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安塞姆开始轻轻唱起来,他的小路也轻轻沉入了故乡。
赫尔曼·黑塞:伊莉丝
童年时,安塞姆常在那绿色的花园中玩耍。在母亲的那些花中,他特别喜欢的是一种名叫鸢尾的花。他总是把脸颊贴在那些挺拔的、淡绿色的叶子上,用手指抚摸着尖尖的叶梢,尽情嗅着那硕大而奇异的花朵,久久地凝视着花的深处。一大簇黄色的花蕊从那淡蓝色的花托上竖起,隐约有条浅淡的小路在这些宛若手指的花蕊中间延伸,一直通向共萼以及花蕾深处那蓝色的神秘之处。他最喜爱这花,总是长时间地凝望着那黄色的一簇,时而想象她们宛如帝王花园四周金色的篱笆,时而又像美丽的梦中之树架起的回廊,没有一丝风吹拂着这梦之林。在她们中间有一条神秘的路通向深处,那是由透明浅淡而又充满活力的脉络交织而成的路。在金色的树林之间,那条小路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幽谷里;紫色的花冠拼命地舒展着,在幽谷之上雍容地弯下身子,将她薄薄而迷人的影子投在静静等待着的奇迹之上。安塞姆知道,这是花的芳唇;在这些黄颜色的、华美的花蕊背后,在那蓝色的深渊里居住着她的心灵和她的思想,而她的呼吸和梦境就在这布满轻盈迷人而又光洁透亮脉络的道路上徜徉。
紧挨着那硕大花朵的是一些娇小的尚未开放的花蕾,她们被小小的、有着棕绿色外衣的花萼拥裹着,挺立在结实而青葱的花梗上。稚嫩的花朵被紧紧地包在淡绿或淡紫的花被中安静而又迫切地含苞待放,但那精巧而紧密包裹着的花尖已经在上面绽出,颜色深深犹如紫罗兰。即使是在这些紧裹着的,细嫩的花瓣上,也可以见到脉络和千姿百态的花纹。
清晨,当他从房子里,从睡梦和陌生的世界中再度归来时,花园里总有新的东西在等待着他。昨天,那蓝色的花苞还紧紧裹在绿衣里,现在却绽出了薄如蝉翼、纤如空气的蓝色的花瓣。花瓣如唇舌伸展,摸索地找寻着她的外形,那弯曲的穹形是她久已梦想的形状。而在花的下部,当花瓣还在与花被暗暗争斗的时候,人们就预感到那纤巧的金色树林,那清明透亮而脉络纵横的道路以及那遥远芬芳的灵魂之谷已经准备就绪了。也许是中午,也许是晚上她就会开放,在金色的梦之林上支起蓝色的丝绸帐篷,于是,她最初的梦幻、思绪和歌声便悄悄的从那充满魔力的深渊里飘逸而出。
有那么一天,纯蓝色的风铃在草丛中盛开了。有那么一天,花园里忽然充盈着新的声息和芳香,被太阳晒红了的叶子上挂着柔嫩的金红色的黄玫瑰。有那么一天,鸢尾花销声匿迹了。她们走了,不再有金色篱笆围成的小路融入那馨香的充满神秘的所在,只剩下那些僵硬的叶子,显得陌生、憔障而又冷漠。但是,灌木丛中红红的浆果却熟了,一些罕见的蝴蝶在翠菊上翻飞,红棕色的背部闪着珍珠般的银光,还有那些嘤嘤嗡嗡的天蛾也在轻歌曼舞。
安塞姆和蝴蝶、卵石交谈,与甲虫、蜥蜴为友,鸟儿给他讲述他们的故事,蕨类偷偷给他看那些收藏在自己巨大叶片顶篷下的棕色种子。在绿色的水晶般的玻璃碎片中他捕捉着阳光,那些碎片就为他幻化出宫殿、花园和闪光的宝库。百合花凋谢的时候,旱金莲却盛开了;黄玫瑰枯萎了,黑莓子却染上了成熟的褐色。一切的一切都在变迁,周而复始,消失后又适时归来。当冷风从枞树林里喧嚣,整座花园中只有枯叶在无力而萧索地沙沙作响,但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也仍然会有一首歌,一段奇遇,一个故事与它结伴而至,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来,窗外飘起了雪花,窗上结满了成片的棕榈,天使带着银铃飞过夜空,屋里屋外都散发着干果的甜香。在这美好的世界里,友谊和信任从来都没有消失过踪迹;而当雪花莲突然在黑黑的常春藤旁重新怒放,第一批候鸟飞掠过焕然一新的湛蓝天空时,所有的一切看上去似乎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直到有一天,鸢尾茎上那第一朵泛蓝的蓓蕾不期而至,虽然从没有人料到过,她却总是那么准时,一如她应该的那样,又在茎秆上翘首张望了。
一切都是这样美好,安塞姆欣喜地迎接这一切的到来,并与之亲密友好地相处。然而,对于安塞姆这个男孩子来说,每年最富魔力而又最神圣仁爱的时刻便是这第一朵鸢尾花的到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在她的花萼中,抑或是在他童年最早的梦境中,第一次讲到了那本奇迹之书;她的芳香和变幻无穷的蓝色对他来说犹如召唤和创造的钥匙。就这样,鸢尾花陪伴他度过了纯洁无邪的童年时代,使每一个初到的夏天都变得那样新鲜、神秘而又亲切动人。其他的花也有自己的唇舌,其他的花也散发着馨香和思绪,其他的花也把蜜蜂和甲虫吸引到她们甜蜜的小房子里,但蓝色的鸢尾花对于这男孩来说远比其他花儿重要得多,他钟爱她甚于一切。在他看来,她是全部值得思索的奇妙事物的化身和象征。他时常凝视着她的花萼,全神贯注地用想象追寻着那条夹于金色奇异的围栏之间的小路,小路伸向那隐约如梦幻的花芯深处。每当这种时候,他的灵魂就面对着那扇大门,在那里,一切现象都变成了不可知的谜语,一切视觉的映像都化身为预感。有时他在夜里也梦见那花萼,看见花萼如天宫的大门,在自己面前訇然开启;他像被魔力所诱惑,骑着马,骑着天鹅飞进花中,整个世界也和他一起静静地飞呀奔呀,翱翔入那迷人的深渊。在那里,一切愿望都会得到满足,一切预感都成为现实。
地上的每一种现象都是一个譬喻,而每一个譬喻都是一扇敞开的大门。只要灵魂准备就绪,通过它就可以进入世界的内部,在那里你与我,昼与夜都将融为一体。每个人在他生活之路上总会有一次踏入敞开的大门,每个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切有形之物都是一种譬喻,而在这譬喻背后才是精神和永恒生命的栖居之所。可是,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走进这扇大门,从而摒弃美丽的假象而追寻心灵感知到的内在真实。
所以,对于安塞姆这个男孩来说,他的花萼犹如一个无声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萦绕在他的脑际,撞击着他的灵魂,要求他从喷涌而出的预感中寻得一个完美答案。随即,各种可爱的、五彩缤纷的东西又把他吸引走了,他又开始和石头和小草交谈玩耍,也和植物的根须、灌木,以及他的世界中所有友好的东西。他常常深深沉浸在对自身的审视中,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无限的惊诧。他在吞咽、歌唱和呼吸的时候都闭上眼睛,体味着嘴和咽喉里那奇特的运动、感觉和印象;在这些地方他也感觉到那条小路和那扇门,人们的灵魂可以在那儿平等地并肩而行。他惊奇地注意到,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常有一些蓝色和深红色的斑点或半圆从绛紫色的黑暗中出现,中间有些玻璃般光滑透亮的线条,全都是意味深长的彩色图形。有时,安塞姆惊喜地感到眼睛和耳朵、呼吸和触觉之间上百种细腻的联系;在美丽而稍纵即逝的瞬间,他觉察到声调、语音和字母与红和蓝、硬和软有着相同渊源的亲缘关系;甚或在闻一株小草,或是一段剥下来的青色树皮时,他也惊异于嗅觉和味觉是如此地相似,而且常常互相掺杂,混为一体。
所有的孩子都有这种感觉的,虽然不是所有孩子的感觉都如此细腻和强烈,况且,对于许多孩子来说,在他们学念第一个字母之前这一切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好像从来不曾有过一般。另一些人却会久久存留着童年的秘密,某些残余和回响会一直保存到白发苍苍、疲倦的垂暮之年。所有的孩子,只要他们还停留在这个秘密里,他们就会在心灵深处不问断地关注着那唯一重要的事情,关注着自身,关注着个人和周围世界的神秘联系。智者和探索者在逐渐成熟的过程中又回转到这种思考上来,但大多数人却早早就永远忘记并抛弃了真正重要的内心世界,一辈子迷失在无止境的烦恼、愿望和目标之间,而这一切却并非属于人们的心灵,更不能将他们领向人们的内心深处和他们的归宿。
安塞姆童年的夏天和秋天温柔地降临又悄悄逝去,雪花莲、紫罗兰、桂竹香、春花、常春藤和玫瑰开了又开,谢了又谢,总是那样美丽茂盛。他与这一切共同生活,花儿鸟儿向他倾诉,树木井泉谛听着他的声音;他一如既往地来到花园里,来到母亲身边,来到花坛五彩的卵石旁,写下他学会的第一个字母,诉说他第一次友谊的烦恼。
但是有一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安塞姆有了异样的感觉,那春天和他从前所体味的完全不同了,山鸟唱的也不再是那首古老的歌。蓝色的鸢尾花盛开着,可不再有梦幻的童话在共萼上那条金色篱笆围成的小路上漫步;草莓躲在绿色的荫影下窃笑,高高的伞形花序上,蝴蝶在翩翩起舞,令人眼花缭乱——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这男孩开始关心别的许多事情,并且时时与母亲争吵。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东西使他感到痛苦,不断搅扰着他。他只看到,世界变了,他失去了一直陪伴着他的友谊,只剩下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安塞姆不再是个小孩子了。花坛旁的五彩石子变得索然无味,花儿都沉默不语,甲虫也被他用针插起放在盒子里,他的灵魂已踏上了那条漫长而坎坷的歧路一旧时的欢乐枯竭了。
这年轻人急躁不安地投入了那对他来说刚刚开始的生活,充满寓意的世界消失了,被遗忘了,新的愿望和道路吸引了他。童年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只是那幽蓝色眼睛和柔软头发里透出的一缕香气,他却想起这点就觉得厌烦,于是便把头发剪得短短的.目光中也尽量流露出一副博学而勇敢的神情。他心绪不定地度过了好几个等待的、不安分的年头,一会儿是好学生,好朋友,一会儿又十分孤独而害羞;时而攻读到深夜,转而又在年轻人的聚会上狂歌豪饮。他不得不离开了故乡,当他衣冠楚楚来看望母亲时,他才又仓促地看上家乡一眼,那时他已经长大成人,改变了模样。他带朋友回家,带书回家,总之是带着一些东西,而当他走过老家的花园时,在他漫不经心的目光中,花园显得又狭小又沉闷。他从石子和叶片色彩斑斓的纹理和脉络上再也读不到什么故事,他也再没有看到居住在蓝色鸢尾花隐秘深处的上帝和永恒。
安塞姆上了中学,之后上了大学,他戴着红色帽子后来又戴着黄色帽子回到故乡,先是唇上有了些茸毛,而后留起了胡子。他随身带着外文书,有一次甚至带了一条狗。在胸前的皮夹里他时而揣着一些尚未公之于众的诗歌,时而揣着一些古代哲人的作品,时而又是一些漂亮姑娘的信和照片。他回来了,又到很远的外国去了,乘着大船在海上漂泊。他再次归来时,已经成了一位年轻的学者,戴着一顶黑帽子和一双暗色的手套。老邻居们见到他都向他脱帽致意,称他为“教授”,虽然那时他还不是。后来再一次回到故乡时,他穿上了黑色的丧服,表情肃穆而动作敏捷地随在慢慢前行的灵车后,他那年迈的母亲就躺在车上装饰一新的棺木里。这以后他便很少再回来了。
安塞姆如今在一座大城市里教书,并且成了一位颇有名气的学者。他在那儿像世界上其他人一样坐卧行走,穿戴讲究,待人有时严肃,有时亲切,眼里闪着热情然而有时又有些倦怠的目光。他如愿以偿地成了一位绅士和学者。可是又和他童年尾声时的情形一样,他突然感到,流水光阴,多少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故,在这个自己一直孜孜追求着的世界里生活得异常孤独而又不如意。当教授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幸福,受到那些市民和学生的尊敬问候也没有多大的乐趣。一切都仿佛枯萎了,过时了,幸福似乎只存在于遥远的将来,而通往那里的路看上去却是那样地炎热焦灼,尘土飞扬而又平平庸庸。
这段时间里,安塞姆常去一个朋友的家,朋友的妹妹吸引着他。他现在已不再轻浮地追求漂亮的脸蛋,就是这一点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他觉得他的幸福应该以特殊的方式莅临,而不可能隐藏在随便哪扇窗子的背后。他很喜欢那朋友的妹妹,并且时常认为自己确实真的爱她。然而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她的一颦一笑都有自己独特的色彩,给人独特的印象,与她同行并保持步调一致并不总是件容易的事情。有时在夜晚,当安塞姆在他孤寂的住所里踱来踱去,沉思地谛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回响时,他就会为了这个姑娘而和自己争论不休。她的年龄似乎比他理想中的妻子稍稍大了一些;她十分有个性,同她一起生活而要追求他那学者的虚荣心也许就有些困难,因为她对此可能毫无兴趣。况且她不是很健康强壮,尤其不能忍受社交活动和宴会。她最喜欢生活在孤独和宁静之中,被鲜花和音乐簇拥着,也许再有一本书,等待着是否有人来到她身边,而听任世界自然运行。有时候,她又很敏感很脆弱,几乎随便什么陌生事物都会让她感到痛苦,一不小心就会惹出她的泪水,过后她又在那孤独的幸福之中温柔宁静地放射着异彩。谁看这一切都会觉得,要想给予这美丽独特的姑娘一点儿什么,或是让她感到什么事情有意义,实在是太困难了。安塞姆常常觉得,她是爱他的;他又常常觉得,她谁也不爱,只是对所有的人都一样温柔友善,除了安静不再希求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但他却希望生活中有一些别的东西;要是他娶了一个妻子,那么家里就应该充满生活气息,热闹而又宾客满座。
“伊莉丝,”他对她说,“亲爱的伊莉丝,要是这世界是另一种样子该多好呵!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你的鲜花、思想和音乐,只有它们组成的美丽温柔的天地,那我除了长久地生活在你身边,便别无其他的奢求了。听你讲故事,在你的思绪中生活,你的名字就给我慰藉。‘伊莉丝’是个神奇的名字,我不知道它让我想起了什么。”
“你知道的,”她说,“人们称那蓝瓣黄心的鸢尾花为‘伊莉丝’。”
“对了!”他似有所感地叫道,“我当然知道,仅这一点就已经很美了。可每当我念着你的名字,我常觉得它使我联想起其他一些什么,可我不知道是什么,它似乎是与那深沉、遥远而又重要的记忆相连,然而我却不知道,也找不出它到底是什么。”
伊莉丝嫣然含笑望着他,他却茫然地站在那儿,用手来回地拭着额头。
她用小鸟一样轻快的嗓音对安塞姆说:“每当我闻着一朵花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心里常感到,那馨香是为了纪念某种非常非常美丽而又珍贵的东西的,这东西很久很久以前是属于我却又失去了的。音乐对于我也是如此,有时还有诗歌——那里突然有什么东西闪现出来,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像人们突然在身下的山谷里看到了自己失却已久的故乡,而它马上又消失了,被遗忘了。亲爱的安塞姆,我相信我们来到地球上,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为了寻找、倾听和思索那失落的遥远的声音,它的背后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
“你说得真美啊。”安塞姆不无赞叹地说。他觉得胸膛里有种近乎疼痛的感觉,好像那里隐藏着一个罗盘,指针直朝向他那遥远的目标,而这目标却与他曾经设想的生活背道而驰。这很痛苦,况且,追随这美丽的姑娘在梦境中度过一生,这真值得么?
可是有一天,当安塞姆先生在一次孤独旅行之后回到家里,他发现那朴素的学者住宅是如此地令人感到冷清和压抑,于是,他冲到他的朋友那里,去向美丽的伊莉丝求婚。
“伊莉丝,”他对她说道,“我不愿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得有一个妻子,否则我总感到我的生活太空虚、太无聊了。除了你,我还希望谁来做我的妻子呢,你这朵迷人的小花?你愿意么,伊莉丝?你会拥有一切可以找得到的花儿,你会有最美的花园,你愿意到我身边来么?”
伊莉丝恬静地,长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没有微笑,脸也没有羞红,而是用坚定的声音回答他说:
“安塞姆,对你的问题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我爱你,尽管我从未想过要做你的妻子。但是你看,我的朋友,我对那个我将成为他妻子的人要求得很多,比大多数女人要求得更多。你说要供给我鲜花,认为可以让我满意,可是没有花我也可以生活,没有音乐也行,我可以没有所有这一切和其他许多东西,如果必须那样的话。可有一样东西我不能也不愿缺少:我不能没有我心灵的乐音,一天也不能。如果要我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他心中的乐音必须与我的共鸣;使他自己的乐音纯粹而动听,与我的相和相应.应该是他唯一的愿望和追求。你能做到么,朋友?为此你显然不会再有显赫的荣耀,你的家会变得安静下来,而多年来我一直从你额头上看到的那些皱纹就会消失。呵,安塞姆,它们会消失的,你看,你总是为了学识在脑门上增添更多的皱纹,总是给自己寻找更多的烦恼。那些对我来说有意义的事情,你当然也喜欢,觉得它们挺美,可它们对你就像对大多数人一样,不过是些精致的玩具。哦,听我说:所有你现在视为玩具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生活本身,并且要想让你也如此,而所有那些你苦心孤诣追求的,在我不过是玩具而已,为它们生活毫无价值——安塞姆,我不会变成别的样子了,因为我按自己心中的准则行事;可是,你能变成别的样子么?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妻子,你必须脱胎换骨,完全改变。”
安塞姆在她的意志面前沉默了,这意志在他从前看来是十分薄弱和轻率的。他保持着缄默,由于激动,他无意间把从桌上拿起的一朵花在手心里碾碎了。
伊莉丝温柔地将那朵花从他手里拿开——这像一个重重的责备刺痛了他的心——随即又忽然开朗而柔美地一笑,像是无意中在黑暗里找到了出路。
“我有个想法,”她轻轻地说,脸变得绯红,“你会觉得这想法很古怪,把它当作任性的表现,但这不是任性。你想听听这个主意吗?你愿意让它来决定我们的生活吗?”
安塞姆大惑不解地望着他的女友,因为不安而脸色苍白。她的微笑却征服了他,使他信任并答应道:“那好吧。”
“我想给你一个任务。”伊莉丝说,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
“说吧,这是你的权利。”她的朋友顺从地回答。
“我是认真的,”她说,“这也是我最后的话。你愿意接受它,把它当作我灵魂的声音么?即使你不能立刻懂得它的含义,也不要讨价还价,好吗?”, 安塞姆保证承诺,这时她站起身来,把手伸给他,说道:
“你反复跟我讲,说你每次念到我的名字时总觉得想起了什么久已忘怀的事情,它们对你却极为重要和神圣,安塞姆,这就是为什么多年来你一直被我所吸引的原因。我也觉得,你失去了你灵魂中无比重要、无比神圣的东西,并且将它们遗忘了。在你找到幸福之前,你该首先使它们复活,而且你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再见,安塞姆!我把我的手给你,请求你:离开这儿,去寻觅那通过我的名字唤起的,在你的记忆中重新找到的一切。你找到它的那一天,便是我愿意成为你妻子的日子,那时,我愿随你走遍天涯海角,以你的愿望为我的愿望,此外别无他求。”
安塞姆困惑又吃惊地想要打断她的话,责怪她这纯粹是任性的要求,可是她用明确的目光提示他曾经许诺。所以,他只好默不作声了。他垂下眼睑,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走了出去。
安塞姆一生中曾经接受过不少任务,并且很好地完成了,可从没有哪项任务如此重要又不同寻常,而且这么令人沮丧。日复一日他四处奔波,苦思冥想,可是他终于愤怒而绝望地把这一切斥为女人疯狂的任性,把它抛到九霄云外。然而紧接着他心底里又有什么起来反驳了,那是一种极其细腻而又隐秘的痛苦,是一个温柔得几乎难以听到的劝诫。这来自他心灵的细小的声音总是与伊莉丝的意见一致,也像她一样坚持同样的要求。
对这个学识渊博的男人来说这任务实在太困难了。他得追忆那些忘却已久的事情,他得重新找到那陈年蛛网上唯一一条金色的丝线,他得用手抓住点什么,献给他的爱人,可那东西并不比一声消失的鸟鸣,一丝微风,或是倾听一首乐曲时唤起的悲伤多一点什么;它甚至比一个念头更细弱、缥缈而又无形,比夜晚的梦境更虚幻,比晨雾更加飘忽不定。
有时候,当他在沮丧的心情和异常恶劣的情绪中抛开所有这一切时,就会突然有什么向他袭来,犹如远处花园中一丝淡淡的清香。他自言自语般低唤着“伊莉丝”这个名字,小心而轻柔,就好像在绷紧的弦上试一个音,十遍,甚至更多遍。“伊莉丝,”他低语着,“伊莉丝。”伴随着那种痛苦他感到心里有什么在萌动,就像在一幢久已废弃的老房子里一扇门莫名其妙地打开了,百叶窗咔咔作响。他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记忆,过去他一直认为那里面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这时却震惊地发现.他记忆中的宝藏比他从前想象的不知要少多少。回首往事,许多年就像没写过字的白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发现,他得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重新清晰地忆起母亲的模样,而他竟完全忘记了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苦苦追求过一年的那位姑娘的姓名。他还记起一条狗,那是他上大学时一时高兴买的,还和它一起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他却花了好几天才想起那狗的名字。
这个可怜的人十分痛苦,他越来越悲哀而恐惧地看到,他的生活是如此空虚,什么痕迹也没留下。生活不再属于他了,而是显得那样陌生,和他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就像从前曾经熟记过的那些功课如今只剩下难以拼凑的片语只言。他想写下一切,他一年一年向前追溯,把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都写下来,以便再一次牢牢地拥有它们。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又是什么呢?是他当上了教授?得到了博士学位?还是他曾经上过中学,上过大学?抑或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喜欢过这个或那个姑娘?他震惊地仰首沉思:难道这就是生活吗?难道这就是一切?他捶着自己的额头,苦笑了起来。
这期间,日子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流逝得飞快而无情,过了一年左右,他觉得自己仍在离开伊莉丝的同一地方,同一时间。然而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这段时间里大大地改变了。他变得又像衰老又像年轻,他的熟人们和他简直成了路人。人们发现他精神恍惚,性情古怪而又喜怒无常。他得了个“怪人”的名声,虽然这对他来说挺可惜,可他也实在独身太久了。有时候他忘记了自己的工作,让学生们徒然地等上半天。有时候,他不修边幅地沉思着从街上一幢又一幢房子前踽踽而过,身上的衣服蹭去了墙上的灰尘。有些人认为,他酗酒了;另一些时候,他却在给学生讲课的中途突然停下来,似乎在思索什么,孩子气而又动人地微笑着,露出一种谁也没见过的笑容,随后用一种充满了温暖和同情的声音继续讲下去,那声音拨动了许多人的心弦。
他长年累月地徘徊于遥远年代残留的痕迹和气息中,终于获得了一种新的感知力,虽然他自己并不明了。他越来越经常地感到,在他一直称为回忆的东西背后,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回忆,就像在一面绘过画的墙上,在某些旧画的后面还有更古老的痕迹,隐匿在后来涂抹的颜色背后。他想随便回忆点儿什么,比如说一个他旅途中小住过几日的城市的名字,或者一位朋友的生日,再不就是随便什么从过去的年代中翻找出来的残砖断瓦,这些都会使他突然想起别的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丝犹如四月晨风或者九月迷雾般的气息猛然向他袭来,他闻到一股馨香,尝到一种味道,他感到在什么地方——在皮肤上,在眼睛里,在心中——有一种深沉的、温柔的感觉;渐渐地他觉得,以前一定有过那么一天,晴朗而又温暖,抑或薄阴而又微寒,或者其他的一个什么日子,总之,那个日子的本质一定是深入到了他的内心,在那里积淀成了深沉的回忆。他无法在真实的往昔中找到那个他确实感知到的春天或冬日,他想不起任何名字和数字,也许是学生时代的某个日子,也许是他还在摇篮中的某一天;然而那种气息存在着,并且他感觉到内心中有点什么很活跃,而到底是什么他却不知道,也叫不上名字,无法确定。有时他觉得这回忆似乎跨越了生命,延伸到很久远的另一个世界里,虽然他觉得这么想很可笑。
安塞姆在记忆深渊里迷惘的漫游中发现了许多东西,他发现许多东西让他感伤动情,许多东西令人惊讶不已,还有许多使他惊恐万分。只有一样东西他没找到,那就是“伊莉丝”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什么也找不到的痛苦折磨下,他后来又去寻访自己那古老的故乡。再一次看到那森林和草地,小径和篱笆,再一次站在童年的花园里,他心中波澜起伏,往事如梦萦绕在心间。他十分伤感地从那里悄然归来,以生病为由,谢绝了所有人的来访。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人来看他,那就是他的朋友。自从他向伊莉丝求婚之后他们便再没有见过面。他走进来,看见安塞姆颓唐地坐在他那冷清的小屋里。
起来,”他对他说,“跟我走吧,伊莉丝要见你。”
安塞姆跳了起来。
“伊莉丝!她怎么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是的,”他的朋友说,“来吧!她快要死了,她已病了很久。”
他们来到伊莉丝身边,她躺在一张沙发床上,瘦小得像个孩子,由于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含着明快的微笑。她把自己苍白轻软的孩子般的小手递给安塞姆,那小手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朵花;她的脸似乎也焕发着圣洁的光彩。
“安塞姆,”她说,“你生我的气了?我给了你一个很艰巨的任务,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在忠诚地执行它。继续寻找吧,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直到抵达你的目标。你认为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走上这条路的,但实际上是为了你自己,你明白么?”
“我想到过,”安塞姆说,“而且现在我知道了,伊莉丝,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我早该往回走了,可是却再也找不到归途。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她直视着他那悲哀的双眼笑了,明快的笑容里含着抚慰。他伏在她那只瘦削的手上,长时间地哭泣着,泪水打湿了她的手。
“你会怎样呢,”她说,声音微弱,如同回忆中缥缈影像的声音,“你不该问你会怎样。你一生中曾经寻找过许多东西,你追求过荣誉、幸福和知识,也追求过我,你的小伊莉丝。这一切仅仅是一些美丽的图画,它们都离开了你,就像现在我也必须离开你一样。我就要走了。我也一直在寻找,也总是一些美丽可爱的图画,然后总是破碎了,消逝了。现在我不知道什么图画了,也不再找什么了,我要回家了,只要再向前迈一小步,我就回到故乡了。你也会到那儿去的,安塞姆,那时你额头上就不会再有皱纹了。”
她是那样地苍白,安塞姆绝望地叫了起来:“哦,等一等,伊莉丝,别走呵,给我留下一点儿什么吧,让我觉得你并没有完全离开我!”
她点点头,从旁边的一个玻璃瓶中拿出一朵盛开的蓝色鸢尾花递给他。
“拿着我的花吧,这枝鸢尾花,别忘了我。去寻找我,寻找这鸢尾花,然后你就会来到我身边。”
安塞姆啜泣着将花接在手里,哭着与她道了别。当朋友送来了死讯,他又回来帮着用鲜花装饰了她的棺木,安葬了她。
此后他的生活完全崩溃了,继续编织那根丝线对他来说似乎已不可能。他放弃了所有的一切,离开了城市,辞去了职务,消失在茫茫世界里。有时人们看见他出现在他的故乡,靠在老家花园的篱笆上。可是当人们想要询问他,关心他的时候,他却走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仍然钟爱鸢尾花,每当他看到一朵鸢尾花,就要俯下身子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花萼,所有对现在和未来的预感以及阵阵幽香似乎从那蓝色的深渊里向他迎面吹来;之后他又悲哀地继续前行,因为他没有得到满足。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扇半开的门外谛听,听见门后有最可爱的秘密之声在呼吸,而当他刚刚觉得此时此刻一切都将好转和实现时,那扇门却关上了,尘世的风冷冷地吹拂着他的寂寞。
他在梦里和母亲聊天,她的身形和脸庞现在是如此地清晰又亲切,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伊莉丝也和他交谈,当他醒来的时候,梦中残留的余声使他留连忘返,思绪万千。他没有固定的住所,他独自在乡间漫游,有时睡在屋子里,有时就睡在树林里;时而以面包为食,时而用浆果充饥;有时可以喝到葡萄酒,有时就用灌木丛中叶子上的露水解渴,他对一切都无所谓。许多人觉得他是个傻子,许多人认为他是个巫师;许多人怕他,许多人嘲笑他,也有许多人爱他。他学会了那些过去从来不学的东西,和孩子们同处,参加他们那不同寻常的游戏,和一段树枝或是一粒小石子交谈。冬夏交替,时光荏苒,他始终在看花萼,看小溪和湖泊。
“图画,”他有时自言自语地说,“都是图画。”
但在内心深处他感到有一种存在不是图画,他追随着这存在于他心中的生灵。那生灵有时会说话,有着伊莉丝和母亲的声音,这声音给他安慰和希望。
他遇到过奇迹,可他并不惊奇。有一天,他冒雪穿过了一片冬季的原野,胡子上结了冰。在雪里有一株纤弱、憔悴的鸢尾,开着美丽而孤独的花朵。他向她弯下身子,笑了,这时他懂得伊莉丝一次又一次唤醒他的是什么了。他认出了他童年的梦,看见了那条淡蓝色的、夹于金色围栏之间的小路,它一直通向花芯和那秘密的所在,上面隐约有着许多纹理。他明白了,那里就是他一直寻找追求的,那种不再是图画的存在。
种种提示都来唤醒他,种种梦幻都引导着他,他来到了一座小屋。那里有许多孩子,他们给他牛奶喝,他与他们玩耍。他们给他讲故事,告诉他,在森林里烧木炭的人那里出现过奇迹:在那儿,人们看见每一千年才开一次的圣灵之门敞开了。他倾听着,冲那幅诱人的图画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一只鸟儿在灌木丛中对他歌唱,它像死去的伊莉丝一样有一种独特而甜蜜的声音。他跟着这只鸟,它呢,时而飞翔,时而跳跃,跨过小溪,一直飞向森林深处。
当那只鸟儿沉默下来,再也听不到、看不见它的时候,安塞姆停了下来,举目四望。他正站在森林中一个深谷里,一条小溪在宽阔的绿荫下面潺潺流淌,此外一片静寂,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在他的胸膛里那鸟儿仍在继续歌唱,用它婉转的声音,引他向前,直到他走到一座长满了青苔的绝壁之前。绝壁中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一直通向山谷的深处。
一位老者坐在狭缝前,看见安塞姆来了就站起来喊道:“回去吧,哎呀,回去!这是圣灵之门,进去的人还从没谁出来过呢。”
安塞姆探头向那绝壁之门里面望去,他看见有一条蓝色的小径消失在山谷深处,金色的柱子密密地分列两旁,那条小路由上而下,恰似消失在一朵巨大的花萼之中。
他胸膛里的鸟儿欢快地唱着,安塞姆走过那守卫者身旁,进入狭缝之间,穿过那些金色的柱子,走向深处那蓝色的神秘所在。那是伊莉丝,他闯进了她的心;那是母亲花园中的鸢尾,他在她蓝色的花萼中轻松地漫步,而当他悄然迎向那金色的朦胧时,他所有的回忆,所有的学识,都一下子回到了他身上;他摸摸自己的手,它小而柔软。爱的声音在他耳畔亲密、信任地响起。这些声音,这些金色柱子闪烁出的光辉,和他童年时听到的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还是个小小孩儿时的梦境重现了,他沿着那花萼走下去,在他身后,整个有形世界都跟随着他,一齐沉入那存在于有形世界背后的秘密之中。
安塞姆开始轻轻唱起来,他的小路也轻轻沉入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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