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屋子里面空空荡荡。人们散在各家饭馆里吃午餐。
多丽丝·莱辛:酒
一对男女从巷子里的一家小旅馆出来,向大街走去。
树木仍旧光秃、黑黝、冰冷,但是纤细的枝条嗅到春天的气息已经开始吐露新芽,抬头望去,仿佛可以预见到春天第一抹淡淡的绿意。然而一切依然平静,天空也依然蔚蓝如洗。
那对男女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懒散了几天之后似乎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进一间咖啡馆,跌坐在凸向大街的玻璃墙内,人似虚脱了一般。
屋子里面空空荡荡。人们散在各家饭馆里吃午餐。其实也不能说是全部的人。早上还有人在游行示威。游行队伍刚刚打这儿经过,尾部散乱的人影依然可见。争吵声、口号声和唱歌声渐渐地被巴黎的车流声吞没,不过恰恰是这些声音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
一个侍者靠在门边,目光追随着远去的人群,他不大情愿地过来等客人点咖啡。
男人打了个哈欠,女人受到感染也打了个哈欠。两人尴尬地笑了,对视了几眼后便又心安理得地看向别处。咖啡端上来了,但是谁都没有喝,也没有开口说话。稍后,女人又打了个哈欠,这回男人转头白了她一眼,她也回敬了一个白眼。他俩看起来十分困倦,周围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他们颇为无助地意识到尽可以彼此相互注视,但却心如止水。
女人心中的忧伤不知不觉越来越浓,使她不得不克制自己;而他呢,忽然间想说几句刻薄伤人的话。
“你的鼻子需要补点儿粉了。”他说。
“你就会拿我出气。”
可是平日里,他并不为忧伤所动。她耸耸肩没有搭理他,目光转向窗外,他也把头转向外面。大街尽头隐隐可见人影绰绰,宛如一群受惊的蚂蚁。她听到他嘟嘟嚷嚷:“哎——生活依旧……”
她揶揄道:“什么都没改变,都还是老样子……”
他居然脸红了。“我记得,”他换了一种语气说,可话才开了个头便不响了。看见他正专注地凝视远处的示威者,完全沉浸在回忆当中,她就没有催他。
外面,恋人、夫妻、学生和老人三三两两缓缓走过。街边树木光秃,天空蔚蓝静寂。再过一个月,树木就会郁郁葱葱,煦暖的阳光亦将照射大地,皮肤晒成棕色的人们将会露出四肢朗声大笑。想到这幅生机勃勃的景象,她忍不住无声地叫道,“不,不要”,她宁愿守着这份挥之不去的忧伤。一阵伤感突如其来,涌上心头,令她喉头哽咽,时间倒流回到十五年前的异国他乡。热带的夜晚,月光如水,她茕然独立,对着寂然无声的风景张开双臂,随后在一条小径上狂奔,任由石子刺痛双脚,直至扑倒在一片反射着月光的草地上。十五年了。
就在这时候,男人猛然转过身,叫侍者上酒。
“怎么,”她调侃地问道,“现在就要喝了?”
“干吗不呢?”
霎时间,她浑身溢满母性的柔情爱意,她努力压制住这份虚情,看着他坐立不安地等人送酒,然后倒酒,接着分别把两只酒杯放在仍浮着泡沫子的咖啡旁。然后,她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个晚上,心中非常羡慕月光下那个迷乱的少女,想起她在果树林里拔足狂奔,满怀无法言说的欲望,憧憬着——但是,问题就出在这儿。
“发什么呆呢?”他问道,口气中仍带着一丝刻薄。
“噢——”她温和地抗议。
“又来了,又来了。”他举起酒杯,瞟了她一眼,然后将酒杯放下。“不想喝一点?”
“暂时不想。”
他也没喝,开始抽起烟来。
像这样的时刻需要双方作出某种表示——可以是一种轻微的,甚至随意的表示,但是应该能够表达两人内心的不同感受;一方张着永不阖起、目光柔和的眼眸,倦意深浓却依然执着;另一方则情绪激烈,在渴求与放弃、追寻与成功中苦苦挣扎。
他正带着这样的表情打量着她。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却充满了无奈,他把目光移开,手指烦躁地弹着桌子;她也别过头,凝望着黝黑的枝桠,似乎听见树汁流动的声音。
“我记得,”他开口说道;她两次不满地抗议道:“噢——”
他控制了一下情绪。“宝贝儿,”他干巴巴地说,“你是我爱过的唯一的女人。”两个人都乐了。
“一定是这条街。说不定就是这间咖啡馆——只是样子全变了。昨天我去了一趟以前我每个夏天必去的地方,是一家糕点店,可是那个老板娘已经不认得我了。我们一大伙人——以前我们总爱大伙儿一起行动——我想,就是在那儿,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女孩。那时,有许多有名的聚会场所,从维也纳、布拉格或别的什么地方来的人都知道——应该不是这间咖啡馆,要不就是它被重新装修过了。我们可没钱到这么气派的地方来。”
“是吗?后来呢。”
“不知怎的,我老是忘不了她。有好几年没有想起她了。我想,她大概十六岁吧。挺漂亮的——不,你想歪了。我们只是常在一块读书,她常把书带到我的屋子里来看。我喜欢她,可是我已经有女朋友。她读的是别的专业,我不记得是什么了。”他又停了下来,再度沉浸于往昔之中,她忍不住回头扫了一眼大街。游行队伍已经全无踪影,就连唱歌声和叫喊声也听不见了。
“我忘不了她是因为……”他沉吟了片刻,“或许赤裸着身体主动献出贞操的女子是注定要遭到拒绝的吧。”
“胡说!”她失声叫道,大为吃惊,不由得生起气来。她意识到不妥,于是叹了口气:“你接着说吧。”
“我从未同她做过爱。整个夏天,我们都在一块读书。后来,有一个周末,我们一伙人相约到外面玩。当然喽,大家都是穷光蛋,我们站在路边搭便车,到达某个村子里再会合起来。我跟女朋友在一起。那天晚上,我们帮一户农民摘水果换他家的牛棚过夜。后来我发现这个叫玛丽的女孩一直在我身旁。月光溶溶,夜色美好,大伙儿一边唱歌一边调情。我吻了她,仅此而已。夜里,她跑到我的身边。我同另外一个小伙子睡在阁楼上。他睡着了。我叫她回到其他人的身边去。他们都睡在下面的干草上。我说她年纪太小了。可是我的女朋友也并不比她大呀。”他停住不说了;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表情仍然懊恼迷乱。“我搞不懂,”他说,“搞不懂干吗让她走。”而后他笑了:“我想,这无关紧要吧。”
“不知羞的丫头,”她说,益发生气了,“你吻了她,不是吗?”
他耸耸肩。“我们大家都在干傻事。那是个美妙的夜晚——摘苹果,与其说我们在干活不如说我们在谈情说爱、唱歌喝酒,那个农民气得直冲我们大喊大叫。再说,那时是个特别的时期:青年运动时期。我们总以为忠贞、嫉妒等等是资产阶级保守观念的余毒。”他又笑了,神情有些难堪。“我吻了她。她就在那儿,在我的身边,再说,她知道我的女朋友那个周末跟我在一起。”
“可你吻了她。”她责备地说道。
他用手指摩娑着酒杯底部,仔细打量着她,然后咧嘴笑了。“是的,宝贝儿,”他几乎是轻哼着说,“我是吻了她。”
她顿时火冒三丈。“那女孩对爱情满怀憧憬。你却趁干活的时候戏耍了她。后来你还吻了她。你明明知道……”
“我明明知道什么?”
“那样做很残忍。”
“我自己也是个孩子……”
“得了吧。”她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跟她混在一起!整个夏天,跟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混在一起!”
“可是我们读书都很认真啊。后来她成了医生,在维也纳。纳粹入境的时候,她设法离开了那里,不过……”
她心烦意乱地说:“在那样一个晚上,你竟然吻了她,替她想想,要等到大家都入睡,才敢顺着梯子爬上阁楼,提心吊胆的,害怕吵醒另一个人,站在一旁看你睡觉,接着慢慢地脱掉衣服,再……”
“哦,我没有睡着。我假装睡着了。她上来的时候穿着衣服。短裤和汗衫——我们那时的女孩不穿裙子,也不抹口红——太资产阶级情调了。我看着她脱光衣服。月光洒满了阁楼。她用手捂住我的嘴,然后躺到我的身旁。”他的脸上又充满懊悔和惊讶。“天晓得,我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她可真美。不知道为什么还记得这些。这几天,我老是想这事儿。”停了一会儿,他用手慢慢转着酒杯:“许多事我都做得很差劲,但是那一回……”他迅速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诚恳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记得这一切,时隔……”两目相触,他俩都叹了口气。
“你就那么打发她走了。”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手还留在他的掌心。
他笑了起来。“第二天早上,她就不理我了。事实上,她后来和我最要好的朋友——那个晚上跟我一块睡阁楼的小伙子——恋爱了。她恨死我了,我想她是对的。”
“想想她。想想那个时候的她,捡起衣服,羞得简直不敢看你……”
“实际上,她怒不可遏,用她所能想到的粗话骂我;我只好一次次地叫她闭嘴,免得她把大伙儿全吵醒。”
“她摸黑爬下楼梯,把衣服重新穿上。可她没有办法回到其他人的身旁,只得走出牛棚,进了果园。月光依然皎洁。周围寂静冷清,她的脑海里仍记得你们唱歌、嬉笑和调情的情景。她走到你亲吻她的树下。月光照在苹果上面闪闪发亮。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事,一辈子,一辈子!”
他诧异地望着她。她忍不住潸然泪下。
“太可怕了,”她说,“太可怕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她的伤痛。在她这一生里,没有。每逢她差不多感觉幸福美满的时候,就会蓦地想起那个晚上,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望无际的该死的空旷的月光……”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做了一个滑稽怪相,以示不敢苟同,然后探身吻了她一下说:“宝贝儿,那不是我的错;根本不是我的错。”
“不是。”她回答。
他把酒杯递到她的手中;她举起酒杯,看看那一小杯深红温热的液体,然后与他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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