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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维也纳的人,仿佛从空气里就能获得节奏的感觉

2018-12-01 09:52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25768242 Times

 

茨威格维也纳的人,仿佛从空气里就能获得节奏的感觉

在欧洲没有一个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情洋溢地涌向文化。正因为这个帝国,正因为奥地利几百年来既不是政治上野心勃勃,也不是在军事行动上特别成功,它的民族自尊心最为强烈地表现在艺术上君临一切。

曾经统治过欧洲的古老哈布斯堡王朝的帝国,早已把最为重要最有价值的行省失去,成为德意志的、意大利的、佛兰德尔的和瓦隆的行省,只有它的首都还保持着旧日的灿烂辉煌,未遭损害,这是宫廷的宝藏所在,千年传统的维护者。

罗马人垒起了这座城市最初的砖石,作为抗击野蛮人、捍卫拉丁文明的城堡的前沿阵地。一千多年后,奥斯曼人蜂拥而至,袭击西方世界,就粉碎在维也纳城下。尼伯龙根人在这里行走,音乐界不朽的七大星辰在这里烛照世界;格鲁克(奥地利作曲家)、海顿和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和约翰·施特劳斯(奥地利作曲家,华尔兹之王),欧洲文化所有的洪流都在这里汇合。

在宫廷里,在贵族当中,在民间,德意志的和斯拉夫的、匈牙利的、西班牙的、佛兰德尔的因素都融合在血液里。这座音乐之城的真正的天才便在于把所有这些矛盾对立都和谐地融为一体,变成一种新型的、独特的东西,变成奥地利的、维也纳的东西。这座城市赋有兼容并包的能力,具有接受外来影响的特殊感觉。它把极不相同的互相矛盾的各种力量吸收进来,使之情绪缓和,心情舒畅,感到宽慰。在这里,在这种精神和解的气氛中生活极为惬意。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市民都无意识地被教育成为一个超民族的人,一个世界主义者,一个世界公民。

这种相互适应的艺术,这种柔和的音乐一样的过渡,显然在城市的外形上已明显表现出来。这座城市历经几个世纪,逐渐扩张,从内城几环,有机地延伸开去,拥有二百万市民,人数够多,赋予一个大城市的一切奢侈和千姿百态。但是并不像伦敦和纽约那样,过分庞大,以致和大自然脱节。维也纳这座城市的最后的一些房屋映照在江水浩荡的多瑙河里或者远窥遥远的平原或者化为花园和田野或者缓缓的山丘,爬上最后的绿树成荫的阿尔卑斯山的支脉,你感觉不到大自然始于何处,城市又始于何方。城市和自然交融,没有阻力,没有矛盾,而在城市内部,你又感觉到,城市的成长犹如大树,一个年轮挨着一个年轮。

环形大道取代了古老的防护城墙,以大道上庄严堂皇的房屋围绕着全城最内在最珍贵的核心。宫廷古老的皇宫贵族府邸,在城市中心诉说着石头化成的历史;在李希诺夫斯基(李希诺夫斯基,埃斯特哈茨,均为奥地利贵族,以奖掖音乐著称)府上,贝多芬曾经演奏过。在埃斯特哈茨府上,海顿曾是座上宾。在这古老的大学(指维也纳大学)里,海顿的《创世纪》第一次奏响。皇宫城堡(即奥地利皇室的宫殿)看见过世世代代的皇帝,美泉宫看见过拿破仑。在斯蒂芬大教堂里,基督教世界联盟各国的君王俯首屈膝,感谢上帝解放了维也纳,打败了围城的土耳其人,大学在自己的墙垣里看见了无数学术界的璀璨明星。在这当中,新式建筑在光鲜亮丽的宽阔大街和耀眼生辉的商店中高傲地升起。但是旧式建筑在这里和新式建筑很少冲突,就像刀斧凿出的石头和未经触及的自然互不侵犯一样。

住在这里,住在这座城市里实在妙不可言。

这座城市以好客精神欣然接受一切陌生的东西,乐于付出自己。在它那轻松的,就像在巴黎一样,洋溢着欢快飘逸气氛的空气里,可以更加自然地乐享生活。大家知道,维也纳是座享乐的城市,而文化不就意味着从人生粗俚的物质中取出其最精致、最娇柔、最细腻的部分来吗?

从烹饪术方面讲究美食,人们在这座城市里非常在乎得到一瓶好酒,一杯爽口的新鲜的啤酒,丰盛的面点和蛋糕,也可以高标准地要求得到更加精美的享受。

演奏音乐、上演戏剧,对话聊天举止得体,极有风采讨人喜欢,都在这里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得到培植。

在个人的生活中就像在全民的生活中,占有优势的并非军事、政治和商业;维也纳一般市民每天早晨打开报纸第一眼看的不是议会里的讨论,或者世界大事,而是剧院的剧目,这在公众生活中具有一种其它城市难以理解的重要性,因为皇家剧院,也就是宫廷剧院对于维也纳人,对于奥地利人不仅仅是座供演员在上面演戏的舞台,它是一座微观世界,反映了宏观世界,是五光十色的影像。整个社会在这里可以自我观赏,是优良品味的唯一真正的cortigiano”(廷臣。维也纳宫廷剧院一直被看作良好趣味的场所。茨威格以“廷臣”表示在宫廷里的“高贵绅士”完美无缺),观众在穿衣打扮、举手投足、谈话聊天方面都把宫廷演员视为楷模,看一个品位优雅的人用哪些词汇,避免用哪些词句;舞台不仅是一个娱乐的场所,而是优雅举止正确发音的一本口头叙述,形象具体的入门手册。

一道尊敬的光圈,像圣人头上的光轮,烛照着和宫廷剧院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关系的一切。政府总理、首席富豪可以漫步维也纳大街,没人扭头去看他们。但是一位宫廷演员、一位歌剧女歌唱家走过,每个女商贩、每个出租马车车夫全都认得出他们。我们这些男孩要是走路时见到他们当中的一个,就骄傲地互相讲述。我们每个人都在收集他们的相片,他们的墨迹。

这种近乎宗教意义上的偶像崇拜发展到这种地步,甚至波及他们身边的人。索能塔尔(奥地利著名演员,宫廷剧院终身演员)的理发师、约瑟夫·凯因茨(奥地利最伟大的演员之一,与茨威格有密切交往)的马车夫,也是我们暗中妒忌的受到尊敬的人物。年轻的帅哥们因为穿上同一个裁缝缝制的衣服而沾沾自喜。一位伟大演员的诞辰纪念或葬礼都成为重大事件,使一切政治事件都黯然失色。自己的作品能在宫廷剧院上演,是每一个维也纳作家的最高梦想。

因为这意味着毕生成为显贵,包括一系列的荣誉,诸如:一生观剧均可免费的入场券,参加一切公开活动的邀请函;因为他刚刚成为一幢皇帝之屋的客人。

我们奥地利人在政治上的冷漠懒散,在经济上和我们坚毅果决的邻邦帝国相比的落后状态,也许的确该部分地归咎于这种过度的乐享人生的态度。但是从文化上看,这种过度重视艺术的事件,却产生了一些绝无仅有的东西——首先是对每一种艺术成就的无比巨大的敬畏之情,表示了上百年的尊敬之后,产生出绝无仅有的鉴赏能力,有了高度的鉴赏能力,最后在一切文化领域都达到了超群出众的水平。

艺术家总是在受人称赞,甚至受到过分褒奖的地方,感到最为惬意,同时也最受启发。艺术总是在成为全民人生大事的地方,达到顶峰,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和罗马,把画家吸引过来,并培养画家臻于宏伟境界,因为每个画家都感到,置身于全体市民面前不断进行比赛,必须不断超越别人和自己,所以维也纳的音乐家和演员,也知道他们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重要性。

在维也纳歌剧院,在维也纳宫廷剧院什么也逃不过观众的注意;唱错一个音符,立刻被人发现,乐器插入不对,每次漏掉什么都会受到指责。这种检查并不只是在初次公演时由职业的评论家进行,而是由全体观众进行的,他们的耳朵日复一日警惕地不断比较,练得十分敏锐。

在政治上,行政管理上,道德风习上,一切都很随和,对于每种“马马虎虎”的事情,大家都脾气很好满不在乎,每种违法犯规的事大家都很宽大为怀,可是在艺术事情上就铁面无私了;在这里事关城市的荣誉。每个歌唱家、每个演员、每个音乐家必须不断地竭尽所能,否则他就完了。

在维也纳当个公众的宠儿,实在妙不可言。而要保持宠儿的地位,却并不容易,任何懈怠都不会得到原谅。知道公众不断警惕,毫不同情地不断警惕,就迫使每个艺术家在维也纳都竭尽全力,使整个艺术界达到奇妙的水平。

我们当中每一个人,从青少年时代养成的这种对艺术演出极其严格、铁面无私的尺度,一直伴随终生。谁要是在歌剧院里在古斯塔夫·马勒的教导下,领教了钢铁般严格的纪律直到细枝末节,在爱乐乐团的演奏者那里懂得了昂扬激情和极度缜密不言而喻地连成一体,这人今天就很难为一次戏剧演出或者音乐演出得到充分满足。

但是我们从中学会,即使对于我们自己,在每次艺术演出时也要严格要求;有一种水平过去是我们的榜样,将来也依然如此,世上很少有几个城市对未来的艺术家是这样培养的。但是这种对正确的节奏和昂扬的激情的了解,也一直深入到民间;因为即使是最卑微的市民坐在酒馆里,也要求乐队奏出优秀的乐曲,就像要求酒店老板提供优质酒类一样。在普拉特尔公园,民众也清楚知道,哪一个军乐队演奏起来最最“带劲”,是“德意志大师”军乐队呢,还是“匈牙利人”军乐队。

生活在维也纳的人,就仿佛从空气里就能获得节奏的感觉。正像音乐性在我们作家这里,要在一种特别讲究的散文里表现出来,那么分寸感在其他人身上就深入到社交举止和日常生活之中。

一个维也纳人若没有艺术感,并对礼仪不感兴趣,就无法想象能进入所谓的“上流社会”,但是,即使在下层民众当中,最穷苦的人,从四外风景、人性欢快的气氛之中,也把某种对于美的本能吸收到他的生活中去。没有这种对文化的热爱,没有这种对人生最神圣的多余之物的既享受又审视的感觉,就不算是真正的维也纳人。

选自《昨日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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