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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世界文学史其实是我的文学回忆录

2015-12-28 10:01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40420622 Times
Description:世界文化史是一座富矿,如何探测、取用,是一门大学问。

 

木心:世界文学史其实是我的文学回忆录

 

\王三义

 

几年前就得知一个信息:陈丹青在纽约期间,十来个画家凑在一起,请木心讲《世界文学史》,一讲就是五年。我读过陈丹青的四本书,《多余的素材》、《退步集》、《荒废集》、《笑谈大先生》,觉得好极了。陈丹青在美国十八年,还有一位师尊,笔名木心(本名孙璞),不仅听过五年课,而且有二十几年交情,这个信息撩拨了我的好奇心。木心先生都讲些什么呢?陈丹青是否录了音?因为不认识陈丹青,也不认识他的熟人和朋友,所以无处打听,只在心里惦记着。上个月某一日闲逛书店,忽然眼前一亮:《1989-1994,文学回忆录;木心讲述》,还真有木心的“世界文学史”课堂笔记?没错,两大本,上册封面粉红色,下册橘黄色,书名和作者是繁体字,里面正文是简体。是陈丹青的听课笔记出版了,简直不敢相信!

(一)

记得上大学期间,我在梁启超文章里读到一个细节:梁启超自述他第一次听康有为的课,感到“冷水浇背”、“当头棒喝”。经他这么一说,就渴望知道康有为究竟讲了些什么。可仔细一想,一百年前的事,怎能留下听课记录呢,渐渐就不再想了。去年偶尔在书店里看到一本《万木草堂口说》,是康有为弟子的听课笔记,喜出望外。毫不迟疑地买了书,拿回去读。梁启超被康有为的第一堂课搞懵了,是由于巨大反差。他是举人,康先生只是秀才,但康先生讲的他从来没听过,因为他从小读的,都是应试技巧之类,不是什么学问,故而惶恐。我读完《万木草堂口说》,并不感到震惊,却庆幸有机会“听”康南海的课,感到福分不浅。

自从记下木心纽约讲课的事,时不时会想起。然而,每天有许多事要忙乎,时间一久,《世界文学史》是否留下记录的事,也就不再急于打听了。直到真的在书店里看见《文学回忆录》,我随手翻翻,就放不下。现在的书店条件好,有坐的地方。我坐下来读了两篇,一篇是《希腊史诗》,一篇是《最后一课》。书店工作人员说要下班,我把书放回书架。晚上在网上购书,隔一天就收到书。用几天时间读完,然后是回味,发呆,偶尔再翻到某一讲,重读一遍。心里想着,一次读完,太浪费,需要慢慢看,不知不觉通读两遍。

“我讲世界文学史,其实是我的文学回忆录。”这是木心的话,所以陈丹青的课堂笔记不叫《世界文学史》,而叫《文学回忆录》。我阅读这两册书,不是当作世界文学史,而是当作“世界文化史”。木心洋洋洒洒讲正题八十三讲,“开课”和“最后一课”是独立的,合计八十五讲,除了文学,涉及历史、哲学、艺术、宗教,信息量非常大,内容有深有浅,完全溢出“文学史”之外。

(二)

《文学回忆录》明显涵盖不同层次的信息:第一层,文学史基础知识;第二层,重点讲解和分析的数十位作家,及其代表作品;第三层,木心的文学史观,即他对世界文学史的理解和看法;第四层,木心的艺术观、历史观、宗教观、世界观;第五层,木心个人的世界文学史,以及世界文化史中的木心。

木心《世界文学史》课程的独特处,在于“具体信息”和“广博学问”的穿插,“浅近”和“深邃”的结合。听课者缺少世界史知识,木心不得不做题外的补充,给听课者“扫盲”。比如讲希腊罗马神话,虽面对的是画家们,但还得讲故事,像对待小学生一样。可能是调节课堂气氛的需要,几个故事中间,还插句幽默的话,如“希腊神话真是美丽而糊涂!”木心在介绍作家和作品时,顺便要介绍历史背景,如,卡夫卡生在奥匈帝国,需要解释“奥匈帝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由于面对的听众是熟人、朋友,木心讲着讲着也会“卖弄”一下,忍不住透露一些“不该说的大话”。陈丹青还给认真记下来,如今向大家展示。

在八十三讲中,单从文学史知识看,内容铺得开,信息量大,但篇幅不匀称。

古典文学四讲,内容是希腊罗马神话、希腊史诗和悲剧。中世纪文学三十讲,其中基督教文学四讲,主要讲《圣经》和旧约和新约,不仅仅谈文学,更多涉及历史。中世纪欧洲文学一讲、文艺复兴和莎士比亚一讲。东方文学共二十四讲,除了印度的宗教和史诗、波斯文学、阿拉伯文学、日本文学,其余都是讲中国的文学和文化。中国古代文学,从《诗经》讲到曹雪芹《红楼梦》,占其中十四讲半(印度史诗和中国《诗经》合一讲),却涉及“中国古代的历史学家”、“先秦诸子”、“谈音乐”。先秦诸子就有三讲,哲学和思想,大大超出文学。

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文学,按历史分期,应划归近代欧洲文学,而中国明清文学,十九世纪中叶以前都算古代。如,弥尔顿(1608-1674)、高乃依(1606-1684)是十七世纪的,算欧洲近代文学家,而姚鼐(1731-1815)、李汝珍(约1763-1830)是十八至十九世纪的,算中国古代文学家。《文学回忆录》把十九至二十世纪世界文学放在下册,共四十五讲。算上17-18世纪的四讲(见于上册),世界近代和现代文学,木心共讲了四十九讲。

木心讲十九世纪的世界文学,以国别为单元,英国文学四讲,法国文学五讲,德国文学和俄国文学共四讲,北欧和东欧文学合起来两讲,爱尔兰文学、美国文学、中国文学、日本文学各一讲。木心讲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则按照流派、风格来讲。象征主义、未来主义、意象主义、存在主义、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这是“世界文学史”必须讲的,单从讲题目录看,《文学回忆录》这一部分并不新。不过,木心的特色,一是专门讲“影响二十世纪文学的哲学家”(分两次),二是对萨特、加缪的重点分析,发挥较多,三是所讲的内容篇篇精彩,新意迭出,适于细读慢嚼,用心品味。

世界文学史,可以有多种讲法,木心的讲法是很别致的一种。

(三)

在世界文学史中,哪些详讲,哪些略讲,要有取舍,有选择。木心的讲法,完全按照自己独特的理解,大开大阖,时而浓墨重彩,一咏三叹,时而删繁就简,五畦十步。

木心先生倾心的中国古代文学家,是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曹雪芹,思想家是老子,史学家是司马迁。外国文学家中,木心把拜伦称为兄弟,把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称为两个“舅舅”,而莎士比亚、歌德、司汤达、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莱尔、卡夫卡、纪德,都是木心的朋友。思想家中,木心最钟情尼采,也对康德、孟德斯鸠、叔本华、加缪有好感。谈宗教,木心对耶稣有深刻理解。

木心的文学史观,即他对世界文学史的理解和评价,是《文学回忆录》的主体内容。阅读时,我把木心独特的见解、精彩的妙句在书上勾画,准备概括、梳理一下。读后又一想,这么好的书,肯定也有人读了,并写了评论吧。在网上一搜,确实有评价《文学回忆录》的文章。李仲凡的《木心<文学回忆录>的文学史新讲法探析》(《陕西教育》2014年第5期),卢惠龙《一个人的文学史——读木心<文学回忆录>》(《贵阳文史》2013年第5期),把木心的文学史观做了大致介绍,虽不算全面,但已经说到了。梁文道的那篇序——《文学,局外人的回忆》,也已讲到了。两本“木心纪念专号(文集)”,收录的文章就有不少评论《文学回忆录》的。所以,我不必再列举木心的文学史观,只谈自己其他方面的感受。

我把《文学回忆录》当作世界文化史来读,理由有五。

其一,木心的“世界文学史”中,提到的哲学家、哲学思想很多。虽然木心一再强调,他讲《道德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着眼点是它们的文学价值,但评价和分析时,往往超越文学,讨论的是哲学、思想、世界观,对世界范围内的思想演进轨迹,做出整体判断。如,木心说:“老子是阿波罗式的。冷静关照,光明澄澈。庄子是狄俄倪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郁勃汪洋。”“老子奇特,他主张退、守、弱、柔,这在全世界的思想领域中,独一无二。”“老子的理想世界,全然梦境,是他个人的诗的乌托邦。老子之后,世界背向老子而发展,无论大纲细节,处处与老子的理想相违背。”对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狄德罗,木心的论断,不全是作品的文学价值,而是评价整个启蒙运动和理性主义。这样的评价,立论大气,判断准确,丝毫不亚于欧洲思想史专家。木心评论思想史,有不少独特的论断。

如:“读欧洲历史,别忘了两种思潮:希伯来思潮、希腊思潮。”“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尼采的超人哲学,是一种高贵的欣赏品,一种美味的滋补品,但存在主义是实用的救济品。”木心进一步说:“当一种学说、思想出现,人类就想拿来当靠山。”“明于析物力,陋于知人心,这是马克思理论的要害。”这样的论点,是文学史吗?不是。放在世界文化史中,就美不胜收。

其二,木心的“世界文学史”中,提到的史学家、史学著作不少。木心评价史著的文学价值,也着重评论其历史价值。木心说:“司马迁在《史记》中做尽了小动作,因为实在写得好,其他史家奈何不得。”“我完全认同司马迁先生的用心良苦。”但木心又说:“如果司马迁不全持孔丘立场,而用李耳的宇宙观治史,以他的天才,《史记》这才真正伟大。”历史学家克罗齐的观点,木心有赞成也有反对,木心辨析了历史与艺术的关系,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其三,木心的“世界文学史”中,提到的画家、音乐家、雕塑家很多。虽然陈丹青的笔记中“谈音乐”一讲空缺,但木心在其他各讲中,随处提到贝多芬、瓦格拉、勃拉姆斯、米开朗基罗,并进行东西方的对比、古今的对照。

其四,木心的头脑里有一部世界文化史。

先说木心的历史观。例如,木心说:“决定二十世纪特征的,是1914年的欧战和1917年的俄国革命。这是近代人性破裂的两个基因。欧战时欧战自渎性的,自己难为自己。革命是一种被蹂躏的残害,对人性而言。”这个判断,对世界史专家不新奇,但对陈丹青他们,对当下的文学青年和非专业人士来说,还是非常精彩的,尤其后一句,吾国的历史学者不敢公开说。

再说木心的文化史观。这里涉及两个层面的判断。大的方面,木心认为:

1)“文化是个大生命,作者的个人生命附着于这个大生命。”木心熟知“文化形态学”,即斯宾格勒创立、汤因比发扬的文化形态史观。木心说:“绝句、律句,自齐到唐,到全盛期,渐渐太过成熟而烂。很像生物,会生长、发展、衰老、残败。这就是文化形态学。”把木心仅当成作家和画家,就很难吃透《文学回忆录》。

2)木心说,“几乎每个哲学家都要落到自己的陷阱中,拿一个观点去解释一切,就豁边了。”“思想是个杠杆,它需要一个支力点。思想求的支力点就是各种主义,靠这些主义为支力点,思想家的杠杆翘了翘——世界如故。”“我以为这个支力点是不存在的。”这是木心对“哲学的社会功能”的看法,很深刻。

3)木心指出:“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人类文化糊里糊涂传下来,不是有板有眼的,而是无板无眼的。”表面看,木心是在抬杠,没意思,但细细一想,还是有意思,有道理。

4)木心讲到:“文化,是一个概念,文明,不是一个概念。……文明不能包括科学技术,科学技术高明,不等于文明高明。从前用刀杀人,现在用枪杀人,文明吗?更野蛮。”“文明,应该是指精神道德的高度。文化,应该是指心灵智慧的创造。”文明与文化的关系,学者们纠缠不清,木心的看法虽属一家之言,但既有高度,也有深度。

小的方面(或具体的判断),例如,关于文艺复兴,木心指出:“文艺复兴的可爱,是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我们发现了宇宙,又发现了基本粒子。这两大发现,应能产生新的文艺复兴。但科学跑得太快,人文跟不上。”“什么是文艺复兴的精锐?即对生命的兴趣,对生活的兴趣,对人的兴趣。”这是基于世界文化史的判断。关于东西方文化异同,木心指出:“西方一切归于神,中国一切归于自然,我以为两边都落空。”“到欧洲去,不要做旅游者,要做世界文化的观察家和仲裁者。思想的力量,就是仲裁权。”关于文化发展的条件,木心认为,“文艺不需要提倡,也不需要经济起飞,只要一点点自由,就蓬勃生长。”

最后归结一句话,为什么要讲世界文学史?木心说,“文化的第一要义,是广义的整体性。”“如何在这个整体性中取得一个我们自己的制高点。”读过《文学回忆录》的人都有一个共同感受,那就是:木心贯通古今中外,在文学、艺术、思想之间徜徉,游刃有余。为什么?木心脑子里有一部世界文化史,他从世界看中国,又从中国看世界;他从当代回望古代,以古代俯瞰当代。

(四)

上大学和硕士期间,我多次听过《世界文化史》课程,读过历史学者撰写的《世界文化史》,感到不满意。自己作为大学教师,曾打算开设《世界文化史》课,至今还在计划中。尝试性地讲过《西方古典文明》。西方古典,其实只限于希腊罗马文化(或文明),可以把握,若延伸到中世纪和近现代,扩展到世界各地,就吃不准了。纵向的课程,开设过《西方史学史》,内容仅是西方历史学的演变,着眼于史书编纂和研究方法的变化,属于世界文化史中很具体的方面,并不涵盖“西方文学史”、“西方哲学史”“西方艺术史”等大块的内容。

关键是,只在谈“西方”,未能谈“东方”,对阿拉伯文化、印度文化、日本文化都略知皮毛,讲不透彻,至于中国文化,不敢碰。开设过《外国历史人物选讲》,涉及面太宽,文学家和艺术家只选一两个,不足以反映世界文化史的信息。

世界文化史是一座富矿,如何探测、取用,是一门大学问。历史学者讲的世界文化史,总是平面的介绍,缺乏深度。若干年的思索之后,我大致明白:要讲好“世界文化史”,关键是要有巧妙的视角,需要找到“支点”。但,世界文化,纵横欧、亚、非、美、澳,涵盖文学、音乐、雕塑、史学、宗教、哲学、法理,如浩瀚的大海,波卷浪涌,汪洋恣肆,如何把握?而且,详古略今、详今略古,都不能反映历史原貌,怎样个讲法?总之,以什么为视角?“支点”在哪里?

读了《文学回忆录》,我才发现,木心的“世界文学史”,可以理解为世界文化的文学史视角,而木心的文学人生和艺术人生本身,就是他的世界文化史的支点。木心吸纳世界文学、艺术,不断寻找制高点,自己创作,他的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连同他的精神生活史,构成世界文学史中不可替代的一个“品种”。木心讲“世界文学史”,他自己在其中。这就是《文学回忆录》的精彩和美妙之处。

悟到了这一点,感到兴奋,但很快又泄气:谁有能耐既打通文学史,又旁及艺术史、思想史呢?谁能在古与今、东与西、述与作、浅与深之间自由自在地来回穿梭呢?做不到。既然达不到也做不到,就老老实实读《文学回忆录》,能吸收多少营养算多少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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