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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城市里的蘑菇

2022-02-04 15:06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9506209 Times

卡尔维诺:城市里的蘑菇

从远方吹进城里来的风,给城市带来了不同寻常的礼物,只有少数一些敏感的灵魂才会发现这事,就好像对干草感冒的人,其他土地上的花粉会让他们直打喷嚏。

一天,谁知道从哪里送来一阵裹着孢子的风,吹到城里一条路边的花坛里,于是几簇蘑菇就在这里发了芽。没有人发现这事,除了小工马科瓦尔多,他每天早上正是在那里乘电车。

这个马科瓦尔多,有一双不是很适合城市生活的眼睛:标识牌,红绿灯,陈列柜,霓虹灯,宣传画,对那些好考究的人,这些东西也许还能吸引吸引注意力,但从来不能叫马科瓦尔多的目光停留过,他看这些东西就好似扫过沙漠里的沙子。然而,树枝上一片发黄的树叶,纠缠在瓦片上的一根羽毛,却从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没有一只马背上的牛虻,没有一个桌上的蛀虫洞,没有一块人行道上被碾扁的无花果皮,是他不注意的,不用来作为推理的对象的,通过它们,可以发现季节的变化,理解自己灵魂中的愿望,体会对自身存在的痛苦。

于是一天早上,在等着电车把自己带到那个他做体力活的公司去时,在站牌附近,他找到了什么不同一般的东西,就在沿着林荫道的那片既不结果又生着硬皮的土地里:在某些地方,比如树桩上面,好像是隆起了一堆堆肿块,然后还一个个地迸裂开来,露出了那圆形的地下躯体。

他蹲下身来系鞋带,又仔细看了个清楚:是蘑菇,真正的蘑菇,它们正从城市的中心冒出头来!马科瓦尔多觉得,那个曾包围着他的灰色吝啬世界陡然变得慷慨起来,满是秘密的财富,除了以钟点计算的合同薪金外,除了工资补贴外,除了家庭津贴费外,还可以从生活中指望点别的什么东西了。

工作时,他比平时心不在焉:他想,就当自己在那里卸包裹和箱子时,在泥土的黑暗中,那些安静,迟缓,只有他认识的蘑菇,正在酝酿着自己多孔的果肉,正吸收着地下的汁液,撑破土块的硬皮。“只要一夜的雨水,”他自言自语道,“就已经可以收获了。”他等不及要把这个发现和妻子与孩子们一同分享。

“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说的!”在寒酸的午饭饭桌上,他这样宣布道,“一个星期内,我们就可以吃上蘑菇啦!一盘炸蘑菇!我跟你们保证!”

对还不知道蘑菇是什么东西的最年幼的孩子,他是满怀激情地解释了蘑菇众多品种的美丽,其味道的细嫩,甚至还解释应该怎样来烧蘑菇;就这样,他把妻子也拉进讨论中来,直到那时,她一直都显得颇为怀疑和漫不经心。

“那,这些蘑菇在哪里?”孩子们问道。“告诉我们它们长在哪里!”

对于那个问题,马科瓦尔多的热情一下子被一种怀疑的推理给制止住了:“如果现在我跟他们说在什么地方,他们肯定会和平常一起玩的那些小调皮一块去找蘑菇,这样,整个街区就会到处散布这消息了,而蘑菇最后就会落到别人家的长柄平底锅里了!”这样,那个曾迅速用普遍爱心来填满自己心灵的发现,现在却使他对占有蘑菇狂热起来,使他被嫉妒和怀疑的担心包得严严实实。

“蘑菇地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他跟孩子们说,“如果你们漏一个词出去,你们可就倒楣了。”

第二天早上,他走近电车站时,是满心的焦虑。他蹲在花坛边,心下宽慰些许地看了会蘑菇,它们长了一点,但不是很多,几乎还完全藏在泥土地下。

他蹲的幅度很大,以至于没发现背后有人。他突然站起身,尽力摆出一幅冷漠的神情。有个清洁工,撑在自己的扫帚上,在看他。

这个在他管辖区里长着蘑菇的清洁工,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瘦高个。他叫阿玛蒂吉,马科瓦尔多看不惯他已有一段时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那些戴眼镜的总是让他心生厌烦,他们总是盯着沥青路,要清扫掉一切自然的痕迹。

那是个星期六;马科瓦尔多闲下大半天的时间,装出心不在焉的模样,在花坛附近转悠,远远地监视着清洁工和蘑菇,同时算计着还需要多长时间蘑菇能长好。

晚上下雨了:就像农民们在成月的干旱后,单听见几滴雨声,就能从睡梦中醒过来,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就这样,马科瓦尔多,整座城里唯一一个,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呼唤着家人。“是雨,是雨,”他努力呼吸着从外头传进来的湿尘味和新鲜霉味。

拂晓时,也就是星期日,他和孩子们一起,拎着个借来的小篮子,赶紧跑到花坛边。蘑菇出来了,直直地挺在菇柄上,菇盖高耸在泥土外,还浸着雨水。“太好啦!”他们扑过去采起了蘑菇。

“爸爸!你看那边那个先生捡了多少蘑菇啊!”米凯利诺说,父亲抬起头,看见阿玛蒂吉正站在他们旁边,胳膊下也挽了个小篮子,篮子里装满了蘑菇。

“啊,您也来采蘑菇?”清洁工说。“那就说明这蘑菇没问题可以吃了?我摘了一些,但不是很有把握……路的那头,还生出来一些更大的蘑菇……好了,现在我知道可以吃了,我得去通知我的亲戚,他们还在那里讨论是该采摘呢,还是该丢掉别管……”然后就大步走开了。

马科瓦尔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有他没发现的更大的蘑菇,一场从没希冀过的收获,就这样在他鼻子底下给夺走了。他几乎是被忿恨,被暴怒气僵在那里,好一会不得动弹,然后——就像不时会发生的那样——那种个人激情的崩溃转变成一种慷慨的冲动:“嘿,你们大家!今天晚上你们想来一盘炸蘑菇吗?”他冲着簇拥在电车站里的人群吼道。“在这条路上长出了好些蘑菇!你们跟我来!每人都有份!”于是他就跟在阿玛蒂吉后面,而他自己已是被一大群胳膊上挂着雨伞的人尾随着,因为天气还很湿润,阴晴不定。

所有的人都找着了蘑菇,因为没有篮子,他们就把伞打开来装。有人说:“如果大家中午能一起吃个饭,该多好啊!”然而每个人都是捡了自己的蘑菇,就奔回自己家了。

但他们很快就又见面了,甚至就是当天晚上,就在医院的同一间病房里,洗了胃后,大家都被从中毒中拯救出来,不是很严重,因为每个人吃掉的蘑菇量都相当有限。

马科瓦尔多和阿玛蒂吉的病床挨得很近,他们是怒目相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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