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写《大漠祭》的过程,是进行自我重铸的过程。
《大漠祭》 雪漠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另一种回响——《大漠祭》番外篇(上)
雪漠
大漠的兔儿正肥,
黑鹰心虚地飞。
骆驼刺刺不着骆驼,
绿色是滋养千年的梦……
1
心中,那古老的歌谣又响了,让我想到了家乡,也想到了那个蒙古语叫“天”的腾格里沙漠。秋天来了,起了阵阵凉意。漠黄了,草长了,兔儿正肥,只是不见了那黑鹰,还有老顺一清早扯着嗓子叫儿子们起床的声音。一切,都成遥远的梦了,仿佛仅仅是打个盹儿,世界就变样了。心里注满了沧桑,时不时地就潮水般涌来。醒来的,醒不来的,都已定格在《大漠祭》里了,想想,心也就安了。
是的,三十多年了,回想自己写《大漠祭》时,还是火钻钻的年龄,有着一股子冲劲。那时候,家乡就是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世界就是家乡。家乡的一切,都让人依恋,也让人无法割舍。我爱家乡,家乡是我的根,它给了我太多太多的东西。
《大漠祭》是2000年初版的,当年,在雷达老师的推荐下,它登上“中国小说学会2000年中国小说排行榜”。2001年,荣获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总社优秀图书奖”一等奖、上海市新闻出版局“上海市优秀图书一等奖”。2001年10月,又获“第十四届华东地区(六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2002年3月,我获得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三届冯牧文学奖”。2002年11月,《大漠祭》又获得甘肃省第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2003年,《大漠祭》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同年,荣获“2000-2002年度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还获得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第四届“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甘肃省宣传部颁发的第二届“甘肃省五个一工程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进入最后一轮终评。
后来,人们谈到雪漠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大漠祭》。
以是故,这一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成立“雪漠图书中心”时,我首先将《大漠祭》做为我的小说作品再版,并请了青岛画家张笑颜女士画了插图。张笑颜也是有声书“大漠三部曲”的朗诵者,她把《大漠祭》变成了有声书,十分传神,影响很大。她的插图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插图之一,形神俱妙,有经典气象。
《大漠祭》奠定了我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它获得了广泛的认可,至今,已有了五个版本,重印几十次。
2
《大漠祭》是2000年初版的,到今天,十六年过去了,差不多是一代人了。我也年过半百,虽有颗青春的心,胡须却花白了。
有时,在异乡的深夜里,我还经常梦到一边吃蚕豆,一边听母亲讲故事的情景。醒来之后,我也会流泪,因为这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流逝了的,还有温馨的记忆,童年的梦幻,还有我青春的岁月。岁月在流逝,世界也在流逝,一切都在哗哗地过去,时光在我眼中,已成了过隙的白驹。所以,我在《深夜的蚕豆声》里说:“丝绸之路上的那个西部已经消失了,我记忆中的故乡也消失了。一切,正在成为一种绝响。”
在写《大漠祭》的日子里,我总是感到寂寞。那时,我还没有明白,所有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未知。我在《大漠祭》中曾写道:“‘家乡’这个词儿,只有在远离它的时候才感到亲切。而真实的它,贫穷,闭塞,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死寂。纵是在人叫马鸣的时候,灵官感到的仍是一种逼人的死寂。”是的,那种巨大的死寂,独自待着的时候,感觉会更浓,只觉得自己被抛到了世外,成了孤魂。这时候,人需要在沙漠里点燃篝火。篝火虽小,但“没有篝火,沙漠真像死亡之海了。”这是灵官夜宿沙漠的感觉,我心中的《大漠祭》,就是我那时的生命篝火。
年轻时的我,也常进沙漠,和灵官一样,我总想打破那种死寂。一辈子老死在那片土地上,有些不甘心。正因为有了不甘心,所以,才有了灵官后来的出走。而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现在看来,其实都是为出走所做的铺垫和准备。当然,真正出走的前提,是窥破红尘。没窥破之前,还是待在大漠里吧。
多年前,有位东部女子曾对我说,读你的《大漠祭》,感觉你特别爱家乡,爱得令人心碎。我说,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很爱家乡,很爱西部。外面的世界再繁华,再喧嚣,也诱惑不了我,无论飘到哪里,我的心仍系着那片厚土。只是,我走出凉州之后,“家乡”这个词,在我心里,有了更为宽广的外延和意义。
当年,写《大漠祭》时,我特别爱家乡,爱故土,那种爱的念想,非常强烈,但到后来,在我明白之后,就发现,我所经之处,皆是家乡,就没有爱与不爱的这种概念了,没有了“二元对立”,我和世界融为了一体,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如水滴融入了大海。
2016年上海书展,我的《深夜的蚕豆声》得了销售榜和签售榜两个第一,《空空之外》名列第二,《一个人的西部》和《野狐岭》名列第九第十,成了所谓的上海书展明星。上海电视台采访我时,我就告诉记者,当一个人打破某种局限时,就会发现,你即是个体,也是整体,这时候,你就会超越某个群体。这时候,你会没有分别,大爱无我,大爱无疆,爱已成为生命的本能,如呼吸之于空气,你虽感受不到空气,空气却与你息息相关。无执后的爱也这样。
2009年,我离开家乡,客居岭南。2016年,我定居齐鲁,但觉得自己的根还在西部,只是,我的生命里,又多了岭南文化和齐鲁文化之根。多根齐扎,深入大地,我的文学之树才越加繁茂。当心性的光明像太阳那样朗照之后,我觉得自己有了灵魂的太阳,无论身居何方,都是我的家乡。我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落地生根,都能随风起舞,都能唱出想唱的灵魂之歌。
“故乡三部曲”(《野狐岭》《一个人的西部》《深夜的蚕豆声》)出版之后,有人问我,对于身处城市的人来说,如何理解乡愁?我告诉他,故乡是一个人童年的记忆。故乡不是空间,不是地域,它是一种灵魂的记忆,在生命滋养下的灵魂家园。同时,故乡更是一种创造。因为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在一天天地消失,这时候我们可以从艺术中寻找故乡,以安放自己的灵魂。我的“故乡三部曲”就是想来告慰自己的灵魂,或许能够唤醒读者对故乡记忆,因为我们不能没有故乡。
有时候,心中的故乡会更美。它是每个人用心中的美为自己营造的一块净土。它真不真实,不要紧,只要有善和美,就够了。因为有了善和美,所以更真。它永远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所以,在《大漠祭》里,很多人读到的,不仅仅是西部人的生存艰辛,还有浓浓的“故土味”“人情味”,还有他们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存状态。这种质朴,未经雕琢,如璞玉一般,造就了大漠人最质朴的生命状态。只不过,这种故乡的味道,随着全球化的浪潮,已渐行渐远,成落日黄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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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大漠祭》的过程,是进行自我重铸的过程。
这段经历,读者可以去看我的自传体散文《一个人的西部》。为了写《大漠祭》,我用去了十二年生命,演绎了一个被徐怀中将军称为“十年磨一剑”的故事。
在《一个人的西部》里,我写了创作《大漠祭》前的一些经历,而对于“成名”后发生的一些事,我写的不多。正如我在书中所写,真正重要的,不是我明白后的故事,而是雪漠是如何从改变心入手,进而改变行为,从而重铸灵魂,真正完成自己。尤其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怎样的灵魂历炼。对于读者来说,对于有缘者来说,我明白前的那些经历,是他们更需要的,这会成为一种参照,一种力量,会给追梦者带来一种启迪。就如《无死的金刚心》一样,读懂了琼波浪觉的心路历程,读懂了他灵魂求索的过程,也就明白了一个凡人是如何战胜自己成为圣者的。读懂了它,如果你能照着去做,去寻觅,去历炼,任何人都能成为圣者,都能走出一段不寻常的人生,都能立起一道丰碑。
《大漠祭》里的很多人物,像老顺、灵官妈、灵官、憨头、猛子、兰兰、莹儿、孟八爷、瞎仙、大头、毛旦等,在现实中都能找到他们的生活原型。三十多年前,在那片土地上,他们是那样活着,而三十年后,我发现,其中的很多人仍是那样活着,似乎没有多少本质性的改变。变化的,也就是头发白了,多了一些皱纹,身子骨也不再那么硬朗了,少年成了中年,壮年成了老年。而老了的,有的还活着,有的已死了。那村落,仍会牵动我的心。
我的家乡也开始变化了。村里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也都飞出去了,向往着外面的世界,而留在村里的,多是孤寡老人和一些年幼的孩子。飞出去的孩子,又将怎样?又有怎样的故事?又该如何活着?一切,都在发生。
《大漠祭》里那个唱曲儿的瞎仙,大家还记得吗?对,就是我在很多次讲座中提到的那个唱凉州贤孝的贾福山。他也老了,过七旬了。每次回家,我都会到乡下看他。无论走多远,无论离开多久,想到贾福山,就觉得想到了家乡,心里就很欣慰,毕竟,有他在,家乡的味道就在。要是贾福山们走了,家乡是不是会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它仅仅活在我的记忆里?那个曾经完满的故乡,是不是会因为我记忆的消失而消失?
贾福山是《大漠祭》中瞎仙的生活原型。在我的《长烟落日处》里,以及我的很多书中,都写到过他。他是我童年时的启蒙老师,教会了我唱凉州贤孝。当我走出西部,走向很多城市的时候,我也将贤孝带了出来,特别是那首《王哥放羊》,更是博得了众多的喝彩。其实,我所有的小说里,都渗透了贤孝的魂,那是我生命中摆脱不了的气息。
贾福山是我的邻居。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有个女人很喜欢他,想嫁给他,但那个女人的女儿、女婿不同意,觉得太丢人,这事就没成。这对贾福山的打击非常大,从此之后,他不再论男女之事,孤身一人,生活至今。在我心里,他也是我的亲人。我定居沂山后,想把他接来养老,我让很多人说服他,但他一直不想离开他的屋子。那屋子,也是他的故乡。
现在,贾福山也老了,像我们正在老去的那个乡村。终有一天,他会从世上消失,从世上消失的,还有我的故乡。好在我的《大漠祭》活着,有了它,故乡就死不了。
在我的《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中,都渗透了三弦子那种非常苍凉的基调。我是在那种旋律中写作的。它带给我心灵的共振,把一种灵魂的挣扎,直接注入我的文字。
时下,这些瞎仙一直是弱势群体,生存很是艰难,唱曲儿已很难谋生了,没人听那种又老又土的贤孝了。很多人根本想不到,正是这贤孝,传承着人类善文化中最精髓的东西,他们是西部文化的“活化石”。只是,这些“活化石”,也将要成为一种故乡的传说了。
我在《大漠祭》初版序言中说:“我的创作意图就是想平平静静告诉人们(包括现在活着的和将来出生的),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群西部农民曾这样活着,曾这样很艰辛、很无奈、很坦然地活着。”是的,他们就是那样活着的。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世界,并记录他们那种原汁原味的日常生活。才过去了二十年,那种农耕生活已渐渐远去,开始成为绝响。
我的西部农民父老就这样活着,活得很艰辛,也很坦然。只是,到了今天,老一代人的那种农耕式的生活方式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每年,我都会回到西部,在那片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种变化的气息。沉寂的大漠不再沉寂,已开始慢慢苏醒,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只是,这种变化,该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又该在这种变化中守住什么,舍去什么,才是我们最应该思考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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