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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门罗:熊从山那边来

2020-05-02 11:43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19357457 Times

 

爱丽丝·门罗:熊从山那边来

菲奥娜住自己父母的家,就在她和格兰特念大学的那个小镇上。那是幢有凸窗的大房子,在格兰特看来,既显得豪华却又杂乱无章,地板上的地毯忽高忽低,桌子上的清漆让杯底烫出了一个个圈纹。菲奥娜的母亲原籍冰岛——这老太太身强力壮,有一头蓬蓬松松的白发,在政治观点上则是个怨气冲天的极左派。父亲是位重要的心脏病专家,在医院内外都很受敬重,在家里却甘当一个驯服的丈夫,总是心不在焉,笑咪咪地领受着倾盆大雨般奇里古怪的教诲。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人出入他们的家,有的很阔绰,有的却一副寒酸相,川流不息,不是争论便是开会,有些人说话带着很浓的外国口音。菲奥娜有自己独用的小轿车,羊绒套头衫多得数不清,不过却没有进入任何一个女生联谊会,原因多半是因为她家里有那些活动吧。

对于遭受到这样的冷遇她一点也不在乎。女生联谊会在她看来是顶幼稚不过的了,政治也是一样,虽然她喜欢在留声机上放《四个反叛的将军》,有时还把《国际歌》放得山响,如果正好有位客人在场,她认为这样做会搅得他六神无主的话。当时有个卷头发、神情阴郁的外国人在追求她——她说那简直是个西哥特人——另外看上她的还有两三位前途看好、对什么都朿手束脚的年轻实习大夫。对这几个男人,她一概采取逗着玩的态度,对格兰特也是一样。她会开玩笑地重复他常用的一些小镇上的用语说法。因此当她提出要跟他结婚时,他觉得那肯定也是在开玩笑:那是在一个寒凛、晴朗的冬日,在斯坦利港的海滩上,飞沙把他们的脸打得生疼,波浪将卷溅起的小砾石覆压在他们的脚上。 

“你觉得那样会不会挺好玩——”菲奥娜高声喊道。“倘若我们结婚,你会不会觉得特好玩?”

他立刻就接受了她的建议,大声喊道那自然好呀。他是永远也不会离开她的。她身上有生命的火花呢。

他们即将出门的时候,菲奥娜注意到厨房地板上有一小块污渍。那是她那天早些时候穿的那双在家随便拖拖的廉价黑皮鞋所留下来的。 

“我还以为那双鞋不会再留下污渍呢,”她用惯常那种不安与烦恼的口气说道,一边使劲地去擦灰色的污渍,仿佛那是有油性的彩色蜡笔涂抹出来似的。

她说以后绝对再不需要干这样的活儿了,因为她不打算把这双鞋带去。

“看来以后我任何时候都得穿得一本正经的了,”她说。“至少大体上得过得去,就像是住在一家酒店里似的。”

她投干净抹布,把它晾在门背后水槽下的架子上。接着她套上她那件金棕色的毛皮领滑雪夹克,在里面她穿的是一件卷领白羊绒套头衫和一条量身定做的淡黄褐色长裤。她是个高个儿、肩膀窄窄的女人,七十岁了,却仍然是身板挺拔苗条,腿长长的,连脚也是修长瘦削型的,手腕、脚踝也都纤细小巧,耳朵看上去小得几乎有点滑稽相。她的头发,原本像马利筋草的绒毛似的闪闪发光,此刻却在连格兰特都没注意到确切在什么时间里,从淡金黄色变成纯白的一片了,但她仍然留着一直披到肩上的长发,过去她母亲的发式也是这样的。(这是让格兰特自己的母亲吃了一惊的事情里的一桩,她是小镇上的一个寡妇,在一位医生那里做接待工作。菲奥娜母亲披肩的白色长发,甚至比她们家房宅的不凡气派,都更让这位护士明白,在礼仪与政治方面,自己不明白的事还多得很哪。)

除去这一点之外,有匀称的身架和蓝宝石般小眼晴的菲奥娜就跟自己的母亲再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她的嘴唇稍稍有点歪扭,现在她正用殷红的唇膏来更加突出这一点——抹口红一般是她动身离开家之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一天她跟平时的她看上去完全没有什么不同——直率,有些不知所措,事实上她的确是有些茫然,甜美可爱,却有点冷嘲的气派。

一年多以来格兰特开始注意到家里到处都粘有黄色的小纸条。这倒不完全是新现象。她从来就爱用笔记事情——她听到收音机里提到的一本书的名字啦,或者是那一天她打算务必要做的一些事情啦。甚至连早上例行事务的时刻表她都要写下来——精确得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和有点可怜了。

七点瑜珈。七点三十分——七点四十五分 牙、脸、头发。七点四十五分——八点一刻 散步。八点一刻 与格兰特共进早餐。

新的字条有些不同。竟贴到了厨房的抽屉上——刀叉、匙子、垫巾。她一拉开抽屉不就什么都能看到了吗?他记起了一个故事,是关于战时德国兵在捷克斯洛伐克边界上巡逻的事。有个捷克人告诉他,参加巡逻的每条狗脖颈上都挂有一个标志,上写Hund 的字样。干嘛要这样做呢?捷克人问道,德国人回答说,因为那就是一条hund嘛。

他本想跟菲奥娜提一提,可是接着又想,还是别提为好。他俩一直都是为同一件事而开心发笑的,可是倘若这一回她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那该有多尴尬呀?

更严重的事在不断地发生。她到镇上去,却从一个电话亭打电话回来,问他开车回家该怎么走。她出去散步,穿过田野进入树林,回来却沿着围栏走——那样可得绕上相当大的一个圈子呢。她说,她琢磨沿着围栏走总能遇上个熟悉地点的。

这倒真是让人费解了。在谈到围栏时她像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说的,而且家里的电话号码她是不费事就能记起来的。

“我想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说。“我猜我准是一下子昏了头。”

他问她是不是吃多了安眠药。

“如果吃了我也记不得了,”她说。紧接着又加上一句,她很抱歉,自己回答得也太直愣愣了。

“我敢肯定我没服什么药。也许我真该服点什么的。譬如说维生素片。”  

服了维生素片也没起什么作用。她有时站在大门口,使劲儿地想,自己究竟是要上哪儿去。炉灶上炖着菜,她忘掉熄火了,或者是忘了往咖啡壶里加水了。她还问格兰特他们是什么时候搬进这所宅子的。

“是去年还是前年?”

他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她说:“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呀。”

“她以前就一直有点这副样子的,”格兰特对医生说。“有一回她把毛皮大衣留在储藏室里,却忘得一干二净。冬天我们一般都是要上暖和些的地方去的,那是在有一回要出门之前。后来她说她是无意之间有意要这样做的,她说这像是把一宗罪留在身后。社会上一些人的言论使她对皮毛大衣有了一些看法。”

他劳而无功地试着再进一步作些解释——想说明菲奥娜对所有这些事所显示的惊讶与作出的道歉,其实倒有点像是一种例行的礼貌,而不完全是这里面隐藏着她某种隐秘的愉悦。好像是她无意中撞上了一项她未曾预料到的冒险行动,或者是在玩她希望他能领会与配合的一种什么游戏似的。他们一直是有二人间的游戏的——说句把实际上并无什么意思的土话呀,聊几个他们设想出来的人物啦。菲奥娜自己臆想出了一些声音,说起话来叽叽喳喳或是嗲里嗲气的声音(像这样的事他就不好跟医生说了),那都是别出心裁地模仿跟他有过关系而她却从未见过与认识的那些女人的。

“呣,是啊,”医生说。“这种事情嘛,最开头,是可能有一些自行选择的成份的。我们也吃不准,是不是?在未达到我们能认为是属于明显恶化的类型之前,我们是难以真正确定的。”

短时间里,确定是什么类型关系也不大。反正已经不让菲奥娜独自出去买东西了,在超市,格兰特刚转过身子,她就没了影了。一个警察发现她在大路中央大大咧咧地走着,那已经是在几个街区之外了。警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假思索就回答出来了。接着又问她我国现任的总理是谁。

“小伙子嗳,如果连这你都不清楚,你可不够资格担当这么重要的工作唷。”

警察哈哈大笑。但接下来她却犯了一个错误,竟问他有没有瞧见鲍里斯和娜塔莎。

它们是若干年前,为了帮朋友的忙,她承接下来代管的两头俄罗斯狼犬,但是养了一阵之后,倒对它们产生了感情,以致一直把它们养到去世。她之所以喜欢它们,说不定与发现自己看来无法生育有关。她身上哪儿的一个什么管子堵塞住了,或者是扭曲了,格兰特现在也记不清了。他一向无意去细究女性的那些器官。养狗也没准跟她母亲不久前去世有关。在她牵着它们外出蹓走时,它们那修长的细腿和丝一样的毛皮,它们那窄窄的、温和而坚毅的脸,倒跟她整个儿人很配称呢。而格兰特自己,那些日子里也在大学里谋得了他的第一份工作(撇开政治色彩不论,他岳父的经济背景还是颇受青睐的呢),在某些人眼中,格兰特没准也是菲奥娜出于自己另一种怪僻嗜好而给选中,并加以照顾、料理和呵护的呢。虽然幸亏他从来没有明白这一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在超市走失那一天用晚餐的时候,她对他说:“你知道该把我怎么办了吧,对不对?你打算把我送进那地方去了吧?是叫浅湖吧?”  

格兰特说:“是草地湖。咱们还没到这一步呢。”

“浅湖,蠢湖,”她说,仿佛他们是在做什么猜谜比赛似的。“蠢湖。那地方应该叫蠢湖。”  

他双肘支着桌子,双手抱住了头。他说如果真的想走这一步,那也绝对不能是永久性的。也只是做一次试验性的治疗罢了。一次休养性的治疗。

 

规定里有这样的一条:不论任何人,十二月份均不得入院。节假日容易引起情绪上的巨大波动,那样的先例并不少见。因此他们便在一月里开了二十分钟的车前去。在来到公路之前,他们走着的那条乡村土路往下倾斜,进入到一片此刻已经完全冻住的洼地。长在洼地里的橡树和枫树把长木板似的阴影交叉地投射在明晃晃的积雪上。

菲奥娜说:“哦,记得吧。”

格兰特说:“我也正想着那件事呢。”

“只不过那回是在月光底下,”她说。

她说的是,那回他们夜晚出去在满月底下印着一根根黑条纹的雪地上滑雪的事,也就是在这个不到严冬人进不来的地方。他们听到了枝条在严寒里坼裂的声音。

如果连那样的事她都记得这么生动准确,那么她还能有什么多大的问题呢?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总算没有把车子掉过头来开回家去。

另外还有一条规定,这是院长当面跟他交代的。新入住的疗养员在最初的三十天内不得接受探视。大多数的疗养员都需要有这样的一段时间让自己安定下来。在这项规定严格实行之前,总会出现种种苦苦哀求、哭哭啼啼,甚至是大吵大闹的现象,即使是自愿入院的人也会这样。大约在第三、第四天,他们便会开始求爷爷告奶奶,哀求把他们送回去。遇上这样的情况,有些家属拿不定主意了,于是便会见到把一些人拉回家去,回到家里,他们的情况绝对不会比以前稍好。六个月甚至是仅仅几个星期之后,这整出折磨人的闹剧势必得重头来上一遍。

“可是我们却发现,”院长说。“我们发现,如果不理会他们,让他们留下,他们到头来往往会快乐得跟只蛤蜊似的。你想让他们进城一趟还真得连哄带骗,才能让他们登上大客车呢。让他们回家探望也是一样。到了这个阶段带他们回家已经完全不成问题了,回去探望一两个小时——生怕错过晚餐急于想回来的正是他们自己。到这时候,草地湖便成了他们的家了。当然,不包括住二楼的那些人在内,他们是不让外出的。太困难了,而且反正他们也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我太太是絕不会住到二楼去的,”格兰特说。

“不会的,”院长有点犹豫地说。“我只是想一开始把一切都说清楚罢了。”

几年前他们也到过“草地湖”若干次,是来探望法夸尔先生的,这是曾与他们为邻的一个老单身汉农民。他独自一人,住在从本世纪初起就没有什么变化的四面透风的老砖房里,倘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增添了一只电冰箱和一台电视机。他总是隔上一段时间事先不约好就来拜访格兰特和菲奥娜一次,除了谈谈本地区的事情之外,他还喜欢讨论他近来所读的书——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的啦、极地探险或是火器发展的历史啦。但是自从进了“草地湖”以后,他就光是谈疗养院的日常生活了,而且他们得出印象,他们的探望虽然也让他高兴,却又不免成了他的一个社会负担。使菲奥娜特别讨厌的是那里总弥漫着一股尿臊味和漂白粉的气味,让她更加受不了的则是阴暗、低顶棚的走廊的壁龛里所置放的草草扎成的塑料花束。

现在那幢老建筑已经拆除了,虽然还只是五十年代才建成的。法夸尔先生的房屋同样也不在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质量低劣的“城堡”式的建筑,那是多伦多的一些年轻人周末度假时的住处。新“草地湖”则是一幢通风良好的拱形屋顶建筑,空气里总带有一股令人愉悦的淡淡的松木香味。硕大陶盆里真正的绿色植物都生长得鲜活旺盛。

然而,在无法与她相见的那几个漫长的月份里,格兰特想象中的菲奥娜却总像是生活在“草地湖”的旧房子里。那真是他一生中感觉最最漫长的时日了,他想——比他十三岁时随着母亲上拉纳克县去探望亲戚的那段日子还要长,也比他跟杰基•亚当斯刚好上的那阵她却跟着家人外出度假的那段日子也更漫长。他每天都往草地湖打电话,特别希望能找到那位叫克里斯蒂的护士。她像是对他这么黏乎觉得有点好笑,但却总是比任何别的来接他电话的护士都能更加详尽地解答他的问题 。

菲奥娜得了一回感冒,不过对于新入院的人来说这也是常有的事。

“就跟你的小孩刚开始上学时一样,”克里斯蒂说。“他们接触到了大量新的细菌,所以有一阵总是会染上这种或是那种病的。”

后来感冒好一些了。她不需要用抗生素了,看来也不像刚进院时那么混乱了(不论是“抗生素”还是“混乱”,格兰特都是头一回听说)。她胃口挺好的,似乎挺喜欢在“阳光起坐室”里坐坐。而且还挺爱看电视的。

在那座“草地湖”老房子里,顶让人受不了的事情中的一件就是,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安装有电视,不管你选择在何处坐下,都会有电视来干扰你的思想或是谈话。有些病人(当时他和菲奥娜都这样称呼他们,而不是管他们叫疗养客)会把眼晴对着电视,有些还跟荧屏对话,不过大多数的人仅仅是坐在那儿忍受着它的干扰。在新楼里,就他所记得的,电视是放在与别处分开的一个起居间里的,病人房间里当然也有,想不想看要看什么就悉听尊便了。 

因此菲奥娜就必须得作出选择了。看什么好呢?

在搬到这座房子来住以后,他和菲奥娜倒真的在电视机前一起度过了不少时间呢。他们曾细心跟随一架摄影机的镜头,窥测它所能拍摄到的每一种野兽、爬行动物、昆虫和海洋生物的生活景象,也曾密切追随过仿佛是大同小异的几十部十九世纪经典小说的故事情节。他们还曾不知不觉间迷上了一部电视连续剧,是部讲百货公司里的故事的英国喜剧,每回放一次他们便重看一遍,熟悉得连里面的对话都快能背出来了。他们为某些演员的消失而感到难过,这些人要嘛就是真的是在实际生活中去世了,要嘛就是离开剧组另有高就了,但是当重播时看到那些角色再次出现,那几个演员又活过来时,他和菲奥娜也会非常高兴。他们眼看那位导购的头发从乌黑变成花白,后来又从花白变回到乌黑,剧中所用的蹩脚布景也始终没有任何更改。不过,这些物件也还是越来越显得陈旧了,布景和最最乌黑的头发终于都变得暗淡了,仿佛伦敦街头的尘土真的从电梯门底下钻了进来似的。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伤心,给格兰特和菲奥娜带来的悲哀要远远超过《戏剧杰作》节目所播放的任何一出悲剧,因此,不等“大结局”播出,他们终于打住,不再往下看了。

克里斯蒂说,菲奥娜交上了几个朋友,她明显地是正从自己的壳里往外钻呢。

那是什么样的壳?格兰特想问,可是抑制住了,还是让自己停留在克里斯蒂的良好祝愿里吧。

要是有人来电话,他就让信息保留在留言机里。与他们偶有社交往来的不是近邻,而是住在稍远处乡间的人,这些人跟他们一样,也是退休的,而且时不时不通知朋友就上外地去了。格兰特和菲奥娜最初搬来的那几年里,都是在家度过冬天的。在乡间过冬是一种新的经验,他们有许多事情要做,房屋还需要装修呢。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便想到,倒也是应该趁人还走得动外出走走的,他们去过希腊、澳大利亚和哥斯达黎加。别人说不定以为眼下他们也是上哪儿去旅游了呢。

他通过滑雪来锻炼身体,但是从不走得太远,也就是到洼地边上为止。太阳快下山时他在屋后农田里一圈又一圈地滑雪,夕阳西沉,把乡野上的天空染得通红,而乡野又像是被一层一层蓝色边缘的冰围裹起来似的。他滑够了预定要滑的圈数,便回来,走进愈来愈黑的家,一边吃晚饭一边看电视新闻。以前他们都是一起准备晚餐的。一个人调酒,另一个拨旺炉火,他们讨论他正在写的文稿(涉及对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狼群传说的研究,要集中谈谈在世界末日时吞吃掉奥丁的那头叫芬里斯的巨狼),也谈菲奥娜正在读的任何书籍,谈他们在这一个既紧紧挤挨着又彼此分别在做自己事儿的白天里有些什么想法。这可以算是他们最欢乐与亲密的时光了,当然,还有他们上床后的那五到十分钟肉体上的亲密接触——倒不一定真的会导致性方面的事,但已经足以能使他们相信,二人之间,性这一头的事情尚未终结呢。

有一回在梦中,格兰特将一封信拿给他的一个同事看,此人他曾经认为也能算是个朋友的。这信,是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想起的一个女友的同寝室女孩写来的。信的总体格调就充满了伪善和敌意,是用一种愠怒的口吻在威胁他——他看写信的这位根本就是个潜隐的女同性恋者。跟那位女友本人,他早就好说好散了,看来这个前女友是没想闹出什么事儿来的,更遑论要自杀什么的了,可那封信却显然有意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

他那位同事是这样的一种人,早已为人夫和为人父了,却带头不打领带和逃离家庭,每晚都跟个人妖似的年轻情妇在地板上的一块褥子上睡,第二天衣冠不整,一身毒品和香水的气味就来上班或是进教室讲课。不过此人后来对这类放浪行为也兴味索然了,格兰特记得他事实上还是跟此类女子中的一个结了婚,这女的还举办晚宴,生儿育女,俨然是个正经八百的家庭主妇了。

“我可笑不出来唷,”他对格兰特说,其实格兰特根本没认为自己笑过。“如果遇到这种事情的是我,我会防范菲奥娜这头出什么事的。”

于是格兰特便上“草地湖”——那幢旧的“草地湖”,去找菲奥娜了,可是他却走进了一间梯形教室。人人都在那儿等着他开讲。坐在最后也是最高一排的是一溜一式儿穿黑袍子的眼神冷漠的年轻女子,全在服丧呢,她们怀着敌意的眼光自始至终都在盯着他,片刻都不离开,让人觉得怪异的是,对他听讲的一切连一个字都不记或是不屑于记下。

菲奥娜坐在第一排,像是没有受到干扰。她把这教室改变成了一般在举办派对时她所身处的那个角落——一个清醒的、无人醉醺醺的区域,在那里她往喝的酒里兑矿泉水,吸的是不含毒品的普通香烟,在聊着关于她那几条狗的有趣故事。她是和与她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在抵抗潮流呢,仿佛在别的角落里,在卧室和幽暗回廊里演出的花样不是别的,而仅仅是幼稚的喜剧。仿佛贞洁是一种时尚,能沉默寡言则是一种幸福。

“哦,得了吧,”菲奥娜说。“那种年龄段的女孩子,总是满世界地说要寻死觅活的。”

可是光是听到她这么说还是不够的——事实上,这件事还是让他很有点胆寒呢。他生怕她搞错了,没明白有件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他看到了她没能见到的事——房间顶部到处都有索套,正从高处往下落,这个黑圈套,它会缠住他的气管,正在变粗,正在收紧。

他拚命挣扎,想要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努力要把实事与虚幻区分开来。

信倒是确实来过一封的,另外,他办公室的门上也出现过黑漆涂写的“无耻小人”字样,而菲奥娜呢,在得知有个姑娘因为迷上他这位老师而受到伤害之后,的确也说过跟梦中的那句类似的话。另外,那位同事跟这件事完全没有牵扯,他的教室里也从未出现过什么穿黑袍子的女人,也根本没有任何人自杀过。格兰特总算没有丢过什么脸,事实上,他还算是轻松脱身的呢,要是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两年之后,那结果就全然不同了。不过闲言碎语还是到处传开了。他没少见到端起的冷肩膀。几乎没有人请他们去共度圣诞节,连大年夜也是二人单独过的。格兰特酒喝多了,其实连劝酒的人都根本没有——而且,感谢上帝,他总算没有犯下彻底坦白交待的错误——他只是向菲奥娜保证,以后一定跟她一起好好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当时他感受到的是一种遭到欺骗的羞辱,是一种觉察自己未能认清形势正在发生变化的羞辱。还不是单独一个女人让他明白这一点的。过去也曾出现过形势的剧变,突然之间,那么多女人都变得唾手可得了——或者,在他感觉中是这样的——可是,如今又有了这样的新变化,她们现在说,当时那样完全不是她们真正的意思。她们之所以肯于就范是因为她们孤立无助,迷了心窍,在整件事情里她们是受害的一方,而不是得到快乐的一方。即使当初她们是主动的一方,那也是因为在洗牌摞牌时她们就处于不利地位。

不论你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人认为,一个玩弄女性的浪子(如果格兰特过去曾不得不这样自称的话——其实与他梦中见到的那个指责他的男人相比,他所征服与赢得的数目,简直是连一半都不到呢),他的活法,能与仁慈、慷慨、甚或是牺牲,扯得上任何关系。也许在一开始是扯不上,但至少当事态往下发展时,没准也会有可能吧。多少次,为了满足一个女子的骄傲、她的脆弱,他曾付出比自己原来所能提供的更多的感情——或者不如说是更低俗的情欲。尽管如此,他发现如今自己仍然担上了伤害、玩弄和毁灭别人自尊心的罪名。而且还欺骗了菲奥娜——他当然是欺骗了她的,不过若是他像别人一样跟妻子断绝关系,离开了她,那样就能算是稍稍好一些吗?

他从未想到要这样做。尽管他在别处转移了性的要求,他却从来没有中断过与菲奥娜做爱。他连一个夜晚都未曾外宿不归。也没有编造过故事说是要到旧金山度周末或者是要到曼尼托林岛去野营。他在吸毒与酗酒上都陷得不深,而且还继续发表论文,为各种委员会出力,在事业上取得进展。他从来没想过要抛弃工作与婚姻,到乡下去学做木匠或是养蜂人。

可是那样的事情还是免不了出现了。他提前退休,拿打了折的养老金。那位心电图仪专家在大房子里孤独地度过了一段困惑与愤世嫉俗的时光之后,终于离开了人间,菲奥娜继承了房产以及父亲童年时生活过的农场,那是在乔治亚湾附近的乡间。菲奥娜辞掉了她在一家医院里志愿服务当协调员的工作(按她的说法,在那个日常生活的世界里,人们才真有跟吸毒、性、知识分子间的倾轧无关的实际困难哪)。既然要过新的生活,那就得有真正的变化呀。

此时,鲍里斯和娜塔莎已经死了。它们中的一只先得了病,去世了——格兰特忘记是哪一只了——接着,另外的那只也死了,多半是因为思念,于是自己也不想活了。

他和菲奥娜修整这幢房子。他们弄来了越野滑雪板。他们跟邻居们合不大来,不过逐渐还是交上了几个朋友。现在是再也没有没完没了的异性间的挑逗了。再没有晚餐时某位女客的光脚趾顺着男士的腿底扭动了。再也遇不到那些放荡的妻子了。

该是时候了,格兰特想通了,也该把带邪气的念头往下压压了。女性主义者们、没准还有那个傻丫头本身以及他那些不讲义气的所谓朋友及时地将他推了出来。使他脱离了一种不值得为之越陷越深的生活。那真的很可能会最终让他失去菲奥娜的呢。

在他第一次要回到“草地湖”去探望的那个早晨,他早早的就醒了。他竟真的有点儿紧张,就跟往昔他准备跟一个新的女人首次约会的那些天的早晨一样。最初,这种感觉还不确切与性有关(再往后,当幽会成为一种常规时,那就全是性方面的事了)。那里面蕴含着对于会发现什么的一种期望,几乎是精神上的一次开拓了。而且还包括了胆怯、自卑与惊惶。

他很早就离开了家。下午二时之前探视者是不允许入内的。他不想坐在停车场里傻等,因此他一出门就让车子往相反的方向开去。

前几天有过一次化冻。积雪仍然不少,但是早先让人目眩的那种严峻景象已经消融了。灰暗天色下那一堆堆出现空洞的雪看上去就像是田野上的垃圾。

在靠近“草地湖”的一个小镇上他见到有家花店,于是便进去买了一大把花束。以前他还从未给菲奥娜送过花。也没给别的任何人送过。他走进疗养院大楼时觉得自己很像漫画里那种没有指望的求爱者或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丈夫。

“唷。这么早就有水仙花啦,”克里斯蒂说。“你准是花了一大笔钱吧。”她领着他穿过前厅,拧亮了一个小储藏室或是某种小厨房的灯,想找出只花瓶来。她是个胖嘟嘟的年轻女子,看来像是除了头发之外,对身上其余部分全都懒得去打理了。头发是浅金色蓬蓬松松的。很华丽地高高翘起,一副鸡尾酒女调酒师或是脱衣舞娘的派头,但是下面的却是一张打工女的脸和相应的身材。

“好了,去吧,”把头朝大厅里面点了点。“名字就在门上。”

果然是这样,画了青鸟图案的姓名卡上写有名字。他不知是否应该敲门,他敲了,接着便推开门一边叫她的名字。

她不在里面。壁柜的门是关上的,床铺得好好的。床头柜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盒纸巾和一只盛了水的玻璃杯。连一帧任何内容的照片和图画都没有,也没有一本书或是一份杂志。也许按照规定都得放到碗柜里去的吧。

他走回到护士站、接待站或是院方称呼的那个地方去。克里斯蒂说了句:“不在?”显示出有点惊讶的样子,按他看来那是有点敷衍性质的。

他手里捧着花束,有点不知怎么才好了。她说:“没事,没事——咱们把花放在这儿好了。”说时还叹了一口气,仿佛他是个头一天进学堂的不怎么机灵的小学生似的,接着便领着他穿过一个门厅,走进建筑宽大的中央巨大天窗的光照得到的地方去,这儿的穹顶有点大教堂的风格。有些人沿墙坐在扶手椅里,另一些人坐在房间中央铺有地毯处的桌子四周。他们样子看上去都不算太差。年纪是老了——有几个行动不便必须坐轮椅了——不过还都还算像样。以前他和菲奥娜去探望法夸尔先生时总会看到一些让人恶心的景象。老太太的下颏处长出了髭须,有人眼睛那里鼓出个大包,像只烂李子。淌口水的、脑袋抖个不停的、喋喋不休嘟哝个没完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现在看来,像是作了番甄别,把情况最糟的病人排除出去了。要不就是对他们用过了药物与外科手术,没准还动用过整容手术,或是治疗嘴巴和别处失禁的手术——就在短短的几年之前,有些治疗方法尚未得以推广普及呢。

不过,还是有一个非常抑郁的女人,坐在钢琴前,用一个手指在按琴键,却怎么也弹不成一个曲调。另一个女人,从咖啡壶和一撂塑料杯的后面朝外瞪视,看上去都厌烦得快要变成一块石头了。不过她必定是个工作人员——因为她和克里斯蒂一样,也是穿着件浅绿色的工作衫。

“瞧见了吧?”克里斯蒂放轻声音地说。“你就走过去对她打个招呼好了,注意着点,可别惊着了她。你得记住她没准不——好吧。上前去就是了。”

他看见的是菲奥娜的侧面,紧挨一张牌桌坐着,不过自己没在打牌。看上去她的脸有一点点肿,一边面颊上有处松弛的肉挡住了她的嘴角,这景象是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她是在看她挨得最近的那个男的打牌。他把手里的牌偏过来一些好让她能看见。格兰特走近牌桌时她抬起头来看看。大家都抬起头来看了——所有在桌边打牌的人都这样,感到有点不愉快。但紧接着他们便低下头去看牌了,仿佛要排除开任何干扰似的。

不过菲奥娜却露出了她那侧着头的、羞怯、狡狤但却是很可爱的微笑,把椅子往后面推了推,朝他身边靠拢过来,并且用手指摁在自己的嘴上。

“桥牌,”她悄声说道。“认真极了。他们玩得可起劲了。”她把他朝咖啡桌那边拉过去,一边还在不断喋喋不休地说。“我还记得自己念大学时有一阵子也是这样的。我和几个朋友会逃课,坐在休息室里,边抽烟边玩,恶狠狠的跟杀人凶犯似的。有个女孩的名字叫菲比。别的那几个叫什么我记不得了。”

“菲比•哈特,”格兰特说。他脑子里出现了那个胸部凹陷、黑眼睛的姑娘的形象,说不定如今都已不在人间了呢。在缭绕的烟气中,菲奥娜、菲比以及另外那几个,都较真得跟女巫似的。

“你也认识她?”菲奥娜说,现在她的微笑已经转向那个面孔板得跟石头一样的妇女了。“要不要我给你取杯什么来?一杯茶怎么样?这儿咖啡的质量我怕不会好到哪里去。”

格兰特是从来都不喝茶的。

他没法伸出双臂去抱她。她的声音和微笑,尽管还是跟以前熟悉的一样,里面却有一种意思,似乎想把他排除在打牌者甚至是那个管咖啡的妇女之外——同样,也是要免得他们的不快影响到他——这就使得拥抱变成是不可能的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花,”他说。“我想它们会让你的房间显得亮丽些。我去过你的房间了,可是你不在那儿。”

“是的,是不在,”她说。“我上这儿来了。”

格兰特说:“你交了一个新朋友。”他把头朝她方才挨着坐的那个男的点了点。就在这一刻,那人朝菲奥娜这边看过来,而她也把头扭了过去,不是因为格兰特说了那样的话,便是因为她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看她。

“那不过是奥布里罢了,”她说。“有趣的是,我好多好多年前就认识他了。他当时在店里干活,五金商店,我爷爷常去买东西的。他跟我常常一块儿闹着玩,不过他总也鼓不起勇气约我出去。一直到最后的那个周末他带我去参加了一次舞会。舞会结朿时我爷爷来了,他开车来接我回家。我是放暑假去看他们的。看望我的爷爷奶奶——他们住在一个农场里。”

“菲奥娜。我知道你爷爷奶奶住在哪里。那就是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一直住的地方。”

“真的吗?”她说,不过没有认真在听,因为那个打牌的又向她投来了眼光,那不是祈求的而是命令的目光。这人年纪跟格兰特相仿,也许还稍许大几岁。又粗又厚的白发披垂在他的前额上,他的皮肤皮革般坚韧,不过白里带灰泛黄,就像是只皱巴巴的小山羊皮旧手套似的。他那张长脸显得很威严,也很凄凉,他身上有几分一匹原本很健壮、但饱受了挫折的老马的那种美。不过菲奥娜所关心的是千万别让他感到不开心。

“我还是先回去吧,”菲奥娜说,那张新变得胖了些的脸上泛现出了一片绯红。“没有我坐在那边,他便觉得牌没法打了。这真可笑,其实该怎么打我自己也快忘光了。我看只好请你原谅了。”

“你们快打完了吧?”

“哦,应该是的吧。不过也说不准的。你上那位脸部表情挺严肃的太太那儿,跟她好好说说,她会给你倒杯茶的。”

“我怎么都行,”格兰特说。

“那我就走啦,你能找到点事自己消遣的吧?你初来一定会觉得什么都不习惯,但是你也会觉得惊奇的,因为很快你就能熟悉这个地方。你会知道每一个人都是谁的。除了有那么几位,他们认为自己高高在上,是在云里,你明白吧——你总不能指望他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吧。”

她溜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在奥布里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她用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格兰特去找克里斯蒂,在大厅里见到了她。她正推着一辆车子,上面放着一壶壶的苹果汁和葡萄汁。

 “稍等片刻,”她对他说。她正把头往一扇开着的门里探进去。“这儿要苹果汁不?还是要葡萄汁?曲奇点心要吗?”

他等候着,直到她倒满了两只塑料杯并且送进去。接着她又回来往纸碟上夹去两块葛粉曲奇饼。

“怎么样?”她说。“你看到她参加活动和别的一切,感到高兴吧?”

格兰特说:“她怎么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啦?”

他无法确定。她也有可能是在开玩笑。这并非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在跟他说话时最后还假装以为他没准是个新来者,这岂不是正好露了马脚吗。

但愿她是在玩游戏。但愿那仅仅是一次假装。

不过,一等玩笑开完,难道她不会追上来嘲笑他吗?当然,她是不会就这么走回去参加牌局,假装已经忘了他的。那样做未免太残酷了吧。

克里斯蒂说:“你刚好碰上了一个她不对头的时间。跟打牌不顺有关系吧。”

“可是她连打牌都没有参加呀,”他说。

“嗳,不过她的朋友在打。那个奥布里。”

“奥布里又是谁呀?”

“就是边上的那个。奥布里。她的朋友。你想喝杯果汁吗?”

格兰特摇了摇头。

“哦,你明白吧,”克里斯蒂说。“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感情。那得维持一阵才会消退的。就跟成了最铁的朋友似的。那是一个阶段的事。”

“你是说她真的会认不得我是谁啦?”

“有这个可能。今天不认识。可是明天呢——又难说了,是不是?情况永远是来回在往好里和坏里转变,你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你来这儿时间多了自会了解这种情况的。你必须学会对一切都不能过于当真。你就一天一天地逐渐习惯吧。”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可是情况并没有来来回回地起变化,他也没有学会习惯这儿的情况。倒是菲奥娜像是逐渐习惯了他,只不过是把他当作对自己怀有特别兴趣的一个探视者。也许甚至是一个讨厌的骚扰者,若按她过去的礼仪规则,是还不等搞清他是何等人物,便会严拒于门外的。她用一种漫不经心、客客气气的有礼貌的态度来对付他,成功地阻止他提出那个最最重要、最需要知道的问题。他无法问她是不是还记得他这个跟她结婚快满五十年的丈夫。他有这么一个印象,她是会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而感到尴尬的——不是替她自己而是替他感到尴尬。她会困惑似的浅浅一笑,用自己的礼貌与不解来羞辱他,最后呢,仍然是没道出一个“是”或“否”来。要不就是随随便便应答一句,结果是根本无法使他感到满意。

克里斯蒂是唯一他可以交谈的护理人员。其他的那几个都把这整件事情视作一个笑话。有个粗野的老家伙居然当面嘲笑他。“那个奥布里跟那个菲奥娜?他们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是这样吧?”

克里斯蒂告诉他,奥布里原先是一家公司的代理人,是出售灭野草的机器——以及供农民用的“诸如此类的东西”的。

“他人倒是挺好的,”她说。格兰特弄不清她指的是奥布里为人诚实,对别人不小气,态度和气,还是指他谈吐文雅,衣着得体,开的车也挺够派。可能两方面都兼而有之吧。

接着她又告诉格兰特,当他不算太老,甚至都还未退休时——她说——他受到了某种挺不寻常的伤害。

“他一向都是由他太太自己照顾的。她在家里照顾他。她让他暂时在这儿呆一阵,是为了让自己好喘口气。她妹妹要她上佛罗里达去住一阵。你懂吧,她是遭了殃了,这都是让人连想都料想不到的,像他这么个壮实的大个儿——他们也就是上某个景点去度次假,他偏巧遭了难,好像是一种什么东西,有毒的甲虫之类的,使他发起了高烧。从此就迷迷瞪瞪的,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他问她疗养员之间这样的感情方面的问题。他们会不会走得太远呢?他现在已经学会采用一种溺爱儿童似的口吻了,希望这样可以不至于听别人给他上课。

“要看你指的是什么了,”她说。她在往病历本上写着什么,没有停下来,一边在考虑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她写完后,抬起头来坦诚地对他笑了笑。

“说来有趣,我们这里遇到的麻烦是,有些人往往根本不想跟别人处好关系。他们也许甚至都没想互相认识,连这一点都不知道,比方说吧,这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总以为是老头们想往老太太的床上爬吧,可是事实上倒有一半情况是相反的。是老太太去追老头儿。没准是她们还没有那么精疲力尽吧,我猜。”

这时她的笑容收敛了,仿佛是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或者是说得太直白了。

“可别误解我的意思呀,”她说。“我不是指菲奥娜。菲奥娜可是位高贵的太太呀。”

那么,奥布里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格兰特几乎都想问了。可是他记起来奥布里是离不了轮椅的。

“她是位真正的夫人,”克里斯蒂说,语气是那么的肯定和决断,这倒使得格兰特不太敢放心了。他脑子里出现了一幅图景,菲奥娜穿着她的一件边缘有小孔眼有蓝丝结的长睡袍,顽皮地掀开了一个睡在床上的老男人的被子。

“呃,我有时会猜想——”他说。

克里斯蒂有点紧张地说:“你猜想什么?”

“我猜想她会不会是在演一出戏中戏。”

“一出什么?”克里斯蒂说。

多半个下午都可以见到这对搭挡坐在牌桌前面。奥布里手很大,手指很粗。拿牌不太灵便。替他洗牌、摞牌的是菲奥娜,有时还动作很快地帮他把牌扶正,在眼看那张牌要从他的手里滑出来的时候。格兰特坐在房间另一端,能看到她动作是既迅速又灵活,还一边抱歉似的笑着。他也能看到她的一络头发掠过奥布里面颊时,奥布里还像个丈夫似的皱了皱眉头。在她挨紧奥布里身边坐着时,他倒搭起架子,不爱理睬她了。

不过,等到她微笑着跟格兰特打招呼,等到她把椅子往后推,站起身来问格兰特要不要来杯茶时——显示出她认为格兰特也是有权利呆在这里,而且没准感到自己对格兰特还是稍稍有些责任的——此时,奥布里的脸上就会显示出一种愠怒的惊愕表情。他会存心让纸牌从手指间滑出去落在地上,使牌戏进行不下去。

于是菲奥娜只好手忙脚乱,赶紧去把事情搞定。

如果他们不是在打桥牌,那么就有可能是在沿着厅堂的墙边散步,奥布里一只手扶着拦杆,另一只手会抓住菲奥娜的手臂或是肩膀。护士们认为她真是了不起,竟能想办法让他离开轮椅。当然,如果要走的路太长——例如说得去建筑一头的阳光起居间或是建筑另一端的电视室——那就还是需得用轮椅了。

电视似乎永远都固定在体育频道上,奥布里看什么比赛都无所谓,不过他最喜欢看的好像还是高尔夫球。格兰特跟随着他们,看什么都是可以的。他坐在离他们几把椅子之外的地方。大屏幕上,一小群观众和解说员的视线会追随着那片安宁绿地上的几个运动员,在适当的时候会发出一阵很得体的喝彩声。但是在运动员挥杆一击,那只小球孤独地在空中划着它应走的轨迹时,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奥布里、菲奥娜和格兰特也许还有另外的几个人坐着屏住了呼吸,接着第一个迸发出气声的总是奥布里,不管是表示满意还是表示失望。紧接着出声的必定是菲奥娜,反应也总是跟奥布里的全然一致。

在起坐间里便不会有这样安静了。这一对会在最茂密最旺盛也是最具热带风情的盆栽间找个地方坐下——一处“绣楼”,如果你想这么称呼的话——格兰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没有挤进去。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流水的涰涰声的是菲奥娜的低声款语以及她勃发的哈哈大笑声。

接着又是某种咯嘞咯嘞的声音。两人中哪一个会发出的这样的声音呢?

没准谁都没有——没准是住在树丫杈间鸟笼里的某只冒冒失失、羽色艳俗的鸟儿发出来的。

奥布里话还是能说的,虽然发音不像以前那么清晰了。他这会儿像是在说着什么呢——几个混浊不清的音节。小心点。他在这儿。我亲爱的。

在喷泉的水塘蓝色的底部躺着一些许愿硬币。格兰特从未见过真的有人往水里扔钱。他盯看着这些分币、角币和两毛五的硬币,心想或许是有意粘贴在瓷砖上的吧——是这所疗养院招揽病人来住的又一个小小的花招吧。

十几岁时,他们坐在棒球场旁露天看台的最高处,远离那男孩的那些男朋友。他们之间就隔着几英寸高没刷漆的白木头,天正在黑下来,夏末黄昏时天气很快就转凉了。他们的手移动着,胯部挨蹭着,眼睛却始终也没有离开球场。如果他穿有夹克衫的话,他会脱下来,披在她窄窄的肩膀上。她披上后,他能把她拉得挨自己更近一些,会用张开的手指压在她柔软的手臂上。

不跟现在似的,任何一个男孩在初次约会一个女孩时,都没准会往人家裤子里摸。

菲奥娜柔软的细手臂。在亮起灯的尘土飞扬的棒球场外,夜色渐浓,少女突发的情欲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它窜遍了她初恋时柔弱身体的全部神经,使它们燃炽了起来。

“草地湖”里没装上多少镜子,因此他倒也无需看到自己在潜行与跟踪的模样。可是每隔上一阵,他都会想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可悲甚或是精神上的不正常,竟会满处去盯菲奥娜和奥布里的梢。但是又运气不佳总是没能当面撞上她,或者是他。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有什么权利在场,可是又不甘心退出。即使在家里,在他趴在书桌上工作或是打扫房间和必须得把雪铲掉时,他脑子里也总像是有只节拍器在嘀嘀嗒嗒嗒地响着,让他想到“草地湖”,想到下一次的探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活像是个执拗的半大小子,在进行着一次全然无望的追求,有时候又像是那些在街上跟踪名女人的流氓,深信有一天这些女人会转过身来接受他们的爱。

他作出很大努力,削减了探访的次数,只限于星期三和星期六才去。同时也使自己的观察面扩大到这地方的别的方面去,仿佛自己是个一般的参观者,是个做某项研究或是社会考察的人。

星期六有一种假日忙乱与紧张的气氛。家庭成群结队地前来。一般总是由做母亲的当领导,她们像起劲、尽职的牧羊犬似地护卫着男人和小孩子们。只有最小的幼儿才不明白干嘛来了。他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大厅地上铺的绿色、白色的方形瓷砖吸引了过去,他们会选中某种颜色的瓷砖,这是可以在上面行走的,另外的那种则是需要跳过去的。胆大些的孩子会试着踩在轮椅后面的什么部位上搭便车。有些不听训斥坚持要做这类越轨的事,那就必须得把他们拎回到汽车里去了。有些稍大点的孩子或是父亲正巴不得有这样的差使可干,自愿承担,也从而摆脱掉了这样的探访。

是妇女们才能使谈话得以勉强持续下去。男人像是让这样的局面惊呆了,十来岁的少男少女则是觉得受到了伤害。那些被探视的往往行进在队伍的前面,在轮椅上给推着走,或是拄着根拐棍,一歪一扭地走着,要不就是直僵僵地走着,不要人搀扶,走在队列的最前面,因为来探视的人这么多而得意洋洋,不过在重大压力下也因此不免有些紧张,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此刻,在形形色色外来者的包围下,这些“局内人”倒显得跟平时的状态不一般了。长出胡子来的那位妇女下巴会给刮得溜溜光,眼睛畸形的那人今天用纱布或是黑镜片把那儿给挡上了,怪诞的行为说不定也用药物控制住了,不过有些人的目光却有些呆滞,像是受了惊吓——一个个仿佛都满足于成为他们自己的记忆中、他们遗照里的那个形象。

格兰特现在更能理解法夸尔先生当时的心情了。这儿的人——即使是那些没有参加任何活动仅仅是散坐在各处看着门口或是往窗外眺望的人——头脑里正疲于度过一种忙忙乱乱的生活呢(姑且不说他们身体内的生活了,他们肠胃里征兆不祥的蠕动,消化排泄过程中一路上到处都会遇上的硌痛和刺疼),而这种状态,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探视者面前难以启齿、细说与引起他们的兴趣的。他们所能做的一切便只有坐在轮椅里被推着到处走或者是好歹自己推动轮子走上一段路,但愿能碰上些什么情况,好让大家看个热闹与聊上一聊。

这儿还有个起坐间可以炫示,有大屏幕的电视可以夸耀。父亲们会觉得这儿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嘛。毌亲们则认会这儿的蕨类盆栽长得太茂盛了。很快,大家便在小桌子周围坐了下来,吃起冰淇淋来了——只有那些半大不大的小青年怎么也不肯吃,他们认为这太没面子,太丢份了。妇女们把粘汁从打着颤的下巴上擦去,男士们则把眼光转了开去,只当没看见。

这样的朝拜仪式中必定有些什么是能让人感到满足的,说不定连那些小青年有一天也会因为他们曾经来过而感到宽慰。格兰特对家庭这方面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研究。

没见到有儿女或是孙儿孙女来探望奥布里,由于没法打牌了——牌桌被吃冰淇淋的集体占用了——他和菲奥娜干脆躲开了星期六的热闹场面。起坐间里闹哄哄的,不宜于他们亲切交谈。

自然,在菲奥娜关上了门的房间里,他们便自然能这样做了。格兰特下不了决心去敲门,虽然他在门前站了一段时间,说不出有多么厌恶地盯视着姓名牌上的那些迪斯尼风格的小鸟。

他们也可能会在奥布里的房间里的。但他不清楚那是在什么地方。他对这个疗养院探究得越是深入,便发现这里的回廊、小憇之处与岔道,像是多得都数不清似的,在信步漫游时他仍然很容易迷失方向。他会以某幅图画或是某把椅子作为地理座标,可是到了下一个星期,他选定的那东西却给移动到别处去了。他不愿跟克里斯蒂谈这件事,免得她会以为他自己也得上什么精神疾病了。他猜测,这样的永恒移动和重新安排可能是因为对入院者有益——使得他们对每天的练习不至于感到枯燥乏味。

他也没有跟克里斯蒂提,有时候他看到远外有个女人,他觉得像是菲奥娜,但是又认为不可能是的,因为那女的穿的衣服不对头。菲奥娜何时喜欢过鲜艳的花衬衣和电光料子的蓝色长裤的呢?有一个星期六,他从窗子里往外张望见到了菲奥娜——这回错不了的——在推着轮椅上的奥布里,沿着此刻已扫净冰雪的一条小道往前走,她竟戴着顶样子愚蠢可笑的羊毛帽,穿着一件夹克,上面有蓝色和紫色的旋涡汶,那样的衣帽只有他在超市里遇到的本地妇人才会穿的。

情况必定是院方人员根本懒得去区分尺码大致相同的女病人的衣服,料定这些女人反正也认不出是不是自己的衣服。

院方也给她理过发了。她们竟把她头上那轮天使般的光环也给绞掉了。有一个星期三,当一切很正常,牌戏又重新在进行的时候,工艺室里,妇女们在做着绢花或是穿各种衣装的玩具娃娃,也没有人在一旁催逼她们或是啧啧夸奖,此时,奥布里和菲奥娜又显得很惹眼了,因此倒使格兰特有可能抓紧难得一遇的机会跟他的妻子说上一句话,他用非常和气却也是几乎要气疯的口气,对自己的妻子说:“她们干嘛把你的头发绞短了?”

菲奥娜把双手举到头上去捡查。

“怎么啦——我头发一点儿都没少嘛,”她说。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了解一下二楼的情况,那儿住着的,按照克里斯蒂的说法,是头脑完全不清楚的人。而在楼下到处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或是向走过的人扔过去一个古怪的问题(“我的套头衫是落在教堂里了吗?”)的那些,显然仅仅是丧失了局部的思维能力。

还不够资格呢。

楼梯当然是有几座的,可是二楼入口处是锁上的,只有工作人员才有钥匙。你也不可能进入电梯,除非管理员在办公桌的后面摁一个电钮,把电梯门打开。

丧失了思维能力之后,他们都在干些什么呢?

“有的光是坐着,”克里斯蒂说。“有的坐在那儿哭。有的拼命地喊,使得整幢房子都快震塌了。你是不会真的想知道的。”

有时候他和克里斯蒂会把话题又扯到这上面来。“你上他们房间去,干上一年的活,他们仍然一点都不认识你。可是有一天,嗬嘿,我们都要下班回家了。突然之间,他们头脑又恢复得完全正常了。”

可是维持不了多久。

“你以为,喔,这下子没亊了吧。可是他们又不成了,”她用手指打了个榧子。“就这么回事。”

在他过去工作过的那个小城里有一家书店,他原先跟菲奥娜一年总要去个一两回的。后来他独自回去过一次。他原本也没想要买什么,但是他身上带有一张自己开的书单,于是便选购了单子上列入的几本书,最后又添了本他偶然注意到的书。那是关于冰岛的。是位去过冰岛的女旅行家的一本十九世纪的水彩画册。

菲奥娜从未学过她母亲的语言,也从未对这种语言所存储的故事显示出过什么兴趣——这些故事正是格兰特所讲授与写过论文的,而且直到现在仍然在继续写的,当他能抽出时间做学问的时候。她提到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时,总称他们为“老尼雅尔”和“老斯诺里”。

可是近几年来她倒对这个国家产生了一些兴趣,而且还会去翻翻旅游指南。她读到过评述威廉•莫里斯的冰岛行的文章,以及评奥顿关于冰岛的作品的文章。她倒没有真的计划上那儿去游行。她说那儿的气候让人受不了。而且——她还说——总应该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惦记着、有些了解和没准真的想去——却永远是去不成的。

格兰特刚开始讲授盎格罗-撒克逊和北欧文学时,他班上的学生都是通常的那一类。可是几年后,他注意到有了些变化。结过婚的妇女开始重回学校。她们并非企图通过获得学历以便得到更好的工作,而仅仅是想使自己除了日常的家务事和癖好之外,还能有点更有趣的问题琢磨琢磨,是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加丰富多彩些。而且说不定顺着事态自然而然发展下去,教这些课的男士恰好能成为这种有光彩的生活的内容之一,在她们看来,与自己为之做饭与之睡觉的男人相比,这些男士倒更具神秘色彩也更值得拥有呢。

她们所选的科目通常是心理学、文化史或是英国文学。考古学、语言学有时也会被选中,但等到发现学下去很困难时,就往往会被抛弃。选修格兰特开的课的人往往都有斯堪德纳维亚的背景,跟菲奥娜一样,或是通过瓦格纳的音乐或是历史小说对北欧神话略有所知。也有一两位女士,以为他教的是一种凯尔特语言,对于她们来说,任何与凯尔特民族有关的东西都具有几分神秘的魅力。

他从教桌的这边颇不客气地对这些有志成才的女士们说:

“如果你们想学一种漂亮的语言,那还不如去学西班牙语。学了去墨西哥旅游就能用得上。”

有的人听从他的警告,知难而退了。另外一些似乎反倒被他的专横语气震慑住了。她们努力学习,表现出很强的意志力,将她们那种成熟女子的服从性、她们急于盼望得到赞许的紧张心态所形成的令人惊异的鲜花盛开般的气氛,带入了他的办公室,带进了他那很有规律、本巳颇为美满的生活。

他选中了一个叫杰基•亚当斯的女子。她正好是菲奥娜的反面——小个儿,软垫般地温顺、黑眼睛,热情洋溢。从来不会对人冷嘲热讽。他们的恋情持续了一年,直到她的丈夫工作调离才告一结朿。当他们分手道别的时候,那是在她的车里,她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好像是忽然体温过低似的。她走后给他写过几次信,不过他发现她的信写得太过神经紧张,因此拿不定主意该怎么答复。他让复信的时间拖延得太久以致再复信也已不相宜了,在此期间,他奇妙地、出乎意外地和一个女孩纠缠上了,那女生年轻得都可以当他女儿了。

因为在他忙着和杰基交往时,另一股更让人昏眩的潮流出现了。披着长发、趿着拖鞋的年轻女孩一个个地上他办公室来,就差没有坦诚表白可以随时向他献身了。与杰基接触时所需要的那种小心翼翼的靠拢,那些微妙的暗示,全都不再需要了。正如袭击了别的许多人那样,一股旋风袭击了他,愿望瞬间就变成了行动,快得使他不禁要嘀咕,该不会有什么自己疏忽之处吧。不过谁有时间去抱憾呢?他听说了同时出现的一些多角关系、野蛮与冒险的邂逅。丑闻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处都出现了有强烈和令人痛苦的戏剧效果的活剧,但让人有一种感觉,不管怎么说这总比以前那样子的好。也会有惩处措施——也会有开除教职的事。不过被开除的那些人便上规模稍小的、更加宽容的院校或是开放式教育中心去授课,不少妻子承受过打击后生存了下来,并且逐渐向勾引她们的男人的女孩们学习,不论是在衣着打扮上还是在对性行为的满不在乎上。学者们的派对,过去曾是那么枯燥乏味,现在却变成了一片布满地雷的雷区。一种流行病传播了开来,漫延之快有如西班牙流行感冒。只不过这一回谁都乐于染上,但凡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很少有人愿意被排除在外。

菲奥娜显得挺不在乎似的。她的母亲濒临死亡,她在医院里的阅历使她从挂号处的日常工作改而担任新的工作。格兰特自己也没把事情做得太过分,至少跟他周围的人相比并未如比。他从不让另一个女人像杰基曾经是的那样跟自己贴得太近。他所感觉到的主要是身心上一种幸福感的巨大提升。他十二岁以来一直便有的那种发胖的趋势消失了。他现在上楼梯可以迅速地一下子跨两级。他从未能像现在这样地欣赏从办公室窗子望出去的风卷残云或是冬暮落日的景象,欣赏邻居客厅窗帘缝间透出光来的古董灯具的魅力,欣赏黄昏时公园里儿童们发出的哭喊声,他们舍不得离开玩了半天雪橇的小山包呢。夏天到来了,他记住了一些花卉的名称。在照料过几乎发不出声音来的岳母(她得的是咽喉癌)之后,他到教室里来上课,他大着胆子背诵了接着又翻译了那首壮丽却又很血腥的颂歌,那个用头颅来做赎金的故事,那首《胡夫奥劳松》,那是被国王判了死刑的游吟诗人写下以歌颂“血斧王”艾瑞克的(可是诗人紧接着又为那同一位国王——也因为受到了诗歌的感染——释放)。他博得了全班学生的喝彩——甚至包括他早先曾戏谑般嘲弄过的那些和平示威者,他问那些学生,能不能请他们上大厅去候着,等他下课出去时再示威。那天,也没准是别的一天,他驾车回家时,他发现头脑里浮现出一个荒谬与带亵渎意味的引句,在那里萦回不去。

就这样,他在智慧与学术地位上都有所提升——而且还得到了神与人的宠爱。

当时,他很为此而受窘,并使他起了一阵迷信般的寒颤。直到现在仍然时不时会这样。不过,只要一直不为人所知,那也似乎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下一回去“草场湖”探视时,他把那本书也带了去。那天是个星期三。他去牌桌边寻找菲奥娜,可是没有找见。

一个女的喊住了他:“她不在这儿。她病了。”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觉得自己身份很重要,所以很激动——很为自己得意,因为认出了他,而他却对她丝毫都不了解。也许还很得意,因为她对菲奥娜的事有相当多的了解,知道菲奥娜在这儿的情况,认为没准比他这个当丈夫的知道的还要多。

“他也不在这里,”她说。

格兰特去找克里斯蒂。

“其实呢,也没有什么事儿,”当他问到菲奥娜情况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只是今天想在床上赖着罢了,情绪有点不太好。”

菲奥娜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他进这房间为数不多的几次里都没有注意到这床原来是医院里用的那一种,是可以用曲柄摇起来的。她穿了件她自己的少女式的翻领睡袍,她脸色苍白,不像盛开的樱桃花,却更像是面糊。

坐在轮椅里的奥布里在她床边,把轮椅推得尽量挨紧她的床。他不像平时那样随随便便穿着件敞开领子的衬衣,却是穿了件夹克,还打了领带。他那顶蛮时髦的粗花呢帽子就放在床上。看他那样子,像是刚干完一件重要的商业事务从外面回来似的。

是去见他的律师了吗?还是他的银行家了?还是跟处理丧事的殡仪馆作了什么安排了? 不论他处理过的是什么事情,反正他显得精疲力竭。他的脸也是灰扑扑的。

他们都抬起头来用呆滞、充满忧伤的眼光看格兰特,当见到进来的是谁时,虽然没有感到高兴,却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们预料要来的那个人。 他们的手一直紧握着,没有松开。床上放着帽子。穿了夹克,打了领带。

显然不是奥布里出去过一次的问题。并不是他去过哪里或是见过什么人的问题。而是他将要上何处去的问题。

格兰特把书放在床上菲奥娜手空着的那一边。

“是关于冰岛的,”他说。“我想你没准会喜欢翻翻。”

“哦,谢谢你,”菲奥娜说。连眼睛都没往书上看。他让她的手摸到那本书。

“冰岛,”他说。

她说:“冰—岛。”那第一个音节还好歹显示出了一丁点儿兴趣,可是第二个就完全变得冷冰冰干巴巴的了。总之,她务须得把注意力转回到奥布里身上去,他正在从她的手中把自己那只厚厚的大手抽出去。

“怎么的啦?”她说。“怎么的啦,心肝宝贝?”

格兰特从未听到过她使用这样低俗的亲热口吻。

“哦,好了,”她说。“哦,用这个吧。”说着便从她床边的纸盒里取出一大叠面巾纸。

奥布里的问题是他竟哭起来了。连鼻涕都开始在往下流了,他非常不愿让自己出洋相,特别是在格兰特的面前。

“好啦,好啦,”菲奥娜说。她原是打算亲自替他擦鼻涕眼泪的——如果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他是会让她这样做的。可是因为有格兰特在,他就不愿意这样了。他尽量多地抓过了一些面巾纸,胡乱地也是碰上就正好那样地在自己的脸上揩抹。

在他忙着这样做的时候,菲奥娜把脸转向格兰特。

“你会不会恰好跟这个单位有点关系,能说上一句话?”她悄声地说。“我见到过你跟他们谈话——”

奥布里发出了一种表示抗议或是厌烦或是憎恶的声音。接着他的上身往前倾斜,像是要朝她身上扑过去。她赶紧挪动身子,人有一半都离开了床,想把他托住或是把他抱住。格兰特过去帮助似乎也不合适,不过,如果他认为奥布里会摔到地上去的话,他是会这样做的。

“别哭了,”菲奥娜正在这么说。“哦,宝贝儿。别哭了。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的。我们一定得这样的。我会去看你的。你也可以来看我的嘛。”

奥布里把脸贴在她的胸前,再次发出了表示不高兴的声音,格兰特没有合适的事情可以做,只得退出房间。

“我真希望他太太能快些来把他接走,”克里斯蒂说。“我希望她赶紧把他接走,好让痛苦快点结束。我们很快就要开晚饭了,有他在这儿呆着,我们还能指望她咽得下去一口吗?”

格兰特说:“我是不是应该留下来?”

“留下来干什么呢?她并没有生病,你知道的。”

“陪陪她嘛,”他说。

克里斯蒂摇了摇头。

“他们是必须按他们的方式了结掉这些事的。他们的记性一般都不怎么好。这倒也并非全是缺点呢。”

克里斯蒂心眼还是挺好的。格兰特认识她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她有四个小孩。她不知道她丈夫上哪儿去了,不过认为可能是在艾伯塔吧。她最小的男孩有很严重的哮喘病,一月间有天夜里忽然发作,要不是她及时把孩子送到急诊室那肯定是活不成的。他也没有用什么不合法的毒品呀,至于他的哥哥有没有用,那她就不敢说了。

在她看来,格兰特、菲奥娜和奥布里都算是比较幸运的了。他们的人生历程里一直没有遇到太大的劫难。如今进入老龄不得不忍受的这一切几乎都算不得什么。

格兰特没有再回菲奥娜的房间就离开了。他注意到这天的风确实是暖和多了,鸦群聒噪得很厉害。停车场上,有个穿花格子裤子的妇女在从她汽车后备厢里将一把叠上的轮椅取出来。

他驾车走着的那条街叫黑鹰巷。这一带的街道用的全是参加全国曲棍球老联赛那些队的名字。这条街在离“草地湖”不远一个小镇的边缘地带。他和菲奥娜以前常来这小镇买东西,但是除了大街之外,对镇子其他地方都不熟悉。

这儿的房子好像都是同一时期前后建成的,可能是在三四十年前吧。宽宽的街道曲曲弯弯的,也没有专门修人行道——让人回想起在那个时代里,人们都认为有了汽车,大家便无需再走路了。格兰特和菲奥娜有些朋友在开始有了小孩时搬来住的就是这类地方。他们起先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戏称自己是搬到“烧烤空地”来了。

年轻的夫妻仍然在这儿安家。车库门的上方安得有让人投篮的箍圈,车道上散放着儿童三轮车。不过有些原本显然打算让一家人住的房子却降低了档次。院子里布满了车轮印痕,窗子上悬挂着隔热的锡纸,或是用褪了色的旗子挡着。

空房出租。来住的都是年轻的男性房客——一直不结婚和失去了伴侣的单身汉。

少量住宅看来是一直在留心维护着,状态还是不错的,里面的住户必定是房子全新时搬进来的——这些人或是没有钱买新房子,要不就是没觉得有必要搬到更好的房子里去住。灌木都已长得很茂密,色彩暗淡的塑料板铺就的小径也久经风雨,再也不用重新刷漆了。完整的篱笆或是树篱显示出这些房子里的小孩都已长大离开了,他们的父母不再觉得需要留出条通道,使各家的院子连成一片,让淘气的孩子可以东跑西窜,玩个尽兴了。

从电话簿上查到的属于奥布里和他太太的房子就是这其中的一幢。屋前的小路铺有石板,两旁种了风信子作镶边,它们直僵僵地挺立着,仿佛是瓷器假花似的,粉红的与蓝紫色的相间杂着。

菲奥娜并没有从她的忧伤中摆脱出来。开饭时她什么都不吃,虽然她假装在吃,其实是将食物藏在餐巾里。一天两次,有人给她补充喝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喝下去。她也起床,穿衣服,不过接下来她想做的光就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不愿作任何的锻炼,除非是克里斯蒂或是别的哪个护士,或者是格兰特在他来探视的时候,扶着她在廊子里走来走去,或是带她上外面去。

她在春天的阳光下坐在靠近墙的一张长凳上,在轻轻地哭泣。她仍然很有礼貌——会为了自己流泪而表示抱歉,别人建议做什么事她永远也不反对,问她问题倒也回答。不过她总是哭哭啼啼的。哭泣使得她的眼睛浮肿,而且有点昏花。她的开身毛衣——也不知道这件是不是她自己的——纽扣总是没对准的。她还没有走到不梳头、不修指甲这一步,不过说不定也快了。

克里斯蒂说她的肌肉正在萎缩,要是她再不赶紧多多锻炼,院方只得让她用助行架了。

“不过你知道的,病人一旦用上助行架,他们就会依赖这东西,自己不再多走路了,仅仅作最最必要的移动。”

“你必须让她尽量多走走,”她对格兰特说。“想办法鼓励她。”

可是格兰特得不到这样的机会。菲奥娜似乎变得不喜欢他了,虽然她努力对这一点加以掩饰。也许是每回她见到他便会想起跟奥布里告别的那几分钟吧,当时她希望他能帮自己一把,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

他寻思,现在再提他们是夫妻也已没有多少意义了。

她不愿再穿过大厅,到基本上还是那伙人在打牌的地方去了。她也不想去电视室或是阳光起居间了。

她说不喜欢大屏幕,那让她的眼睛发痛。鸟雀的啁啾声也让她心烦,她真想让他们隔上一些时间能把喷泉关上一阵。

就格兰特所知,她从未对着那本介绍冰岛的书看上一眼,或是看她从家里带来的那几本书——数目其实是少得可怜。这里倒还有一间阅览室,她会过来坐坐,休息片刻,选中这里的原因可能是这里几乎不会有别的人吧,如果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她倒不反对他念给她听。他猜想这样还能使他的陪伴更容易忍受一些——这样她便可以闭上眼睛,重新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之中了。因为倘若她忘掉自己的忧伤哪怕只有一分钟,那么当她重新回来的时候,她便会遭受到更加沉重的打击的。有时候他想,她闭上眼睛,是为了隐藏一种泄露内心失望的眼光,她是不愿让他看出她有这种失望的。

因此他就坐下来给她念一本旧小说,那是写贞洁的爱情与失而复得的财富的,没准是从某个古老的农村小学或是主日学校的图书馆里处理出来的。显然,没有人打算让阅读室的藏书能做到赶上时代的潮流,像这幢楼里的大多数别的东西那样吧。

书皮是软软的,用的是仿丝绒这一类的材料,压印着叶子和花卉的图案,使得书本有点像是首饰盒或是巧克力盒。这样就会诱使女士们——他猜必定是女士月了——能当作宝贝似的将它们捧回家去了。

院长把他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她说菲奥娜没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朝好的方向发展。

“即使给她增加了补充营养,她的体重仍然在下降。为了她,我们正在做我们所能做的一切。”

格兰特说他明白她们确实是尽了力了。

“我想这一点你一定是知道的,在一楼我们是不提供延长时间的床前服务的。如果有人情况不太好,短期内我们可以特殊照顾,不过如果病人身体太弱无法走动与生活自理,我们只好考虑让她搬到楼上去了。”

他说,他认为菲奥娜还无需那么长时间地卧床吧。

“是的。不过如果她无法维持体力,她便会有这样的需要。目前她正处在临界线上。”

他说,据他所知,二楼是让头脑完全不清楚的病人住的呀。

“她这种类型也是包括在内的。”

他对奥布里的妻子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见到过在停车场时她穿的是花格子套服。在她弯身钻进车身时,她夹克的下摆翻了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她的腰比较细,臀部则比较宽阔。

今天,她没穿那套花格子衣服。而是系了棕色宽皮带的长裤和一件粉红色套头运动衣。他对腰身的印象没有错——勒紧的腰帯显示出她是有意要这样的。其实稍松一些倒可能效果会好些,因为现在腰带以上和以下都鼓得更厉害了。

她可能比她丈夫要小个十到十二岁。她头发剪得短短的,带点波纹,染成了红色。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比菲奥娜的要浅一些,是那种缺少层次感的知更鸟蛋或是绿松石的颜色——因为稍稍有点鼓所以显得像是有点儿斜。由于用了核桃油色底子的化妆,本来就不算少的皱纹反倒像是更显眼了。不过也没准是她在佛罗里达晒日光浴的成绩。

他说他都拿不大准该怎样介绍自己。

“我以前常在‘草地湖’见到你的先生。我自己常去探视病人。”

“是的,”奥布里的妻子下巴作了一个有点挑衅的动作。

“你先生挺好的吧?”

“挺好”那两个字是最后一瞬间变出来的。在一般情况下,他会说:“你丈夫还可以吧?”

“他还行吧,”她说。

“我太太和他在那儿关系处得蛮不错的。”

“这我也略有所闻。”

“是这样的。如果你能抽得出一分钟时间的话我想跟你谈谈。”

“我的丈夫可没想惹你太太,倘若你要这样想的话,”她说。“他绝对没有骚扰过她。他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按照我所听说的,情况倒恰好是相反呢。”

格兰特说:“不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来这里并不是想作什么抱怨。”

“哦,”她说。“那就对不起了。我原来以为那是你来的目的呢。”

她想表示歉意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而且她语气里也没有什么抱歉的意思。听上去她还觉得挺失望和摸不清头脑的呢。

“那你还是进来吧,”她说。“穿堂风吹着挺冷的。天气看着挺晴朗其实一点也不暖和。”

听她的口气,就连他能进她家门也多少算是个胜利了。他压根儿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难办的。他原本料想见到的会是一个不同类型的妻子。一个急于想讨好人的家庭妇女,因为没料到会有贵客登门,还跟自己谈心腹话,因此就不免要飘飘然了。

她带他穿过门厅进入起坐间,一边说:“我们只好在厨房里坐了,这样我才能听到奥布里有什么动静。”格兰特瞥见到正房窗上挂着两层帘子,都是蓝色的,一层很薄几乎是透明的,另一层是人造丝的,房间里有一张配套的蓝沙发和一条让人提不起精神来的灰兮兮的地毯,还有各种各样的明晃晃的镜子和小摆饰。

菲奥娜对这种刺激人神经的帘子是说过一句话的——她说的时候是当作笑话来说,虽然受到她攻击的那些女的是满当回事儿地在用这种帘子的。菲奥娜所布置的每一个房间要突出的一点便是空疏和明亮——她见到这么多奇里奇怪的东西都塞在这么小的一个房间里肯定会吃惊的。他想不起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了。

厨房再过去的一个房间——那该是个向阳的房间,虽然窗帘紧拉着以抵挡下午的亮光——他能听到里面有开着电视的声音。

奥布里。菲奥娜祈求的对象就坐在几英尺之外,像是在看什么球赛。他的太太朝房间里的他看了看。她说:“你没事吧?”接着就把门关小一些。

“你还是来上一杯咖啡吧,”她对格兰特说。

他说:“那就谢谢了。”

“我儿子一年前的圣诞节帮他安了体育频道,这以后没有这个我就不知道我们怎么活了。”

厨房的操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用具和器械——咖啡壶啦、食品磨碎机啦、磨刀器啦,还有些格兰特连叫什么名称起什么作用都说不上来。东西看上去都很新,价钱不会便宜,都像是刚拆掉包装的,要不就是每天都在擦拭的。

他想,喜爱用具倒也是件好事。他觉得她在用的那咖啡壶就挺不错,便说他和菲奥娜一直都想买的就是这种样子的壶。其实当然是在说瞎话——菲奥娜过去喜欢过欧洲出的一种新产品,每回煮咖啡只限两杯。

“那是他们送的,”她说。“我们的儿子跟他的太太。他们住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坎卢普斯。他们送的东西多得我们都放不下了。其实还不如把这些钱用作旅费来看我们呢。”

格兰特很有哲理性地说:“那必定是忙于奔自己的事业吧。”

“冬天上夏威夷去的时间他们倒抽得出。要是附近还有其他亲人,倒也罢了。可是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咖啡煮好了,她将咖啡倒进两只棕绿两色的陶瓷缸子里,它们是从桌上一只树形陶瓷支架锯去枝梢的一根树枝上取下来的。

“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孤独了,”格兰特说。他想此时不说就错过机会了。“倘若他们无法见到他们喜欢的人,他们肯定会觉得很悲哀的。就拿我太太菲奥娜来说吧,现在也正是这样呢。”

“我想你说了你是常去看她的。”

“我是去的,”他说。“但那不解决问题。”

接下去他就大着胆子直说了,趁机提出了他之所以上这儿来要说的那个请求。她能不能考虑,让奥布里,一星期就一次,回“草地湖”去看看呢?开车去只有几英里的路,应该不会太困难吧。如果太太愿意让自己休息一天的话——格兰特说这句话之前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听到自己在这样出主意,不免有些气馁——奥布里可以由他来送去,这事他很乐于做。他相信自己肯定对付得了。这样呢,她也可以趁便歇上一歇了。

在他说的时候,她双唇紧闭,努动着嘴和里面的舌头,仿佛是在想辨清某种可疑的味道。她端来了牛奶让他往咖啡里加,以及一碟子的姜汁曲奇饼。

“自己家里做的,”她把碟子放下时说道。语气里蕴含的更多的是挑衅,而不是殷勤。她自己也坐下,往她的咖啡里加牛奶并且搅动,在这个过程中没再多说一个字。

接着她说,不行。

“不行。我不能那样做。原因是,我不想再让他心烦意乱了。”

“那样会让他心烦意乱吗?”格兰特认真地问道。

“是的,会的。肯定是会的。这样做根本行不通。把他带回家又把他带回去。带回来又带回去,那会把他头都弄昏的。”

“不过难道他会不明白那仅仅是一次探视吗?他会不明白这样的做事情方式吗?”

“他肚子里什么都明白,你放心好了,”她这样说,仿佛他方才那样是对奥布里一个侮辱。“不过那仍然会是一次干扰和中断。而且我还得替他准备好一切,将他弄进汽车,他个子那么大,绝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容易。我得把他七弄八弄托进汽车,将他的轮椅折起来好带去,做这一切事,又是为了什么呢?一样要费那么大的劲儿,那我还不如带他上更好玩的地方去呢。”

“不过如果我同意把活儿都包了,那还不行吗?”格兰特说,仍然保持着满怀希望和讲道理的声调。“当然啦,让你多出这么些麻烦是说不过去的。”

“你别往这上头想了,”她断然拒绝道。“你不了解他。你控制不了他。他受不了让你来管他。费了那么多的事儿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格兰特想,他绝对不能再提菲奥娜了。

“带他去购物中心还说得过去一些呢,”她说。“在那里他可以看看小娃娃和种种别的东西。如果那样没有让他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孙子从未见到过的话。也还可以去湖边的嘛,现在化了冰小船又可以开了,他看着是能得到些乐趣的。”

她站起身,从水槽上方的窗台那里取下她的香烟和打火机。

“你抽烟吗?”她说。

他说不抽,谢谢了,虽然他不知道是不是会向他敬烟。

“你从来都不抽?还是后来戒了?”

“后来戒的,”他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想了想。

“三十年吧。不——还要再早一些。”

他是在开始用“艾奎依”的前后决定不再抽烟的。但是他记不清楚到底是先戒的烟呢——因为有更具吸引力的东西在等待着他——还是因为用上了这么有魅力的替代品,所以才认为大可把烟戒掉了。

“我停止戒烟,”她说,一边把烟点上。“就是为了要作出停止戒烟的决定,如此而已。”

没准这就是有了这么些皱纹的原因吧。曾经有人——是个女人——告诉过他,女人抽烟是会让脸上多出一组细纹来的。不过那也可能是太阳晒的,或者仅仅是她皮肤本身的关系——她脖子上的皱纹也同样明显。脖子上有皱纹,乳房却年轻、丰满甚至还往上翘。像她这样年纪的妇女身上往往存在着这样的矛盾现象。缺点和优点,基因上的幸运方面与不幸方面,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完整地保持住她们的美,即使只能算是原先的影子,就像菲奥娜这样。

不过没准甚至这一点也还是没有说对。他这么想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在菲奥娜年轻时就认识了她。没准必须在一个女人年轻时就认识她你才能得出这样的印象。

也可能,奥布里当年见到菲奥娜时,他看到的是一个目中无人、嘴上也不饶人的高中女生,那双知更鸟蛋的蓝色眼睛怪招人地朝上翘着,肉感的双唇间叼着支学生不让抽的烟卷儿?

“那么说你太太的情绪很不好?”奥布里的妻子说。“你太太的名字是什么?我忘了。”

“是菲奥娜。”

“菲奥娜。那么你的呢?我好像还没听你提到过嘛。”

格兰特说:“叫格兰特。”

她出人意料地把手从桌子对面伸了过来。

“你好,格兰特。我叫玛丽安。”

“现在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名字了,”她说。“我也没有必要不对你直说我的想法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仍然那么急于想见到你的——见到菲奥娜。或许还不一定呢。我没问他,他也不会告诉我的。没准那也就是一阵子心血来潮罢了。不过我不倾向于送他回去,免得真的闹出什么事儿来。我担不起这个风险。我可不想让他倔脾气发得没法收拾。我不愿意他神魂颠倒,老是气鼓鼓的。就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都对付不过来了。我连半个帮手都没有。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就是这个家。”

“你有没有考虑过——对你来说这自然是很不容易的——”格兰特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让他在那个地方长住?”

他把声音越压越低,几乎成了耳语,可是她却没觉得有压低自己声音的必要。

“没有,”她说。“我就是要让他住在家里。”

格兰特说:“唉。你真是够善良和崇高的呀。”

他希望“崇高”这两个字听来并没带有嘲讽的意思。反正他没想成心挖苦别人。

“你是这样想的吗?”她说。“我的考虑里可并没包含崇高这层意思呢。”

“不过,这样做仍然是很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但我这样做,也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让他在那里长住,我付不出这笔费用,除非是把房子卖掉。房子是我们确实拥有的一件东西。除了房子,我连一点点别的资产都是没有的。我的养老金要到明年才能领,到那时我能拿到他的和我的养老金,但即使这样,我也没那么多钱既能送他入院同时又保住房子。对我来说那是很重要的,我是说我的房子。”

“房子是挺不错的,”格兰特说。

“唉,还算凑和吧。花了我不少心血呢。没完没了地维修、保养,让它多少算个样儿吧。”

“看得出你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你真行。”

“我不想失去它。”

“那是。”

“我絕对不打算把它丢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公司让我们变得一无所有,”她说。“我是不懂得里面的那些门道的,不过事实上他就是给他们甩出来了。完了呢,还说他欠着他们的钱,我要去查个明白,他却总是说那不干我的事。现在我想,他准是干了件顶愚蠢不过的事。可是既然不该我过问,我也懒得去管它了。你也是结过婚的。你是结了婚的人。你自然明白夫妻间是怎么一回事。就在我快理出个头绪来的时候又安排我们跟这些人一起去旅游了,这样就更加摆脱不开了。就在这次旅游时他染上了一种你听都没有听说过的病毒,陷入了昏迷。这一来倒是让他一了百了了。”

格兰特说:“运气太坏了。”

“我并不说他是有意让自己得病的。纯粹是巧合。他再也不会对我发火了,我也不生他的气了。生活嘛,就是这样。”

“跟生活你是没法较劲儿的。”

她像猫那样很讲实际地用舌头去遍舐自己的上内唇,好把曲奇饼的碎屑全都吃下去。“我说话都很像个哲学家了,是不是?在疗养院那边人家告诉我你原先是大学教授。”

“很早以前的事了,”格兰特说。

“我连个知识分子都算不上呢,”她说。

“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学问。”

“不过我这人知道下了决心就别再乱改。决心我已经下定了。房子我是不会放弃的。这就是说,我得把他留在这里而且不让他脑子里生出主意想上别处去。当初把他送进去好让我自己出国也许就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是错过这个机会我再不会有第二次了,所以就那样做了。现在我知道怎么做更好一些了。”

她又把第二根香烟抖出来。

“我敢说我很清楚你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她说。“你在想,世界上有些人考虑问题就会从实际利益出发。”

“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那是你的生活嘛。”

“那当然是的啦。”

他想他们应该在更平和的气氛中结朿这次会见。因此他就问她,她丈夫上学时暑假期间是不是在一家五金商店打过工。

“这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说。“我不是在本地长大的。”

驾车回家时,他注意到原来布满雪和树枝清晰阴影的洼地湖如今让百合花点缀得明亮多了。它们那新鲜、像是可以吃的叶子几乎有大浅盘子那么大。花朵笔直地升起,有如蜡烛的火焰,花儿是那么的多,黄得又是那么的纯,在这个多云的日子里像是有一片光焰从地里升出来似的。菲奥娜告诉过他,这种花自身也是能产生出一些热量的。她在自己知识宝库的某个角落里搜索了一番之后,说如果你把手伸到蜷缩的花瓣深处,应该能感觉出那种热的。她说她曾经试过,不过无法确定她感觉出的那种热到底是真的还是出于她的想象。反正那种热能吸引甲虫。

“大自然并不是仅仅为了装饰人间而傻乎乎地自我表现的呀。”

他没有能做通奥布里的妻子玛丽安的工作。他亦曾预料他可能会失败,不过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想到过要是遭到反对那必定是出于一个女人天生的性方面的嫉妒心——或者是她的怨恨,那是性嫉妒最不容易消逝的余波。

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她会以那样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过这次交谈倒使他不太愉快地忆起,这种思想方式他并不陌生。因为他老家那些人跟他谈话时也是这样的。他的叔叔伯伯、亲亲戚戚,甚至是他的母亲,也都是像玛丽安一样地考虑问题的。他们都相信,如果有人不这么考虑问题,那就是在跟自个儿开玩笑——他们不用食人间烟火了,或是变蠢了,因为日子过得太轻松、太有保障或是教育受得太多了。他们脱离实际了。受过教育的人、文人、像格兰特的社会主义岳父母那样的富人,都已经脱离了实际生活。原因是他们获得了一笔原本不该归他们所有的财富,或是天生就是有点傻。就格兰特的情况来说,他猜想他们深信他是两种原因都兼而有之。

很明显,玛丽安对他的看法就是这样的。一个傻乎乎的人,满脑子枯燥无用的学问,出于侥幸,受到庇护,得以不受真实生活的损害。这人无需为保有自己的房产而担忧,可以四出漫游考虑他复杂的计划。反正是无后顾之忧,所以能梦想一套美好大气度的计划,相信那样的计划能使别人得到快乐。

这人怎么憨头憨脑到这个地步的呢,她此刻必定是在这么想。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使他感到没有希望、恼怒,甚至于是悲哀。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无法确定能在这人面前坚守自己的立场吗?因为他担心到头来证明看法正确的还是他们这些人吗?菲奥娜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疑虑的。她年轻时,没有人能压服她,能把她挤得往后退。她曾对他的出身与成长感兴趣,能够认识到那种严酷的思想方式的怪异。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有他们的道理的,那样的人。(他都能听到自己在跟人辩论了。是跟菲奥娜吗?)采取那样的狭窄视角还是有其长处的。大难临头时玛丽安说不定会表现得很出色。这样的人适于生存,精于觅食,不会在乎把街上死人脚上的一双皮鞋摘下来的。

想想菲奥娜怎么总是感到郁郁不得志吧。她不像是在追求镜花水月吗。不——根本就是生活在镜花水月之中。与玛丽安亲密相处会面临不同性质的问题。那就像是往一颗荔枝咬去似的。外面那层果肉有股人工般怪怪的滋味,味道和香气都有点像是化学品,薄薄的一层肉,包住了那颗大种子、那只大果核。

他原本也是可能跟她结婚的。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也很可能会跟这类姑娘结婚的,如果他一直呆在原来出身的地方的话。她还是很具吸引力的呢,有那么出色的乳房。会不会是在调情呢。她在厨房椅子上移动屁股时那过于做作的动作,她撅起的嘴巴,有几分佯装威胁的意思——那就是小城镇一次挑逗的多少有点天真的俗气的余波了。

她挑上奥布里的时候必定是怀着一些希望的。他很不错的相貌,他当推销员的工作,他有望爬上白领阶层的前程。她必定是相信过会有比目前这样的更为美好的人生结局的。讲求实际的人也确实常常会这样。尽管是费尽了心机,他们有求生的本能,他们却没有走得像他们合理算计过的那么远。这无疑是显得很不公平的。

走进厨房,他第一眼瞥见的就是电话留言机上闪烁的红光。他想到了如今时时刻刻占据在他心头的那件事。菲奥娜。

他不等脱下大衣就把按键往下一压。

“你好。格兰特。我希望我没找错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星期六晚上镇上俱乐部要举办一次舞会,是专为单身者举办的,由于我是晚餐委员会的委员,我可以带上一个不用缴费的客人。因此我便想到,你会不会恰好有兴趣?有空时请给我回个电话。”

一个妇女的声音报了一个本地区的电话。但紧接着又响起了嘟嘟声,同一个人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了。

“我刚明白过来我忘了说我是谁了。当然你没准能认出声音。我是玛丽安。我仍然不太习惯用这类机器。我要说的是,我明白你不是单身的,我也没有这个意思。我自己也不是的,不过偶尔出去兜兜也没有什么坏处。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说清楚了我的意思,我真的希望我说话的对象是你。机器里的声音像是你的。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没有,那就不必麻烦了。我只是想起指不定你希望有机会出来走走的。我是玛丽安。我想这我已经说过了吧。好了,那就再见了。”

留言机里她的声音跟他方才在她家里听到的不太一样。在第一段留言里只是稍稍有些不同,在第二段里不同之处就多一些了。那里含有一种神经质的震颤,一种故意装出显得满不在乎的声调,显露出一种既急于想把话说完又迟疑不决不想把电话挂断的心态。

她身上出现了某种状态。不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如果是当时就有了,那她跟他在一起的整段时候里真能算是隐藏得十分成功了。更加可能的是,这种状态是逐渐在她身上出现的,没准是在他离开以后。倒不一定非得像是受到了震撼。仅仅是认识到他是一种可能,是个无牵无挂的男人。或者说是个几乎不会受到什么干扰的男人。是一个她不妨加以试探的男人。

不过她在作初步试探时还是感到有些紧张的。她还是冒了些风险的。会让她自己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此刻还说不好。一般地说,一个女人易受攻击的程度总是随着年纪而增长,随着事态的发展而增长。在刚开始时你能说的仅仅是,如果现在只是出现了一条缝隙,那么以后这个裂口会变得越来越大的。

有一点倒给了他一种满足感——这又何必否认呢——那就是引发她产生了那种感觉。在她的性格的表面上引发出了一阵微光,一阵朦胧。从她那急躁、宽阔的元音中可以听出这种微弱的吁求。

他将鸡蛋和磨菇弄好,准备给自己做一份煎蛋卷。接着又想,何不来上一杯酒呢。

任何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不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吗?比如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让她乖乖地就范,足以使她接受劝告,把奥布里送回到菲奥娜的身边去?而且不仅仅是去探视,而是长期住在那里,直到去世。那样的震颤会把他们引导往何方?引向一次大翻个儿,引向她自我保护的终结?引向菲奥娜的幸福?

那将是一次挑战。一次挑战和一次很可肯定的业绩。同时也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向任何人夸耀的笑谈——想想看,自己的轻薄行为竟然换来了菲奥娜的幸福。

不过他不可能真的考虑这件事。如果他这样想了,那他必须得考虑,在他把奥布里送到菲奥娜那边去了之后,自己与玛丽安又该怎么相处。那样怕是不行的吧——除非他能得到比他预期的更多的满足,从她坚实果肉的深处寻得全然无瑕的自我满足的果核。

你是永远也不会清楚知道这样的事会发展出什么结果的。大致上可以猜到一些,不过真正的答案你是永远也说不准的。

她现在必定是坐在自己的家里,等待着他的电话。或者并不仅仅是坐着。而是在做什么杂事好让自己不闲下来。她像是个不会让自己空下来的女人。她的家就明白显示出这样永不止歇的操劳。而且还有个奥布里呢——必须得继续像平时一样地照顾他。她可能会早早的就让他把晚饭吃了——按“草地湖”的时刻表安排他的三, 餐好, 让他早点歇息也使自己能摆脱掉照例要, 做的事情。, , (要是她去跳舞又会怎么安排他呢?是让他独自呆着还是会请个什么人来临时帮忙看一下?她会告诉他自己要上哪里去,会把陪伴去的人向他介绍吗?是不是该由陪去的那位男士来出钟点工的费用呢?)

可能在格兰特买蘑菇和驾车回家的那会儿她就已经喂奥布里吃过了。她现在也许正准备让他上床了。不过这整段时间里她都会留神着电话,留神着电话声并未响起。也许她已计算过格兰特回到家里得用多少时间。大电话簿里他的地址能让她对他住在哪一带有个粗略的概念。她会计算那需要多少时间,再加上可能去买晚餐用料的时间(一个男人单独生活必须每天都去买点东西的吧)。然后还得加上他开机听可有留下的口信的时间。如果仍然还没有反应,那她就会往其他方面去想了。说不定他回到家里之前还得去办件什么事呀。要不就是在外面吃晚饭,跟什么人见次面,那样的话晚餐时间他就根本不会回家了。

她会很晚才去睡,再打理打理厨房碗柜啦,看看电视啦,一边心里嘀咕是不是还可能有一次机会。

他这方面又有什么可自负的呢。她最突出的一个优点就是她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她会在平素习惯的时间上床,一边想反正他看来也不像是个舞跳得可以的男人。人有点发僵,太知识分子气了。

他坐在电话跟前,眼睛对着几本杂志,不过电话响起时他并没有拿起话筒。

“格兰特。我是玛丽安。我方才在地下室往甩干机里放洗好的衣服,我听到有电话铃声,可是我上到一楼时打电话的那人把电话挂了,也不知道那是谁。因此我想我还是应该打个招呼说我回到上面来了。如果打电话的人是你,如果你甚至已经回到家的话。很明显,我这儿没有安留言机,所以你也没法留下口信。我只是想做到这一点。想让你知道罢了。

“拜拜了。”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

拜拜了。

他会说他刚刚回到家。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他坐在那里,把干还是不干翻来覆去地考虑个没完。

帐幔。那必定是她对那些蓝色窗帘的叫法——帐幔。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想到那些姜汁曲奇,都做得的溜溜圆,所以才特地说明那是自家烘烤的,还有挂在陶瓷树形支架上的陶瓷咖啡缸子。加铺了一张塑料长条垫子,他敢肯定,是用来保护门厅处的地毯的。一种近于完美的精确性和实用性——是他自己的母亲未能做到的却是钦佩不已的——这难道就是他之所以会感觉到这种诡异的刺痛和难以相信的感情吗?还是因为他喝了第一杯酒以后又多喝了两杯?

那胡桃油似的肤色——他现在相信那是日光浴晒出来的了——她脸上的,颈部的,甚至很可能一直延伸到她乳沟深处的 ,那必定是深色的、皮肤跟皱纱丝绸似的、幽香的,而且还是热烘烘的。他在把已抄下来的电话号码往外拨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便是这一切。这些以及她那像猫一样的舌头上可以让你切实体会到的肉感。她那宝石般的眼睛。

菲奥娜在她房间里,只是不在床上。她坐在窗前,穿了一条样子合时令的只是短得有些古怪的色彩鲜艳的裙子。从窗外飘进来一股盛开的丁香花薰人欲醉、温暖的香气和地面上施春肥的那种气味。

她膝头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她说,“瞧瞧我找到的这本漂亮的书,是写冰岛的呢。你不会想到他们竟会把这样贵重的书到处乱放吧。住在这儿的人不一定都是靠得住的呀。而且我想他们把衣服全弄混了。我是从来不穿黄颜色的。”

“菲奥娜……”他说。

“你走开很久。咱们现在账都结清了吧?”

“菲奥娜,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惊喜。你还记得奥布里吧?”

她对着他瞪视了很久,仿佛吹来一阵又一的风打在她的脸上似的。风吹进了她的脸,吹进了她的头脑,把一切都撕扯成了一片片的破布。

“人的名字我现在记不住了,”她冷冰冰地说道。

接下去这样的表情消失了,她努力想多少再重现她一向拥有的那种带点俏皮味的优雅风度。她把书轻轻放下,站起来,举起胳臂抱住了他。从她的皮肤或许是呼吸里释放出一股淡淡的异样的气味,在他的感觉中,那像是多日未换水的剪花的枝梗的气味。

“我见到你真高兴,”她说,一边拉拉他的耳垂。

“你是可以开车跑掉的,”她说。“开车一走了之,在这个世界无牵无挂,将我抛弃。抛弃掉我。把我给抛弃了。”

他把脸埋在她的白发里,紧挨着她粉红色的头皮,她那模样小巧可爱的头颅。他说,绝不会有这样的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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