必然引发好斗吗?难道,武魂就这样被捆缚在个人的恩怨情仇里了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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