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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

2014-08-27 08:08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47358855 Times
Description:如果你能用眼睛向我示意,让我知道坐你在身边没关系的话,我会给你讲一个越南的真实故事。

 

鬼故事

罗伯特·奥伦·巴特勒

胡向华

我们的故事这么开头吧。我登上一辆叫大灰狗的公共汽车。你坐在车上看见一个东方人,正沿着通道走过来。你用不着费劲,一眼就知道我是越南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个东方人。即便如此,你也猜不出我下面要讲的是个离奇的故事,一个鬼的故事。你在车上看见的只不过是个年过半百、衣着有点寒酸的亚洲人。他的袖口和领子都磨破了,盖耳的头发乱蓬蓬的,现在朝你走过来,因为你旁边正好有个空位。靠近你时,你会不会也拿起报纸遮住脸,或转过身向外张望?坐在新奥尔良的公共汽车里,除了便道和一个司机正把箱子扔到行李仓外,什么可看的都没有。但你的姿态能让他知道,你不欢迎他坐在你旁边。这位东方绅士知道如何去领会这个暗示,会知趣地走过去到别处坐。你能不能在他走近时看着他,冲他笑笑,让他知道你欢迎他坐在那个空位上?其实到毕罗西的路途这么远,有人坐在身旁还是不错的。毕罗西是我女儿住的地方,我每月必去一趟。如果你能用眼睛向我示意,让我知道坐你在身边没关系的话,我会给你讲一个越南的真实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1971年,离安溪市不远的一块高地上。春末的一天,一个叫阿冲的南越军少校去市里看望情人,和她在花园里相拥了一下午。还没到傍晚,他们便早早地上了床,一起共度春宵,脸上、胳膊上还残留着花粉呢。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俩都睡着了。少校醒来时,天已漆黑一片。他睡得太久了,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冒着汗,骂着街,赶紧披上衣服冲了出去。他的军营位于山的另一侧,早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基地司令报告。所以他必须连夜赶回兵营。他的情人有点担心。白天这条山路属于南越共和国。但是,到了晚上,随时会有越共走出丛林偷袭,充满风险。可少校别无选择。他和情人吻别后,出门朝着自己的汽车走去。

他心里其实也很害怕,可在南越共和军里还算得上一位既勇敢又办事认真的军官。他打开自己车门之前,把发抖的双手举到面前,发誓要控制住颤抖的双手,直到手完全不抖时才坐在车里准备离开。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但云彩也很多,时而遮住了月亮。少校伸手看不见自己的五指。他耐心地等到云彩飘过去后,才清楚地观察到自己的手在他眼前不再抖了。然后他才把车开走了,甚至没回头朝情人屋子的窗户再看一眼。透过窗户能看得见她正在哭泣。

少校把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来到盘旋到山顶的公路。因害怕被共军发现,只要月亮从云中露出来,他便把车灯关上,借着银色的月光,向前探着身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盘旋。借着能照见情人拥抱的明亮月光,他翻过了那座山。但少校心里明白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之中。只有月亮消失,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时,他才极不情愿地打开车灯。

就这样,他开着车向上盘旋,每到转弯处,双手便紧紧握住方向盘,恐怕碰到路障,或碰到百杆枪对着他开火,打碎车窗,要了他的命。他终于到了山的顶峰,见到车灯照射下的目标,就是位于转弯处的一块狼牙石,然后开到山口处。路这时变得平缓起来,树木黑压压地耸立两旁,车灯所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黑暗。路看起来平缓,其实车已开始下坡了。他沿着山路向右转,猛然看见什么东西在灯光下一闪。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啊!原来是只兔子窜过公路。他看见这只小动物跳入黑暗树丛时飞起来的后腿。少校见此甚至放心地大笑起来,笑自己刚才吓坏的样子。

路猛地向左转,月亮从云隙里露了出来,光芒被周围的树打成碎片。少校知道,再走一英里左右就可穿过山口,路又会盘旋向下了。路两旁一侧是绝壁,另一侧是悬崖。他抬头望了一眼被树割碎的月光,等再把目光转向前方时,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出现在灯光中,堵住他的车道。他的车当时正向她冲去。他不相信这位身材苗条,穿着美丽白长袍的年青女子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只见这个女子冲他扬起手,手势清楚地告诉他停车。所有这一切仅发生了几秒钟。这个可爱的姑娘扬着手定在那里。少校向她冲了过去。一想到越共和他们的鬼把戏,他觉得绝不能夜里在这山上停车。他把车猛地一拐,绕过了姑娘,轮胎在路面上发出尖叫声。他感到方向盘沉甸甸的,又猛然一拉,车回到了自己的车道。其实灯光下除了路什么都没有。

少校心想,这也是个诡计,想用当地女子引我上钩。这时,他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女子。也许是另一个女子,可能她妹妹吧——怎么可能是同一个女子呢?他一路狂奔,想把她甩到后面——又一个身穿白长袍的年青漂亮女子扬着手站在他面前。这次他可看清她的模样了。不知为何,她的脸显得很清晰——圆圆的,皮肤很光滑,高鼻梁,嘴巴很大,好像有法国血统。第一眼看上去感觉不错,可没想到后来在车灯的照射下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嘴巴越咧越大。他的手又准备打轮绕过这个女子——并大胆断定她和以前见到的是同一个人——眼看着她的嘴巴仍在越咧越宽,美丽的圆脸出现了一个大裂缝。她的嘴巴一咧,宽宽的,像条深不见底的山沟,接着还把舌头吐出来。她的舌头开始变大并肿胀起来,胀得先和她的脸那么宽,后来又胀得和肩膀那么宽,从嘴里出来,上下起伏,红红的,软软的,马上和马路一样宽了。这个可怕的大舌头舔着汽车,把它举了起来。此时上校的眼和脑子里充满了她的大舌头,紧接着失去了知觉。

当他慢慢恢复意识后,发觉自己躺在地上。他睁开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见这个年轻女子的脸正从上方俯视着他,月光正巧照在这张脸上。他盯着她的嘴。嘴巴虽很大但还是人的嘴,张开后没见舌头吐出来,只有说话声。她叫了一声:“阿冲少校。”她的声音非常温柔,甚至比他和情人舌头相触时的吻还要温柔。这位年轻女子说:“你现在得先睡一会儿。因为前面有埋伏。我叫阮芝琳,住在安溪市一条叫做荷花的小街上。你还会碰见我。我想让你活着。”少校想答话,可他说不出来。他眼前一黑,又昏过去了。

当少校再次醒来时,天上还有微弱的月光,可路面仍是黑漆漆的。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见自己正躺在路边。他以为被树撞得粉碎的汽车也停在那里,可眼前的车好像被人小心翼翼停靠那里似的。少校站起身来,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哪儿都不疼,既没有蹭伤,也没有擦伤,根本看不出来是撞了车、被甩出了车外。他看了看表,发现自己昏迷了两个小时。于是他断定这可能是自己的幻觉。驾车翻山的紧张,加上午后的纵欲,还有花粉的缘故——也可能是一朵奇花的毒素麻醉了他,让他停好车,从车里出来,睡在马路上,梦见那个身穿白旗袍女子做的事,还从梦里得知她叫阮芝琳,住在荷花街上。自己好像就记得这些。哇,一定是一种荷花让他动了心,随之激起他的荷花梦。

少校又上了车,继续向前开。他仍有时间在天亮前赶回营房。刚才这段惊奇的经历和令人陶醉的幻觉让他微微一笑。但他还没开出一英里,就看到一片吓人的景象。很多尸体横在路边。那是从树林里扔出来的战士尸体。它们或横在路上或被抛到山坡下。上校停下车,从车里出来,站在血泊和硝烟中。他走近几步才看清楚一个人仰面朝天,痛苦得脸都变了形。这人已死了两小时了。这是少校一次夜间巡逻中曾看到过的惨状。显然,这些人遭到埋伏,在这个地方被消灭了,正如那个年轻女子在梦中警告他的那样。他当时还不敢肯定他是否仍在梦中。但他深深鞠了一躬,对幻觉中的女子大声道了谢。然后,他开车安全返回了驻地。

这不过是个鬼故事。如果我说话时你看着窗外,我马上意识到我的故事让你觉得没劲,像其他人一样有相同的感觉——例如:我女儿的美国丈夫。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说到这里为止,让这个故事算你的。其实我还有很多没讲呢。假如我讲故事时,你看着我,两眼炯炯有神,并无屈尊之意,那么我就再多给你讲点。我知道,我讲的可是真事。

一星期后,少校又来到安溪,没有直奔他的情人。他先去了那条叫荷花的小街。那条小街很窄,位于城边一小块高地上,眼睛从那里能越过香蕉树顶,穿过平地,望见远处的山峦。太阳还未升起来,小街静悄悄的。少校只听到风声和小鸡咕咕的叫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他面前出现了一片覆盖石板顶的普通小木屋。少校想先敲最近一所木屋的门,打听一下是否有这位姑娘。

这时,一位年轻人骑车从房后过来,从他身旁擦过去。少校赶紧和他打招呼。年轻人停下车,少校对他说:“你认识一个叫阮芝琳的姑娘吗?”

可年轻人的反应让少校大吃一惊。他轻蔑地笑了笑说:“很不幸,我认识这姑娘。但我不会说死人的坏话。”

听到姑娘已经死了,少校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觉得冒出一股冷气,如同冬天的寒风。过后,他又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他知道,活人不会像他遇到的鬼那样显灵。浑身的冷颤刚过去,少校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看到小伙子对救过他命的美丽姑娘不敬,他感到十分愤怒,恨不得一步上前揍小伙子一顿。然而,他突然镇静了下来。嗨,这不过是个好嫉妒的臭小子,觊觎琳姑娘的美色,但遭到姑娘的拒绝。少校对此十分肯定,就好像琳姑娘突然贴近他的耳旁告诉他这一切似的。

少校问道:“她父母住在这条街上吗?”“街尾的红房子里。”小伙子说道,还没等答话就转身骑车走了。

少校走过一个路口,在街尾找到了一所小木屋,可能从前被刷成过红色,颜色已褪得比以前更柔和了,在夕阳下呈现出粉红色。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上了年纪,背已驼了,但很苗条,高鼻梁,抬起头来用游移不定的眼神望着少校。

“我是冲少校。”他接着问道:“我可以进来吗?”少校说这些话时,自己觉得怪怪的,好像无需任何解释。老太太什么也没问就点点头,打开门,站到了一边。上校进屋时一眼便看见了靠墙摆放的龛位。龛位里摆着花和蜡烛,香火缭绕,中央放着一幅姑娘站在山路上的大照片。不会错,相片上的人正是琳姑娘——圆圆的脸,大嘴巴,高鼻梁,和她妈妈长得一样。

他转过身来问老太太:“是您女儿吗?”老太太点点头,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擦眼睛。“是的。四年前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对不起。”少校说。

“我们都很难受。”老太太说。“整个世界都感到伤心。这场战争夺去了妈妈怀里最乖的女儿。”

少校回答道:“是的,大娘。上星期她还救了我这个当兵的命呢。”少校边说边让老太太坐下,给她讲了自己那段经历。

听完他的话,老太太只是点了点头,转过身冲着窗外说:“我真高兴,知道女儿的魂还在这个世界上。”然后,老太太低下头,一动不动,看起来又沉浸在悲痛之中了。少校知道他不能再讲下去了。于是,他站起身,冲老太太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又冲琳姑娘的龛位鞠了一躬,默默说了几句感谢话,离开了荷花街上的那所木屋。他信步来到附近的树丛里。突然,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琳”——看着淡淡的银色月光洒在树丛中,又陷入了梦乡。

少校醒来时,天色已漆黑一团。从噩梦中醒来的惊恐让他一下子蹦了起来。他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但明白自己在哪儿,都发生了什么。他已在琳姑娘家附近的树丛里睡了一整天,直到天都黑了。他再次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急忙准备开车回军营,知道琳姑娘的魂在山里正保护着他。他走回车前,路过琳姑娘家门口时,看见屋里黑着,人都睡着了,又冲着她家鞠了一躬。上了车,少校手把得很稳,心里格外轻松,开车走了,不再想自己尘世间的情人了。他心想,他的那个情人肯定躲在城里的某个地方哭呢。

夜空中既看不见星星,也见不到月亮,周围黑成一团。少校眼前的世界只是车前的两束光柱。他穿过平原,爬上山,道路起起伏伏。山的一侧是绝壁,另一侧是万丈深渊,一切如故。少校一路镇定自诺。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听到沙沙的声响,好像夏风轻轻掠过榕树,又好像旗袍的摆在丽人身后的飘动声。他盯着灯光照射下的转弯处,每到一个转弯的地方,便半信半疑地盼着琳姑娘出现。到那时,他一定会主动停车。他要上前和她打个招呼。

路继续向上盘旋,直至到了有白色路标的地方,接着路又变平缓了。这次少校感到了夜色中的变化。他还能区分出哪里是黑漆漆的山沟,哪里是高耸的黑色山影。这里离琳姑娘显现的地方不远了。少校的心跳开始加速。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少年,拿着一朵花,穿过校园,准备献给自己偷看了一年多的姑娘,现在他终于鼓足勇气挪动双腿向她走去,但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和胆量向她表白。路开始缓缓向下延伸,向右转了下去,路过上次看见兔子高高跳起后腿后眨眼间消失不见的地方。路又开始急向左转。就是现在了,少校心想,就是现在。可是,灯光下,能看见的只有眼前的路,没有穿长袍的姑娘。路过姑娘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时,少校把车开得很慢,但仍什么都没发现。少校觉得脸在发烧,一阵失望和沮丧。他心想,可能我今天晚上没危险吧?这时他甚至愿意让越共来袭击,准备将他杀了,这样,琳姑娘就能降临了。

他这种想法刚一冒出来,路陡然向下滑,在车灯光照到的远处,琳姑娘出现了。少校叫了起来,那叫声中带着狗要吃食般的欢快。他踩着刹车,让车速降下来。离她越来越近了,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的脸蛋很可爱,圆圆的,大嘴巴挂满微笑。他冲她也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把车停在路边。

少校跳下车,站着没动地方。姑娘正朝他走了过来。他真想好好欣赏一下姑娘走路的姿态。这个安溪高地来的姑娘飘飘荡荡地过来了,像大多数美丽的西贡姑娘一样,微笑挂在脸上,身上白色长袍下摆轻轻撩起。她的高鼻梁可与西方女人最好看的鼻子相媲美,她的脸是东方女人最美丽的脸型。她开始越走越近。少校这时开始浑身发抖。她走到车前停住脚步,站在车灯的强光下,让少校以为自己好像有血有肉,是个有血肉之躯的鬼魂。少校使劲叹了一口气,然后叫了一声:“琳姐。”他说完就感到自己似乎命里注定来山顶与她相会似的。

那姑娘也叫了一声:“阿冲少校。”她的声音温柔得像夏风掠过榕树叶。现在少校明白一路上自己脑海里回荡的都是她的声音。

他说:“很高兴在这儿又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她说。“现在是我们以前约会的时间。”说完她冲少校笑了笑。她那张可爱嘴巴又咧开了,越笑咧得越宽,嘴巴咧到了两边,可微笑还没停止,只见她的嘴咧得更大了。笑嘴咧开后,又红又软的舌头又吐出来了。这时,少校把双手攥成拳头。姑娘舌头越长越大,挡住了他的视线,并朝他伸了过来,开始舔着他。这是情人的舌头,湿漉漉的,坚定不移地伸了过来。舌头粘着少校,让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紧接着,舌头又把他提了起来,把他拽向前。少校趁机瞟了一眼琳姑娘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巨大的眼球就好像一对月亮。虽然死得很快,但在还没被嚼成碎末吞下去之前,少校还是有感觉的:他觉得周围漆黑一片,感到从头到脚顺着脊梁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如果你现在仍在听我讲话,甚至还记下我曾说过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你就会对这个故事结局感到惊奇。你可能以为,我如果是那个少校的话,故事结局一定会大不相同。其实你的预测很愚蠢但不乏浪漫色彩。我可以现在就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故事结局。少校最后悲惨地死在这个魅力十足的女人口中。我没有什么骗人的鬼把戏,也没使什么魔法让你把此事当真。假如你还愿意听我说,假如你没有因为我笑你傻而对我讲的不屑一顾,那么,你还真是个少见的美国人。我愿意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

19754月,西贡由越共接管时,我正为你们的使馆工作。我执意等我上司,一位美国外交官,帮我逃出去。一星期前他离开时,告诉我等着他。局势变得太快——我现在不怨他——走得有点太晚了:越共已打到城郊。我知道必须离开阮惠街的住所到美国使馆去。使馆最后一架直升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我出门后,开着使馆给我配备的美国车离开自己的住处。我住的地方与使馆仅几个路口的距离,我当时琢磨着,开着使馆配的美国车可能会帮我向门口警卫的陆战队士兵证实我的话。我知道,许多同胞都想抓住最后机会逃走。我刚开过两个路口,还没到洲际宫酒店,就发觉大街上人们都疯了。逃难的人到处都是,人人惊慌失措,肩上背着能带走的财物到处跑。很多人都往使馆方向奔去。我转向嘉龙街,见远处街头上人山人海。于是,我把车速降下了来。就在这时我又看见了她。

是琳姑娘。我知道是她。给我讲阿冲少校故事的人就是她的哥哥。他还真的给我看过琳姑娘的照片,就是摆在她母亲龛盒里的那张。我认识她那张圆圆的脸,高高的鼻梁,当然还有那张我特别关注的大嘴巴。她来到大街上,站在我面前,举手示意。我停下后,快速跳下车,走直角绕过了她,而且还回过头来偷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其实什么都没做。她看见我绕开便笑了。但那仅仅是一丝淡淡的苦笑。

我穿行了数米,又来到另一个街口,挤过密集的人群,徒步朝使馆方向走去。我来到街口时,看见琳姐在十字路口又挡住我的路,不让我过去。两辆汽车正在燃烧,人们正挥舞着棍子。琳姐又救了我。你是否能明白这事如何让我捉摸不透。

一架直升机在我头顶上轰鸣。我顾不上想这些鬼魂的事了。我知道,撤退马上就要结束,于是我拼命跑到使馆街。可到那儿后,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使馆门被同胞们围得水泄不通。大门已上闩,没人能进去。有人试图翻墙而入,但我听到自动步枪的枪声,紧接着那些人又从墙上跳下来。我把目光转向使馆屋顶,见直升机停在那儿,机翼仍在旋转,一队人鱼贯而入爬进飞机的肚子。在这个距离之内,我辨认出登直升机的人几乎都是美国人。

正在这时候,耳畔有个声音在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琳姐。她的圆脸在我的头顶上好像胀满的夏月。我倒退了几步,吸了口凉气,而她却微笑着。我可不愿意看那张嘴变大。我开口说话了,但声音在我听来似乎来自远方。我问道:“这是我们约会的时间吗?”

琳姐点了点头,嘴上仍挂着微笑。她向前走了一步,我赶紧把眼闭上,不忍再目睹她的大舌头。过了一会儿,我没觉得有什么东西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那位姑娘不见了。我转过身,看见琳姐在大街上,就站在我身旁,正朝着一辆驶过来的汽车扬手。这是辆又黑又大的轿车,车前插着的美国旗在风中飘动。琳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车停下之后,她走到车后面打开车门。车里坐着一位美国要员,我上司的上司。他认出了我,然后说了声上车吧。我看着琳姐。她仍冲着我微笑,多么甜美的微笑。最后她冲着车门点了点头。我上了车,然后就被带到了美国。

我身边这位大眼睛的美国朋友,你是不是有点糊涂了?要不然,你怎么会这样看着我?你说我现在在哪儿?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为什么要在外国和陌生人聊天,因为我想看看自己在异国他乡能得到什么样的待遇。你现在假装有兴趣听我讲故事讲了这么长时间。我怎么知道少校故事是真是假?当我坐上黑乎乎的大轿车离开时,眼睛望着窗外,看见琳姐的舌头又从嘴里吐出来了。她舔着自己的嘴唇,好像刚把我吞下去似的。她真是那么做的。

(选自罗伯特·奥伦·巴特勒《奇山飘香》,胡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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