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透过门缝,我看到床头柜上的药瓶,还有敷在妈妈额头上的白毛巾。
纳•塞梅尔【以色列】:布绮姹
庄焰 译
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进去,进入夜晚,进入正午的夜。我的眼睛已经十分敏锐,总是最先看到那幅图画——妈妈头边的一块白色的东西。布绮姹横向展开着,我用铅笔又往上添了一些树枝,画了好多树叶,还加上了花朵,尽管图书馆的书上并未提到花朵。
不认识的女人砰地关上门,不让我进去。
你妈妈现在需要休息,她说。
透过门缝,我看到床头柜上的药瓶,还有敷在妈妈额头上的白毛巾。我猜那是她的额头,因为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脸。
不认识的女人放下百叶窗,拉上窗帘,把正午变成了夜晚。然后她让我去厨房安静地做作业,还威胁说要检查我的算术题。真不知道是谁跟她说我从不做算术题的。
我一声不响。几乎屏住了呼吸。因为只要跟我说妈妈需要休息,我便明白正午成了夜晚。
我在格子油布上静静地削铅笔,每餐之后妈妈都会用肥皂水刷洗格子油布、再用毛巾擦干。她总是特别担心我的本子会弄脏,尽管我跟她说面包屑或者植物黄油渍其实不脏。
我把心爱的木屑卷扫到手心里,像是拢进了小碗中——对我来说,这些刨花是树木的卷发。我默默地诅咒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因为在妈妈需要休息时,其实只有我知道该怎么照顾她,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尽管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总是派些陌生的女人来。
那个不认识的女人说,可以叫我阿姨,我不肯。只有弟弟叫。
去幼儿园接他时,他并未问起妈妈在哪儿,我也无需对他说她又要休息,他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几乎弄疼了我。
不认识的女人来到厨房,问我是否完成了作业。她把我的本子推到一边,开始刷洗那块格子油布。住手,我对她说,你不是我妈妈。于是她命令我去图书馆。我对她说书还没有看完,但她又重申了一遍说妈妈需要休息,而且我现在是大姑娘了。
你什么都不懂,我说,把包着棕色纸皮和塑料皮的书朝她扔了过去。那本书讲的是世界上各类森林中的树,因为我只读真实的东西和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而我尤其喜欢我们国家、或者我们居所附近亚空河流域没有的树木。
我从图书馆一次又一次地借阅这本书,即便图书馆员一下子就能看出装在书封内侧的借书卡上只有我的名字、除了我没有别的孩子读过它。
每棵树都配有一幅绘图,而不是照相机拍下的照片。下面用卷曲的字母写着树名,我打开书总是翻到“布绮姹”那一页。布绮姹,也叫榆树,好似一个美女的名字。它张开胸怀,仿佛要拥抱全世界,我也想回给它一个拥抱,但怎么办呢,它只生长在远方的森林里。昨天我给弟弟念这本书,可他很快就厌倦了。他唯一喜欢的一点是世上最古老的树——因为我对他解释说,你从树干上年轮的数量可以判断出树木的年龄——并且立刻就想找起年轮来。
后来他又说妈妈可能很老了,所以她总是需要休息,还问我树木什么时候会死。
我让他闭上嘴。
我扔出去的那本书没有打中不认识的女人,她甚至都没有恼怒。她把它捡起来,我觉得她想打开书翻翻,就把书夺了过来,一路跑到了图书馆。图书馆员给我找来另一本书,但我说不。
后来,不认识的女人用勺子给妈妈喂了些麦麸,也让我们进到屋里。弟弟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挨在我身后,因为他不喜欢妈妈一直要休息。
我对妈妈说:别担心,我们很好,也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摆脱掉那个不认识的女人。
妈妈也一言不发。她需要休息时从不讲话。连哭也不哭。我想她是不会哭。上一次,她嘴里冒出一些耳语般的叫声,把弟弟吓坏了,不过后来我带他去了亚空河,让他坐在一棵桉树下,告诉他这是一棵外国树,从澳大利亚来到我们这儿,然后就困在了这里。
尽管现在是午夜,百叶窗和窗帘却还是没有拉开。妈妈唯一的动作就是抬起手来,让我不要打开窗子,仿佛室内的黑比户外的暗更讨她喜欢。
后来,在桉树下面,弟弟问我妈妈什么时候能结束休息,他还说别人的妈妈们……我立刻打断了他,告诉他永远都不可以拿妈妈来做比较。
他为那些大概很想家的桉树感到难过,还特别希望我们能把亚空河畔的树全都拔起来,送回澳大利亚去。
我们俩都不知道澳大利亚的远近。
晚上弟弟爬到我床上时问起过这个。妈妈的屋里悄无声息,我不时会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是否有些耳语般的叫声。把耳朵贴在凉爽的木头上感觉很好,我觉得那扇门也许就是布绮姹做的。
不认识的女人说她早上会回来。她关灯时,弟弟说:“晚安,阿姨!”我就背过身去不理他。
第二天以及之后的那一天,妈妈继续休息着,弟弟不再问愚蠢的问题。只有一次,他站在厨房门边,看着那个不认识的女人伏在桌边刷洗格子油布,然后问是否她有时也想要休息。不认识的女人直起身子,油布从她手中掉了下来,她抱住了他。
我背过身去。
一天,第二天之后又过了一天,我凭着记忆画了一幅布绮姹放在床头柜上,摆在妈妈的药瓶旁边。她闭着眼睛,只有我在讲话。我对她说我们学校的成绩册发下来了,虽然我是全校数学最差的学生,可艺术课老师给我打了个优。
妈妈睁开双眼,那一刻她的眼神像在说她想起来。我把她从床上往下拉,她的手臂垂落在身体旁。然后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就进来了,她喊叫起来,你在干什么,你这个疯丫头?
那天晚上,我把弟弟放在他自己床上并低声说,那个外人要是再说那个词,我就杀了她。弟弟背过身去不理我,他睡着了以后又说了那个词。
不管怎么说,那个不认识的女人把布绮姹的画儿留在了妈妈屋里,放在药瓶旁边。她不再用勺子喂她吃麦麸,而是喂些鸡汤,我们从学校和幼儿园回来时,屋子里满溢着那种味道。不认识的女人甚至让弟弟直接就着锅吃,而他早就对幼儿园老师说了他有一个世上最棒的阿姨。他不再到妈妈的屋里去。
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进去,进入夜晚,进入正午的夜。我的眼睛已经十分敏锐,总是最先看到那幅图画——妈妈头边的一块白色的东西。布绮姹横向展开着,我用铅笔又往上添了一些树枝,画了好多树叶,还加上了花朵,尽管图书馆的书上并未提到花朵。
我在黑暗中绘画,像个盲人似的。
我确信妈妈笑了一次。真的是那样。
我说,你什么时候结束休息,妈妈?我还许诺我会陪她走路去亚空河,然后我们坐在树底下——尽管只是一棵澳大利亚桉树也不要紧——弟弟会数一数树干上的年轮,告诉她这棵树的年轮越长越多却不害怕。我什么都肯做,我对她说,甚至算术作业,只要你能下床,妈妈。
但是她背过身去。
这时候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已经开始朝她嘴里滴糖水了。
我找遍了图书馆所有的书架,想找到一本书能告诉你该如何帮助那些腿不瘸、腰没断、没有任何其他残缺却不能下床的人。我甚至把高梯子悄悄拉过来,爬到书架最高的一层,那里的有些书从未有人读过,图书馆员都不曾看过。她站在下面,推荐了些冒险故事书和童话,还说光是读一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足够,因为最美的书讲述的都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朝她尖叫着。我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她伸出手,想帮我下来,但我不要她帮。
她说我要找的书不存在,还默默地建议由我来写一本。
这件事是他们把妈妈从房子里移走前的那一天发生的。她现在在澳大利亚——弟弟在幼儿园就是这样对他们说的。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不得不开始认识她,没有别的选择。刚开始,弟弟叫她的名字,后来——一天一天以后——他开始管她叫妈妈。
我不再背过身去。
当他们盖上妈妈的时候,妈妈手里还拿着那张布绮姹的画儿,那个女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实际上她发誓说这是真的,但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确信是否真的那样。
我记得那个我依然不认识的女人打开了百叶窗和窗帘,尽管屋子里充满了阳光,但对我来说却仍是黑暗。我静静地坐在厨房里,几乎屏住了呼吸在格子油布上削铅笔,削到只剩下树木的卷发。我的手掌像小碗一样装得满满的,有那么一刻——转瞬但却永恒——我也想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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