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克菜尔和马塞兰的爱情

卢梭：克菜尔和马塞兰的爱情

在多菲内( Dauphine)省奥里瓦( Orival)村里，住着一个富足的农夫叫热尔蒙( Germon)。这个农夫有个独子叫马塞兰。这个年轻人出生幸福，品性纯良，尤其从未受过教育的重负。他父亲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不免遗憾，便想找个适当的时机替他成婚，好让家门人丁兴旺起来。因为，多生孩子会使穷苦的农夫愈加贫困，却能使富有的农夫愈加丰裕。热尔蒙操办着这桩婚事，做起打算来像个有钱人而不像个村里人，也就是说，他光顾考虑自个儿的好坏标准，并不怎么想及儿子的趣味。

马塞兰心里并不赞成父亲的选择，却也没有什么道理反驳他。于是，他一声不吭地顺从。这桩婚事眼看就要办成了，不料婚前两天新郎突然得了一场奇怪的病。持续不断的呕吐，加上痉挛和各种危险症状，使得人们开始担忧他的安危。村里的医生来了，却压根儿弄不清楚这么奇特的病宏。但他少不了做一番长篇解释，并且由于找不到正确的解药，开出了一大堆错误的药。可怜的马塞兰总算有福气，人们在这位埃斯克勒庇奥斯的蹩脚药给他带来更大的危害之前，发现了真正的病因。

这个秘密的原因就是爱情。不过，发生的过程很是奇特，让人们对这个年轻人的单纯天性有所了解，胜于我在这里做任何描述。

奥里瓦村有个年轻女孩子叫克莱尔。她被瓦朗斯的一位太太所养大：这位太太和克莱尔的母亲为了友情换养了彼此的孩子。就在我前面提到的那桩婚事定下来的那几天里，这位太太去世了。几天以后，马塞兰和他母亲前往瓦朗斯采办婚礼用品，并因而见到了克莱尔，因为女孩子的家人托他带口信。

克莱尔很迷人，但并不很美。至少，她的美丽在于优雅的风姿，而不是端正的模样。她不故意招人迷恋，却在不知不觉中把人吸引。原因在于，她的目光、她的举止，乃至她的样貌，无不表明一颗敏感的心。对于所有敏感的心而言，这是最重要、最强大的魅力。至于那些内心不怎么细致的人，只按照通常的法规来安排情感；在他们看来，克莱尔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这样一个不怎么值得记住的人，要说难以忘怀她，那可是太奇怪。一个出色的观察者看到克莱尔的时候会说：她也许从不会激发人产生激情；但她也绝对不会引人滋生平庸。

马塞兰外表安详，看上去性情冷淡，让人以为他不太能够感受克莱尔的所有优点。然而，他却是一个内心热烈的人。他的外表愈是祥和，内心的震撼愈是藏在深处，这使他倍加痛苦。人们以为他木讷、冷静，殊不知这往往是他敏感的表现所在。他对许多东西漠不关心，因为他的心被别的事情所吸引着。至于那些让他如此感动的事物，他往往为自己的情感而羞耻，竭力抑制，或至少掩饰。他父亲给他的教育方式生硬而粗鲁，这对他养成如此克制的脾性不无促进作用，换做是温柔些的教诲，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如此有人也许要说，农夫哪儿来的这许多细致的感性！我将回答我刚刚描绘的并非他们的服装。我还可以回答，有那么一些灵魂，我们无法为其排名论座，因为它们比别的所有灵魂都高贵。克莱尔和马塞兰的灵魂便是如此。

无论王孙还是农夫，即便哲人们的所思所感都是一样。教育可以改变名字和外表，但人心深处却永不改变。再说，无论对君王还是对种田人，大自然可不会给出不一样的模子来。让我们回到刚才的故事里罢。

这两人见了一面，我们大可猜出发生了什么事。马塞兰若有所思地回到村里，发觉他的未婚妻比往常更乏味。尽管他一向对自已的和未婚妻的装饰漠不关心，他还是发现大伙儿忘了这样又那样必不可少的东西，这让他不得不接二连三跑去瓦朗斯，每回他都要去克莱尔小姐那里问问带什么口信。

自从她的保护人去世以后，克菜尔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城市她在这儿靠自己的工作以及那位太太留下的一笔年金，生活过得很舒适。随着马塞兰的来来往往，她改变了主意，认为在她这个年纪还是生活在父母眼前比较合宜。她决定回她父家。很快，她就住到奥里瓦。马塞兰在瓦朗斯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克莱尔惊讶地听说马塞兰即将结婚。在他拜访她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觉得他和她说话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准备娶另外的女子的人，因此，她自认为有理由责备他对自己的伪装。她甚至掉下了眼泪，但竭力掩饰着。马塞兰终究还是看见了，这使他内心深处大受感动。两滴近乎不易察觉的泪水，成了接下来如是多风暴的起源。

绝望之中的马塞兰，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成百倍深地陷入爱河。他决定取消或至少推迟婚期。无数次，他已经要向父亲开口了，但这个生硬而粗鲁的农夫却是固执己见的人，甚至会粗暴地行使父亲的权威。做儿子的为此担忧，并预料到自己的陈述将成柱然。最终，出于理智而不是出于害羞，他放弃了这么做。他本可以主动告诉他母亲，但她也无非只是纵容他，却不能对热尔蒙的想法起到太多影响。再说，她病了很久，他担心让她受惊吓，会有损康复。母亲的病拖了很长时间，马塞兰为此而暗生延迟[婚期]的希望，但是，双方家长都不愿等待，婚期还是定下来了。马塞兰想出一个办法，以推迟他的不幸的到来。这个办法就是让自己得一种暂时性的病，目的在于制造点儿惊慌，延迟婚礼。他找到一包催吐药，里面含有好几个剂量。这是为他母亲准备的药。他毫不迟疑全吞了下去。我不知道，他的爱情是否足以让他预见到自己即将陷入多大的危险之中。过重的药量，加上没有采取任何有助于缓和催化这样危险的药剂的必要措施，导致他陷入生命的危险，也使得医生有机会发表如是多高明的诊断。

儿子的病情震动了母亲，促使她来到他的床前。这个事件表面上似乎要夺去她正在恢复的健康，实际上却让她坚强起来。大自然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艺术呵！这个好女人在儿子的病情里感觉到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一个母亲在类似情形下都有如此敏锐的双眼。她惊慌地发现那包致命的药不见了。她充满困惑地询问儿子。他动摇着，她追问他，给他母亲所特有的温柔爱抚。在具有良好天性的人身上，这样的爱抚力量是强大的。最后，她了解了他的秘密他在结束忏悔的时候告诉她，若不能和克莱尔一起生活，他将再也不可能热爱生活。

痛苦的奥秘一旦被揭示，选择解药就不再是件困难的事。病人因为年轻和强壮，身体很快得到康复。然而，灵魂的伤口却要长久地滴血。

热尔蒙惊讶地发现儿子的病因。他在自己天生的固执和如此让人失望的结局所带来的惊慌之间摇摆很久。在他看来，这只能算是年轻人的单纯，而不是爱情的过度。因为，与这类奇特激情有关的现象是如此神秘，对于所有那些生来无法感受这一点的心灵而言是不合宜的。克莱尔并没有被蒙在鼓里。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好心的热尔蒙大妈虽是母亲，却也不失为一个女人。我们大可以想象，在类似情形下，一个不安的恋人不可能最后一个才得知与自己有关的事。克莱尔马上飞到马塞兰的枕边。所幸她并没有为那些可笑的习俗所困。根据这些习俗，各个城市的繁文缛礼往往成了种强制和虚假的交易。她毫无顾忌地表露了自己灵魂的所有情感。她的双眼比她的双唇述说了更多的东西。她带着这样一种肯定表达自己，以至于如此生动、如此强烈的情感语言，对她和马塞兰再明了不过，对于其他在场的人却远非如此。

她发现他几乎脱离了危险，而她的在场则使他最终完全无恙。这样，她就为他的康复而感到喜悦，一点儿也不再担忧这件事。马塞兰的这次果敢的情感证明，给她带来很大的震撼，正如她的眼泪曾经带给他震撼一样。于是，她以一种无与伦比的方式，毫不迟疑地向他反馈了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爱情。

克莱尔清楚地看见，马塞兰的父亲和母亲看着她时带有某种苦涩。他们为儿子的婚事做了各种计划⑦。他们很富有：这是个非常充分的理由，使他们想要变得更富有。尽管他们所选择的那个女子并不是太富有，但他们寄望于她父亲所拥有的在城堡的威望，想以此获得在农舍里的威望，以及其他相继而来的好处。除是妥协于眼前如此感人的场面，才有可能取消这桩婚事。他想使马塞兰不幸，因为，人的意愿不会在这么低级的程度上遏制自然天性。但他们感到难过，因为马塞兰的趣味阻碍了他们的计划乡下人的计划呵！为什么不呢！就连恺撒不也情愿去做村里的第一，而不愿当罗马的第二？

热尔蒙正在和妻子私下讨论儿子究竟是要幸福还是要富有。新娘的父亲突然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前前来征求他们的问意。他告诉他们，他女儿气恼马塞兰的无礼以及他对克莱尔的爱情，决定取消婚约，他前来归还他们的承诺并收回自己的承诺。他没有说这个变化的真实原因。事实上温柔的克莱尔找到那难能可贵的秘诀，赢得她的对手，使一个明智而又不受爱情困扰的女子主动放弃一桩安排好的婚约。克莱尔去找新娘。她对她说，我爱马塞兰，我在知道他和你订婚以前就爱上他了，而且我现在依然无法抑制地爱着他。你的婚姻和我的爱情将使我们两人都不幸福。我把这两百古法郎的年金让给你。有了它，你可以再选一个一样好的对象，尤其是一个爱你的丈夫。作为交换，把他让给我吧，事实上你也很难从我这儿夺走他的心。与其从一个爱着别人的男人那里获得幸福，不如把幸福带给一个爱你的男。在这篇说辞里，对于新娘而言，最明确不过的是那两百古法郎。这是⑩动机所在，让她做了决定。她出卖了这个不怎么合自己意的未来丈夫。这样，她还可以另买一个，机灵点儿，也更有幽默感些。事实上，马塞兰是个审慎的男孩子，不会说蠢话，在一般女孩子眼里显得不怎么聪明。

克莱尔成了一无所有的人。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快乐。她的爱情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甜美：她为此付出了一切。马塞兰因为这个好消息而喜悦不已。他感到自己是多么被爱着，而克莱尔又是多么值得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他为自己依然存在的苍白和虚弱而骄傲，他似乎害怕随着自己的康复她的温存就会消失。如今，克莱尔一无所有，这仿佛成了她的温存的永久承诺。这好比是说，对他人而言最惨重的损失，在他们看来却是财富和幸福的新形式。年轻的恋人们哪，尽情享受这珍贵的情感吧！正是这些情感造就了生活的魅力和意义。你们也许贫穷、残缺、被全世界的人所遗忘或轻视，但你们为你们的心，为你们所珍爱的人而感到快乐，你们为了那给他人带来不幸的一切而幸福。

赶紧享受这些快乐吧！这是人类所能知道的最纯粹的快乐了。唉！有一天，也许你们会了解财富、地位、声望的代价，却再也找不回那真实的幸福。然而，这些带给他们幸福的方法，却也阻碍了幸福的最终来临。克莱尔的爱的证明温柔而无私，激起了马塞兰的更高的热情，却也加重了老热尔蒙的反感。在这同一件事里，儿子只看到他的情人所做出的奉献，吝啬的父亲却只看到那损失了的两百古法郎。

即便是在乡下，这桩奇特的事依然在奥里瓦引起了风言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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