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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公道

2018-01-04 10:41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31583349 Times

 

福克纳:公道

 

1

  祖父在世时,我们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到庄园去,而且往往饭后立即驾车出发,我和罗斯库斯占着前座,祖父、凯蒂和杰生坐在后排。辕马飞奔,祖父和罗斯库斯也就谈开了。这些马匹在附近地区是首屈一指的,不但平路上疾驶如飞,连一些山坡也都一驰而过。然而,我们是在密西西比州北部山区驰驱,所以翻过一些陡坡时,我和罗斯库斯难免要闻到些祖父的雪茄烟味。

  庄园离家四英里。树木掩映之中,一排长长的矮屋,不施油漆;但黑人区的一位名叫山姆·法泽斯的巧手木匠把它修葺、保养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屋后是仓库和熏制房,再远一点就是住宿区了,同样被山姆·法泽斯拾掇得井井有条。他专司其事,别的什么也不干。人们说他将近一百岁了。他与黑人住在一起,黑人们称他“蓝牙龈”;而白人叫他黑人。但他并非黑人,这就是我所要给大家讲的故事。

  我们一到达庄园,管家斯托克斯先生就会派一个黑人小孩陪伴凯蒂和杰生去小溪钓鱼,因为凯蒂是个女孩,杰生过于齿稚,而我又偏偏不肯奉陪。我喜欢到山姆·法泽斯的木工间去,他不是在制车轭就是在造车轮。我去时总要捎些烟丝给他。那时,他便会放下手上的活计,掏出烟斗——他自己用溪里的泥土和芦苇杆做的——装上烟丝,对我絮絮叨叨地叙谈往事。他象黑人一般说话,就是说,他谈吐的神气宛如黑人,但说的话语却不一样。他长着黑人的头发,可他的皮肤却较肤色浅的黑人还淡一些,而鼻子、嘴巴、下巴都不是黑人的样子。他年事已高,那垂暮的体态,愈见迥异于黑人:腰板挺直,虽不高大,却胸厚肩宽。他表情安详,从容不迫,无论工作时,抑或别人、甚至白人对他说话,抑或他对我闲聊,都始终如一。即使他独自一人上屋顶锤打铁钉,也是这副神态。他间或把手上的活计在凳上一搁,坐下抽烟,即使斯托克斯先生,甚至我祖父从一旁走来,他也不会仓促跳起,去埋头干活。

  所以,我送上烟丝时,他就往往撂下活儿,坐下装上烟斗,跟我唠叨起来。

  “这些黑人,”他说,“他们叫我‘蓝牙龈大叔’,而白人他们却叫我山姆·法泽斯。”

  “你不叫山姆·法泽斯吗?”我问道。

  “不,过去不这么叫。我记得,我记得直到我象你这般年纪时,我只见过一个白人,一个每年夏天都到庄园上来的威士忌酒贩。我这个名字是头人取的,不过他并不叫我山姆·法泽斯。”

  “头人?”我说。

  “这儿的庄园,黑人当时都是他的,我妈妈也是他的,我长大前见到的土地都属于他。他是个乔克图族的头人。他把我妈妈卖给你太爷爷,还说如果我不想走就不必离开这儿,因为我当时已经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了。就是他给我取了法泽斯这个名字,意思是‘有两个父亲’。”

  “‘有两个父亲’?”我说,“那不是名字,根本不是。”

  “一度是的。你听我说。”

2

  这件事是我能记事的时候,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的。他说杜姆从新奥尔良回来时带来六个黑人,其中有个女人,虽然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当时庄园中的黑人已经多得无法使唤。他们有时就会驱使黑人和猎犬赛跑,就象你们追捕狐、猫和浣熊一样。而杜姆又从新奥尔良带回六个。他声称是在汽船上赢来的,所以不能不要。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下汽船时,除了这六个黑人,还随带着一只装有活东西的大箱子和一只盛着新奥尔良盐末的、金表那么大的小金盒子。赫尔曼·巴斯克特随即叙述了杜姆如何从大箱子里抓出一条小狗,用面包和一撮金盒中的盐末搓成一粒药丸以及如何将药丸塞进小狗的嘴巴,小狗就立刻倒地毙命。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就是那么一种人。他说那天夜晚杜姆下船时穿着一件缀满金饰的外衣,戴着三只金表。赫尔曼·巴斯克特还说,虽然事隔七年,但杜姆的眼睛却依然如故,与他出走之前的眼睛一模一样。那时他的名字还不叫杜姆,他与赫尔曼·巴斯克特以及我爸爸当时一如村童,常在夜晚睡在同一张草席上抵足而卧,娓娓长谈。

  杜姆的原名是伊凯摩塔勃,他并不是生来就配当头人的。杜姆的舅舅才是头人,他自己有儿子,还有一个兄弟。甚至在那时,在杜姆与你一样年幼时,头人有时就瞟着眼看杜姆说:“外甥啊,你眼露凶光,象匹劣马。”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因而,杜姆长大成人,宣称自己要去新奥尔良时,头人并不惋惜。头人过去喜欢玩掷刀和掷蹄铁之类的游戏,随着年岁渐高,他现在只爱掷刀了。因而杜姆出走后,他虽然没忘掉他,却并不懊丧。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每年夏天威士忌酒贩来时,头人总要问起杜姆。“他现在把自己叫做戴维·卡利科特了,”头人会这么说,“但他的真名是伊凯摩塔勃。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有一个叫戴维·伊凯摩塔勃的在大河中淹死,或者在新奥尔良白人厮杀时丧生呢?”

  然而,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一去七年,杳无音信。接着有一天,赫尔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突然收到杜姆的一根写了字的棍子,要他俩到大河去接他,因为那时的汽船不再驶进我们这条河了。当时有一艘汽船一直搁浅在我们小河里,寸步难行。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大概杜姆出走后的第三年汛期,有一天,这艘汽船溯流而上,窜上了沙洲,就“死”在那儿,动弹不了了。

  这就是杜姆的第二个名字——杜姆之前的那个名字的由来。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那以前,汽船一年四次驶进我们的小河,溯流而上,人们纷纷拥到河边,露营以待,守候着观看汽船经过。他说给汽船导航的那个白人名叫戴维·卡利科特。因而杜姆告诉赫尔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他要去新奥尔良时,他说:“我还要告诉你们另一件事,从现在起,我不叫伊凯摩塔勃了,叫戴维·卡利科特。有朝一日,我也要拥有一艘汽船。”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就是这么一种人。

  七年后,他写信给赫尔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他们就套车到大河接他去。杜姆带着六个黑人下了汽船。“他们是我在船上赢来的,”他说,“你和克劳—福特(我爸爸叫克劳菲什—福特,但通常只叫克劳—福特)两人分吧。”

  “我不要。”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我爸爸当时这么回答。

  “那就统统归赫尔曼吧。”杜姆说。

  “我也不要。”赫尔曼·巴斯克特回答。

  “好吧。”杜姆说。随后,赫尔曼·巴斯克特问杜姆是否还叫戴维·卡利科特,杜姆没有答腔,却对一个黑人叽咕了几句白人的话语,那黑人便点燃一枝松节。接着,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们愣着眼看杜姆从大箱中抓出一条小狗,又用面包和小金盒中的新奥尔良盐末搓了一粒药丸,就在这时,他说我爸爸突然叫道;

  “你说过要让赫尔曼与我分这些黑人吧?”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我爸爸这时看见黑人中有一个是女的。

  “你和赫尔曼都不要啊。”杜姆说。

  “我刚才说话欠考虑,”爸爸说,“我要包括那个女人在内的一拨,其他三个分给赫尔曼。”

  “我不要。”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那分给你四个,”爸爸说,“我要这女人和另外一个男的。”

  “我不要。”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那我只要这个女人,”爸爸说,“其他五个都归你。”

  “我不要。”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你也是不要的,”杜姆对爸爸说,“你自己说过你不要。”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这时那条小狗已经死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你的新名字呢。”他对杜姆说。

  “现在我叫杜姆,”杜姆说,“是新奥尔良的一位法国头人给我取的,法国话叫杜—昂姆,我们的话叫杜姆。”

  “‘杜姆’是什么意思?”赫尔曼·巴斯克特问。

  杜姆直愣愣地对着他凝视了一阵,回答说,“这意思就是头人。”

  赫尔曼·巴斯克特对我谈了他们听后对此作何感想。他说他们伫立在黑暗之中,大箱子里杜姆还没有用掉的其他小狗狺狺地吠着、打闹着,而那松节的光亮照耀着那些黑人的眼珠、杜姆的金饰外衣以及那条毙命的小狗。

  “你当不了头人,”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你是头人的外甥,头人自己既有兄弟又有儿子。”

  “不错,”杜姆说,“可我要是头人,我就把这些黑人送给克劳—福特,也要送赫尔曼一些东西。我要是头人,每给克劳—福特一个黑人就送赫尔曼一匹马。”

  “克劳—福特只想要面前这个女人。”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我是头人的话,无论如何要送赫尔曼六匹马。”杜姆说,“不过,也许头人已经送给赫尔曼一匹了。”

  “没有,”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我至今连灵魂也还是靠两条腿走路。”

  他们要走三天才能到达庄园,夜晚就在路边宿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们一路上紧闭嘴巴,默不吱声。

  第三天,他们来到了庄园。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尽管杜姆拿糖果馈送头人的儿子,头人却并不那么高兴见他。杜姆对一切亲故都各有所赠,甚至头人的兄弟也不例外。头人的兄弟独自一人住在溪边小屋里,大名叫“难得睡醒”。人们只有在偶尔送些食物去时才能见到他。赫尔曼·巴斯克特讲了那天关于他、爸爸和杜姆去造访他的情况。那是在夜晚,杜姆先叫赫尔曼·巴斯克特关上大门,然后从爸爸手中接过小狗放在地上,就用面包和新奥尔良盐末捏好药丸,让“难得睡醒”目睹药丸的功效。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们一离开,他就点燃了一根树枝,用毯子把头蒙上了。

  杜姆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就是这么度过的。第二天呢,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头人吃饭时动作失常,在医生还没有赶到和烧树枝之前就一命呜呼了。而当头人的遗孀把儿子叫来接替他时,人们发现他也行动怪异,很快就死了。

  “现在该由‘难得睡醒’当头人了。”爸爸说。

  于是头人的遗孀又去请“难得睡醒”,但一会就返回了。“‘难得睡醒’不肯当头人,”她说,“他头上蒙着毯子坐在小屋里。”

  “那就只有伊凯摩塔勃当了。”爸爸说。

  于是杜姆当上了头人。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当时心急火燎,他劝爸爸给杜姆一点时间。“我还是靠两条腿走着呢。”赫尔曼·巴斯克特说。

  “可这件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爸爸说。

  他说爸爸终于在头人及其儿子入土之前,丧葬宴会和赛马还没有结束就去找杜姆了。“什么女人?”杜姆问道。

  “你说你当上头人时要给我的啊。”爸爸回答。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时杜姆两眼瞪着爸爸,而爸爸却瞅也不瞅杜姆。

  “我看得出你是不相信我。”杜姆说。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始终没有朝杜姆瞥上一眼。“你好象以为那条小狗是生病死的。”杜姆说,“考虑考虑吧。”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考虑了一下。

  “你现在怎么想啊?”杜姆问。

  但是,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仍然不瞧杜姆一眼。

  “我看那条小狗本来很健壮。”爸爸说。

3

  宴会和赛马终于结束了,头人及其儿子的尸体也掩埋入土了。嗣后,杜姆说:“明天我们去把那艘汽船拖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自从当上头人,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那艘汽船,还不停地抱怨他房子如何如何地不够大。于是那天晚上杜姆又开口了:“明天我们去把那艘搁浅在河中的汽船拖来。”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汽船远在十二英里之外,并且连在水中移动一下都没有可能。所以第二天早晨,除了杜姆自己和黑人外,庄园里不见人影。他告诉我,杜姆如何一天到晚地找人,把猎犬也用上了,有些人是从小溪底的树洞中找到的。那天夜晚,他把所有的男子都集中在他的大屋里睡觉,还把猎犬也圈在那儿。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他听到杜姆和爸爸在黑暗中交谈的情况。“我看你是不相信我。”杜姆说。

  “我相信你。”爸爸回答。

  “这正是我要奉劝你的。”杜姆说。

  “我倒希望你能奉劝奉劝我的灵魂。”爸爸说。

  次日,大家都去搬运那艘汽船。女人和黑人步行,男人坐大车,杜姆带着猎犬殿后。

  那汽船歪倒在沙洲上。大家走到它跟前时,发现上面有三个白人。“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爸爸说。

  但杜姆却和那三个白人搭起腔来。“这艘船是你们的吗?”杜姆问。

  “也不是你的。”白人回答。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三个白人虽然携有枪支,但看样子并不象能拥有汽船的人物。

  “我们宰了他们吧?”他对杜姆说。但他说杜姆仍在与船上的白人搭腔。

  “把船让给我,你们想要什么来交换?”杜姆问。

  “你想拿什么交换?”白人反问。

  “船报废了,”杜姆说,“值不了什么。”

  “能给十个黑人吗?”白人问。

  “可以。”杜姆回答,接着他命令:“跟我从大河来的黑人走出来!”他们走了出来,五男一女。“再站出来四个黑人!”又站出四个。“你们现在就去吃那些白人的粮吧,”杜姆说,“但愿他们的粮食能够把你们喂得结结实实的。”接着,这些白人扬长而去,十个黑人也尾随他们走了。“现在,”杜姆说,“我们设法把汽船搬上岸去移走。”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和爸爸没有随其他人下河,因为爸爸请他到一边去说话。他们走到一边,爸爸谈了他的主意,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认为不该去杀那些白人,而爸爸讲他们可以往那三个白人肚里塞上石块,把他们沉到河底,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发现了。于是,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们就赶上了那三个白人和十个黑人,然后返回。将近汽船时,爸爸对黑人们说:“到头人那边去,把船搬上岸移走。我要带这个女人回家了。”

  “这女人是我妻子。”一个黑人说,“我要她跟我呆在一起。”

  “你也想肚子里填满石块沉到河底去吗?”爸爸对那个黑人说。

  “你自己想沉到河底吗?”那黑人反诘爸爸,“你们只有两个,我们可有九个。”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想了想,说:“我们到汽船边去帮助头人吧。”

  他们来到船边。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当时杜姆如何瞧瞧那十个黑人,又瞅瞅爸爸时的神色。“看来那些白人是不要这些黑人了。”杜姆说。

  “大概是吧。”爸爸回答。

  “白人走了,是吗?”杜姆问。

  “大概是吧。”爸爸答道。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那时杜姆如何每天夜晚把所有的男人都集中在他屋中睡觉,把猎犬也圈在里面,以及他们如何每天清晨驾车出发去搬汽船的情景。人多,马车容不下,因而第二天起就让女人守在家里了。时间一晃,三天过去了,杜姆才发现爸爸也一直呆在家里。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可能是那女人的丈夫向杜姆告发的。“克劳—福特扛船时伤了腰背。”赫尔曼·巴斯克特这样对杜姆说,“他要留在庄园,连脚泡在温泉里,让腰背上的伤痛落到地下去。”

  “多好的主意,”杜姆说,“他已经浸泡了三天了吧?现在腰背上的伤痛总该落到小腿上了。”

  当夜他们一回庄园,杜姆就派人把爸爸叫去,问爸爸伤痛消了没有,爸爸回答消得很慢。“那得到泉水里多泡些时候。”杜姆说。

  “我是这么想的。”爸爸回答。

  “你夜晚也到泉水里去泡,也许这样更好一些。”杜姆说。

  “要叫夜风吹了,伤痛会更厉害的。”爸爸说。

  “生堆篝火就不会了,”杜姆说,“我派个黑人去给你照料篝火。”

  “哪个黑人?”爸爸问。

  “我汽船上赢来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杜姆回答。

  “我想我的背大概已经好点了。”爸爸说。

  “我们试试看吧。”杜姆说。

  “我背上真的好多了。”爸爸说。

  “不管怎样,试试看吧。”杜姆说。于是天黑前杜姆派了四个男人把爸爸和那个黑人送到泉边。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送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但他们前脚跨进头人的大屋,爸爸后脚也就到了。

  “伤痛突然开始消了,”爸爸说,“它今天中午就落到脚上了。”

  “你看明天早晨能完全消净吗?”杜姆问。

  “我想会的。”爸爸回答。

  “兴许不如在泉水里泡一夜更有把握。”杜姆说。

  “我知道明天早晨一定消净的。”爸爸说。

4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临近夏天,那汽船终于出了河床,但他们整整花了五个月时间,因为必须砍伐树木,为它开出一条通道。这时,汽船可以在滚木上移得较快些了。他也谈了我爸爸是如何出力干活的,说他在靠近汽船的一根纤索上有一个别人不准占据的位置;而杜姆居高临下地坐在汽船前廊下面的椅子上,一个孩子举着树枝给他遮荫,另一个挥舞树枝驱赶虫虻。还有猎犬也满船奔跑。

  夏天,正当人们仍在拖汽船的时候,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女人的丈夫又找上杜姆了。“我能做的都为你做了,”杜姆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克劳—福特算算帐呢?”

  那黑人回答说他已经去过了。他说爸爸要通过斗鸡来了结这笔帐,让爸爸的鸡和那黑人的鸡斗,谁赢,女人归谁,不出场的也算输。那黑人告诉爸爸他无鸡可斗,但爸爸说既然如此,那他应以不出场服输,女人就属爸爸了。“我可怎么办呢?”黑人问道。

  杜姆考虑了一阵,然后把赫尔曼·巴斯克特叫去,问他爸爸哪只鸡最善斗,他回答说爸爸只有一只鸡。“那只黑公鸡吗?”杜姆问。赫尔曼·巴斯克特回答说正是那只。“噢。”杜姆应了一声。汽船缓慢地移动着,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杜姆如何坐在前廊上俯视拉绳拖船的白人和黑人。“告诉克劳—福特说你有公鸡,”杜姆对那黑人说,“就告诉他到了斗鸡场上你会拿出鸡来的。叫他明天上午斗吧,我们让汽船停下来歇歇。”黑人走开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这时杜姆用眼睛盯着他,他却掉头不看杜姆,因为庄园中只有一只公鸡比爸爸的这只更善斗,那就是杜姆的一只。“我以为那条小狗不是病死的,”杜姆说,“你看呢?”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还是不看杜姆一眼,但说:“我是这样想的。”

  “我正要这样劝告你。”杜姆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第二天暂停拖船。马厩成了斗鸡场,白人和黑人全都聚在那儿。爸爸把公鸡放入场内,那黑人也把公鸡放入场中。赫尔曼·巴斯克特说当时爸爸两眼紧盯着那黑人的公鸡。

  “这鸡是伊凯摩塔勃的。”爸爸终于说。

  “这鸡是他的,”人们对爸爸说,“伊凯摩塔勃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把它送给他了。”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这时爸爸早已把自己的鸡抱起来捧在手中。“这样做是不对的,”爸爸说,“我们不该让他把老婆的命运押在斗鸡上。”

  “那么你不想斗了?”那黑人问道。

  “让我考虑一下。”爸爸说。他沉思了一会。大家都看着他。那黑人提醒爸爸,别忘了他亲口讲过不出场就是认输这句话。爸爸说他不是那个意思,现在收回那句话,大伙儿就说:只有斗过了,才能把话收回。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又迟疑思索了一会。人们注视着,守候着。“好吧,”爸爸说,“我让人占便宜了。”

  两只鸡一交锋,爸爸的鸡就一头栽倒在地,爸爸一把把它抓了起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仿佛爸爸在守候自己的公鸡会马上摔倒,以便能迅速把它抱起来似的。“等等,”他说时眼望着大伙儿。“现在斗也斗过了,对吗?”大伙儿表示同意。“那我就这样把话收回了。”

  爸爸刚要走出斗鸡场。

  “你不斗了吗?”那黑人问。

  “我看这不能解决问题,”爸爸说,“你看呢?”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人对爸爸瞪了一阵,然后移开目光,就蹲在地上。人们见那黑人盯着两脚之间的土地,见他抓起一把泥块,泥土细末从他手指间撒落下来。“你认为这能解决问题吗?”爸爸问。

  “不能。”黑人回答。但人们听不清他的话,只有爸爸听到了。

  “我也认为不行,”爸爸说,“你不能拿斗鸡来赌自己的老婆。”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那黑人当时如何抬起目光,手指间粘满了干燥的泥土,他说那黑人在昏暗的斗鸡场上双目血红,活象狐狸的眼睛。“让两只鸡再斗一场好吗?”黑人说。

  “你同意不赌什么输赢,对吗?”爸爸问。

  “对的。”黑人回答。

  爸爸把他的鸡放回场地。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的鸡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就倒毙在地了。黑人的鸡踩在它上面,喔喔地啼着,但那黑人把它赶走了,他自己在死鸡上蹦着踩着,把它踩成了一团肉酱。

  夏去秋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汽船已经拖到庄园上,停在大屋旁边又不动了。他说整整两个月来,他们一直眼望着大屋,在滚木上移动汽船;而如今,它停在大屋旁边了,大屋也就因此够大了,足以使杜姆称心如意了。他举行了一次宴会,持续了一个星期。宴会结束时,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人第三次又找上杜姆。他说那黑人的眼睛又象狐狸一般变得血红,人们听见他在房间里喘着粗气。“到我家去一趟吧,”他对杜姆说,“我给你看件东西。”

  “我当时就预见到要出事情。”杜姆说时向房间四下里打量着。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他爸爸刚刚出去。“叫他也去。”杜姆说。他们到达那黑人的小屋时,杜姆派了两个人去带爸爸,然后他们走进小屋。那黑人要给杜姆看的原来是一个婴儿!

  “哎,”黑人说,“你是头人,要主持公道啊。”

  “这婴儿怎么啦?”杜姆问。

  “你看他的肤色。”黑人说,眼睛朝屋内转动着,象狐狸似的,一会儿血红,一会儿死灰,一会儿又变得血红;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们能听出他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能得到公道吗?”黑人说,“你是头人。”

  “你该为这个漂亮的黄皮肤的婴儿感到骄傲。”杜姆说时,看了看婴儿。“我看正义公道未必能使他的皮肤变黑。”杜姆说。他的眼睛也在屋内转了一圈。“过来,克劳—福特,”他喝道,“这是婴儿,不是铜头蛇,不会咬你。”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就是不肯走上前去。他说那黑人喘着粗气,眼睛红一阵,灰一阵,又红一阵。“呸,”杜姆叫道,“这是不对的。任何人都有权保护自己的瓜地不受林中野鹿的糟踏。不过,我们先给婴儿取个名字吧。”杜姆于是思考起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这时那黑人的眼神渐渐温和,呼吸也渐趋平静了。“我们就叫他‘有两个父亲’吧。”杜姆说。

5

  山姆·法泽斯又点上了烟斗。他不慌不忙地立起身来,伸出拇指和中指从熔炉中拣出一块炭火,点上烟,回头坐下。天色渐渐地晚了。凯蒂和杰生也已经从溪边回来,我看见祖父与斯托克斯先生正在马车旁聊天;这时,祖父仿佛瞥见我的目光似的,转身喊起我的名字。

  “后来你爸爸怎么办呢?”我问。

  “他和赫尔曼·巴斯克特筑了一道篱笆。”山姆·法泽斯说,“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杜姆叫他们在地上竖了两个木桩,顶上搁一根小树条。那黑人和爸爸都在场,杜姆没有告诉他们筑篱笆的道理。赫尔曼·巴斯克特说杜姆小时候与他和爸爸睡在同一张草席时就是这样的。杜姆往往半夜三更把他们推醒,要他们跟他去打猎,或者要他们站起来与他拚拳头打架取乐,闹得他们只得躲避他。

  “他们把小树条搁在两个木桩上,于是杜姆对那黑人说:‘这是篱笆,你能翻过去吗?’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那黑人把手往树条上一按,身轻如鸟,一纵身就嗖地飞了过去。

  “然后杜姆回头对爸爸说:‘翻过去!’

  “‘这篱笆太高,我翻不过。’爸爸说。

  “‘翻过去,我把那个女人给你。’杜姆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爸爸对篱笆望了一会。‘让我从下面钻过去吧。’他说。

  “‘不行。’杜姆回答。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爸爸如何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这可不是我不相信你了。’

  “‘我们就把篱笆筑得这么高吧。’杜姆说。

  “‘什么篱笆?’赫尔曼·巴斯克特问。

  “‘围住这黑人小屋的篱笆。’杜姆回答。

  “‘我可不来筑一道我自己翻不过的篱笆。’爸爸说。

  “‘赫尔曼会帮助你的。’杜姆说。

  “赫尔曼·巴斯克特说,这完全与杜姆过去推醒他们,要他们伴他去打猎时一模一样。他说第二天中午时分,猎犬找到了他们,于是下午只得动手。他告诉我他们必须先到溪边砍树,然后用手拖回来,因为杜姆不准他们套车,有时一个木桩就得花上三四天。‘没关系,’杜姆说,‘你们有的是时间,这样劳动劳动会让克劳—福特夜里睡个好觉。’

  “赫尔曼·巴斯克特告诉我,他们筑了整整一个冬季,第二年又整整筑了一个夏季,直到威士忌酒贩来了又去了,篱笆才告完成。他说当他们打下最后一个木桩时,那黑人走出小屋,把手往桩上一按(那是栅栏式的篱笆,木桩直挺挺地打在地上),又身轻如鸟,嗖地飞了出来。‘这篱笆筑得不坏。’黑人说,‘等等,’他又说,‘我叫你们看件东西。’他说着又飞了回去,跨进小屋,随即又走了出来。赫尔曼·巴斯克特说他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他把婴儿举得高高的,让我们能够从篱笆上看见他。‘你们觉得这回的这个颜色怎么样?’他说。”

  祖父又在喊我了,这一次我马上站了起来。夕阳西下,已经落到桃园背后了。当时我才十二岁,似乎觉得这个故事朦朦胧胧,没头没脑,无根无由。但我听从了祖父的喊声,这倒不是因为厌烦山姆·法泽斯的唠唠叨叨,而是以孩提的率直本能,对不甚了了的事情一避了之;我们以孩提的天赋对祖父言听计从,并非出于怕他烦躁或者申斥,而是因为我们都相信他素行侠义,都相信他那逐渐苏醒的生命是由一幅又一幅壮丽的(也许稍嫌夸张)图景组成的。

  他们都在车上等我了。我一上车,辕马立即起步,它们也急于回厩了。凯蒂钓到一条小鱼,大如马铃薯片,却—直湿到腰部。马车行驶着,辕马已经撒腿飞奔了。经过斯托克斯先生的厨房时,我们闻到一股烹调火腿的香味,那香味一直把我们送到庄园大门。我们转上回家的大路时已近日落,不复嗅到火腿香味。“你和山姆谈些什么啊?”祖父问道。

  马车继续朝前飞奔,我们笼罩在薄暮时分一片奇异的、有点不祥的阴影之中,我相信我还能够看见身后山姆·法泽斯坐在木墩上,清晰、滞呆而完整,犹如博物馆中看到的一件长期保存在防腐剂中的标本。不错,是标本。我当时才十二岁,我还必须等待,直到我经历并且超越黄昏的那片阴影,才能理解这一切。然而,其时山姆·法泽斯必定早已作古了。

“没什么,爷爷,”我说,“不过随便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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