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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诺奖

2015-10-16 08:15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41357051 Times
Description:有许多次,我拿起画笔。我想画下这些……可是,画出的却是一些别的东西:村庄,花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诺奖

 

\阿列克谢耶维奇

 

《锌皮娃娃兵》

 

高莽

 

  无论我怎么聚精会神,我都只能听见声音,没有面孔的声音。声音时隐时现,好像我还来得及想道:“我要死了。”这时,我睁开了眼睛……

  爆炸后第十六天,在塔什干,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我小声说话也会震得头疼,只能小声,大声不了。我已经接受过喀布尔军医院的治疗,在那里,我被切开了颅骨:脑袋里像是一锅粥,清除了碎骨渣。用螺钉把左手接起来,但没有骨节。第一种感觉是惋惜,惋惜一切都不可挽回了,看不见朋友了,最难过的是我再也上不了单杠了。

  我在几家军医院里躺到差十五天就满两年,进行了十八次手术,有四次是全身麻醉。讲习班的大学生们根据我的状况写过我有什么,没有什么。我自己不能刮脸,同学们替我刮。第一次刮脸时,他们把一瓶香水都洒在了我身上,可我还在喊:“再来一瓶!”我闻不到香味,闻不到。他们从床头柜里取出了所有东西:香肠、黄瓜、蜂蜜、糖果,都没有味儿!看东西有颜色,吃起来有味道,可就是闻不到。我几乎发了疯!春天来了,满树鲜花,这些我都看见了,可是闻不到香味。我的头里被取出了1.5毫升的脑浆,显然把某种与气味有关的中枢给剔除了。五年过去了,我到现在仍然闻不到花香、烟味、女人香水的味道。如果香水气味又冲又浓,把香水瓶塞在鼻子底下,我是能够闻出味来的,显然脑髓中剩余的部分承担了丧失的功能。

  我在医院里治疗时,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从他的信中,我才知道我们的装甲输送车轧到了意大利地雷,被炸毁了。他亲眼看到一个人和发动机一起飞了出去……那个人就是我……

  我出院以后,领了一笔补助金——三百卢布。轻伤—一百五十卢布,重伤——三百卢布。以后的日子,自己看着办吧!抚恤金—没有几个钱,只好依靠爹妈养活。我老爹过着没有战争胜似战争的日子,他头发全白了,患了高血压。

  我在战争中没有醒悟,是后来慢慢醒悟过来的。一切都倒转了方向……

  我是1981年应征入伍的。那时战争已经进行了两年,但在“非军事化生活”中的人们对战争知之甚少,谈论得也不多。我们家里认为:既然政府派兵到那边去,就是有这种需要。我父亲就这么认为,左邻右舍也这么认为。我不记得哪个人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妇女也不哭,也不感到可怕,一切都离自己远着哪!

  说是战争吧,又不像是战争。如果是战争,那么它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战争,没有伤亡,没有俘虏。那时还没有人见过锌皮棺材,后来我们才得知:城里已经运来过棺材,但是在夜里就偷偷下葬了,墓碑上写的是“亡”而不是“阵亡”。可是没人打听过,我们这些十九岁的小伙子,怎么会一个个突然死亡?是伏特加喝多了,还是患了流感,或者是吃橙子撑死的?只有亲友的啼哭,其他人的生活和往常一样,因为这种事还没有轮到他们头上。报上写的是:我们的士兵们在阿富汗筑桥、种树、修友谊林荫路,我国的医务人员在为阿富汗妇女婴儿治病。

  在维捷布斯克军训期间,他们准备把我们派往阿富汗一事,已不是秘密了。有个人坦白地说,他担心我们在那边都会被打死。我一开始瞧不起他。启程前,又有一个人拒绝去,先是撒谎,说他丢了共青团团员证,可是团员证找到了;他又编了一个瞎话,说他的情人要分娩。我认为他精神不正常。我们是去搞革命的,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们就相信了。我们想象以后的日子会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

  子弹射进人体时,你可以听得见,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你忘不掉,也不会和任何别的声音混淆。

  有个我认识的小伙子,脸朝下倒在地上了,倒在气味呛鼻、灰烬一般的尘土里。我把他的身子翻过来,让他后背贴地。他的牙齿还咬着香烟,刚刚递给他的香烟……香烟还燃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仿佛在梦中活动,奔跑、拖拽、开枪射击,但什么也记不住。战斗之后,什么也讲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恍如一场噩梦。你被吓醒了,可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尝到恐惧的滋味后,就得把恐惧记在心里,还得习惯。

  过了两三周以后,以前的你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了你的姓名。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见到死人已经不害怕了,他会心平气和或略带懊恼地寻思:怎么把死者从山岩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热气里背他走上几公里路。这个人已经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经熟悉了大热天里五脏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这个人已经了解了粪便和鲜血的气味为什么久久不散……他知道,在被滚热的弹片烫得沸腾的脏水坑里,被烧焦的人头龇牙咧嘴的表情,仿佛他们临死前不是叫了几个小时,而是一连笑了几个小时。当他见到死人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幸灾乐祸的感受——死的不是我!这些事情发生得飞快,变化就是如此,非常快。几乎人人都有这一过程。

  对于打仗的人来说,死亡已没有什么秘密了,只要随随便便扣一下扳机就能杀人。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谁第一个开枪,谁就能活下来,战争法则就是如此。指挥官说:“你们在这儿要学会两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准。至于思考嘛,由我来承担。”命令让我们往哪儿射击,我们就往哪儿射击,我就学会了听从命令射击。射击时,任何一个人都不用可怜,击毙婴儿也行。因为那边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们作战。部队经过一个村子,打头的汽车马达不响了,司机下了车,掀开车盖……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后背……正刺在心脏上。士兵扑在发动机上……那个毛孩子被子弹打成了筛子……只要此时此刻下令,这座村子就会变成一片焦土。每个人都想活下去,没有考虑的时间。我们只有十八岁二十岁呀!我已经看惯了别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我亲眼看见一个人在一秒钟内变得无影无踪,仿佛他根本没有存在过。然后,用一口棺材装上一套军礼服,运回国去。棺材里还得再装些外国的土,让它有一定的重量……

  想活下去……从来也没有像在那边那样想活下去。打完一仗,回来时就笑。我从来没有像在那边那样大笑过。老掉牙的笑话,我们当作一流的新作品来听。

  举个例子,有个坑蒙拐骗的人来到战场,他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抓一个“杜赫”能得多少兑换券。一个“杜赫”价值八张兑换券。两天以后,卫戍区附近尘土飞扬,他带来两百名俘虏。有个朋友央求道:“卖给我一个,给你七张兑换券。”“乖乖,看你说的,我买一个还花了九张兑换券呢!”

  有人讲一百次,我们就能笑上一百次。任何一件无聊的事,都能让大家笑破肚皮。

  有个“杜赫”在躺着看字典。他是神枪手,他看见一个人肩上扛着三颗小星星,是上尉——价值五万阿富汗币,砰的一枪!一颗大星星,是少校—价值二十万阿富汗币,砰的一枪!两颗小星星,是准尉,砰的一枪!到了夜里,首领开始按人头付款:打死了一个上尉——发给阿富汗币,打死了一个少校——发给阿富汗币。打死了……什么?准尉?你把咱们的财神爷给打死了,谁给咱们发炼乳、发被褥?把他吊死!

  关于钱的问题谈得很多,谈得比死还多。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只带回从我身上取出的一个弹片,仅此而已。有人在打仗时窜进村子……拿走了瓷器、宝石、各种装饰品、地毯……有人花钱买,有人用东西换……一梭子子弹可以换一套化妆品:送给心爱的姑娘用的眉笔、香粉、眼影膏。出售的子弹用水煮过……煮过的子弹出膛时,不是射出去而是吐出去,用这种子弹打不死人。一般都是弄一个铁桶或者一个脸盆,把子弹扔进去,用水煮上两个小时。煮好了,晚上拿着这些子弹去做买卖。指挥员和战士、英雄和胆小鬼,都从事这种生意。食堂里的刀子、勺子、叉子、碗和盆常常不翼而飞,兵营里的水碗、凳子、锤子总是不够数,自动步枪的刺刀、汽车的镜子、各种各样的零件、奖章……什么都出售……商店什么都收购,甚至从兵营驻地运出去的垃圾,如罐头盒、旧报纸、锈钉子、破烂胶合板、塑料小口袋……出售垃圾按车计算。这场战争就是如此……

  我们被叫作“阿富汗人”,成了外国人。这是一种标记,一种记号。我们与众不同,我们是另一种人。哪种人?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是英雄还是千夫所指的浑蛋?我也许是个罪犯,已经有人在议论,说是犯了一个政治错误。今天还在悄悄地议论,明天声音就会高些。可是我把血留在那边了……我本人的血……还有别人的血……给我们颁发了勋章,但我们不佩戴……将来我们还会把这些勋章退回去……这是我们在不真诚的战争中凭真诚赢得的勋章……

  有人邀请我们到学校去演讲。讲什么?你不会讲战斗行动。讲我至今还如何害怕黑暗?讲有什么东西一掉下来,我就会吓得全身发抖?讲怎么抓了俘虏,可是没有一个能押回团部?一年半的时间里,我没有见过一个活的“杜什曼”[杜什曼:苏联军人对阿富汗武装人员的称呼。],我见到的都是死的。讲收集人的干耳朵?讲战利品?讲炮轰后的村庄?村庄已经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而像挖得乱七八糟的田地。难道我们的学生想听这些事?不,我们需要的是英雄人物。可是我记得我们是一边破坏、杀人,一边建设、馈赠礼物,这些行为同时存在,至今我也无法把它们分开。我害怕回忆这些事,我躲避回忆,逃离而去。从那边回来的人中,我不知道有谁不喝酒、不吸烟。清淡的香烟不过瘾,我寻找在那边吸过的“猎人”牌香烟。我们把那种香烟称作“沼泽上的死神”。

  您千万不要写我们在阿富汗的兄弟情谊。这种情谊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这种情谊。打仗时我们能够抱成团,是因为恐惧。我们同样上当受骗,我们同样想活命,同样想回家。在这里,我们能联合起来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我们关心的只有这些问题:抚恤金、住房、好药、假肢、成套的家具……这些问题解决了,我们的俱乐部也就解散了。等我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把住房、家具、冰箱、洗衣机、日本电视机弄到手,大功就算是告成了!那时,我马上就会明白:我在这个俱乐部里已无事可做。年轻人不接近我们,不理解我们。表面上,我们像是和伟大的卫国战争的参加者享有同等待遇,但他们是保卫了祖国,而我们呢?我们像是扮演了德国鬼子的角色,有个小伙子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们恨透了他们。当我们在那边吃夹生饭,在那边把命交给地雷时,他们在这儿听音乐,和姑娘们跳舞,看各种书。在那边,谁没有和我生死与共,没有和我一起耳闻目睹一切,没有和我实地体验与感受,那么,那个人对我来说,就分文不值。

  等到十年以后,肝炎、挫伤、疟疾在我们身上发作时,人们就该回避我们了……在工作岗位上、在家里,都会如此……再不会让我坐上主席台。我们对大家来说会成为负担……您的书有什么用?为谁而写?为我们从那边回来的人?反正不会讨我们的喜欢。难道你能够把发生过的事都讲出来吗?那些被打死的骆驼和被打死的人躺在一块儿,躺在一片血潭里,他们的血混在一起,能讲出来吗?谁还需要这样的书呢?所有人都把我们看成是外人。我剩下的只有我的家、我待产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婴儿,还有从那边回来的几个朋友。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吕宁思 译

“那天,我正好值夜班,到重伤员病房去查房。有个上尉躺在那儿……医生们在我上班前就预告说,他将在当天晚上死去。但他却熬到了早晨……我上前问他:‘怎么样?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真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他突然笑了——痛苦不堪的脸上,竟然现出了灿烂的笑容:‘解开你的内衣,给我看看你的胸部吧……我好久没有见到老婆了……’我当时可吓坏了,我连初吻都还没有过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转身就跑了出去。但一小时后,我又回来了。

他最后死去时,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那是一个夜晚,在刻赤海峡,我们在驳船上遭到四面打击。船头燃起大火……烈焰沿着甲板扑过来,弹药被点燃炸开了……爆炸的能量威力无边,驳船顿时向右倾斜,并开始下沉。这里距离岸边不太远,我们都知道附近就是陆地,水兵们纷纷跳入海中。这时从岸上射来一串机枪,水中是一片惨叫、哀号、呻吟和咒骂声……我的水性好,心想至少能救上来一个战友,哪怕是个伤员……但这是在水中,不是陆地上,我身边一个伤兵随即死了,沉到了水下……我又听到附近有什么人浮出了水面,马上又要沉入水底。从水面到水下的一瞬间,我抓住了他……感觉冰冷冷、滑溜溜的……我断定这是个伤员,他的衣服肯定被爆炸撕碎了。因为我自己也几乎赤身裸体,只剩下了内衣……当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周围还是一片哀号声。他妈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家伙拖到了海边……就在这一刻,火炮划破了天空,我突然发现自己拖着的是一条受伤的大鱼。那么大的一条鱼,有一个人那么高。是一条白鲸……它快死了……我躺倒在它旁边,破口大骂了一通,又因为气恼而大哭了一通……为所有人的苦难而难过……”

“我们要冲出包圈围,顾不得方向往哪边了,四周全都是德国人。终于,我们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第二天清早打响突围战。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这样死而无憾,在战斗中牺牲。我们队伍上共有三个女孩,那天夜里,她们到每一个男人身边都去过,只要他还有能力……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那事。您知道的,战前精神该有多紧张啊。那事儿,能做就做了……反正每个人都准备赴死……

早晨战斗之后,只有几个人活了下来……很少几个……也就七个人,而本来至少有五十多人,都被德国人用机枪扫了…… 至今,我想起那些女孩,还满怀感激,那天早上的战斗结束之后,在活下来的人中间,我没有找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们了……”

仗打得很苦。我参加过肉搏战……真恐怖啊……这不像是人干的事……拳打脚踢,用刺刀捅肚子,挖眼睛,卡对方喉咙,折断骨头,又是狂吼,又是惨叫,又是呻吟,都能听到头骨爆裂……咯吱咯吱的响声!无法忘掉的声音,你听着颅骨迸裂,骨头折断,变成碎片……就是对于战争来说,这也是场噩梦,是完全没有人性的。如果有谁说,战争没有什么好恐怖的,那我绝不饶他。当德国鬼子纷纷爬起来,把袖子卷起到肘部准备要行动,再有五分钟或十分钟,他们的强攻就要开始时,你会情不自禁地战栗发抖……打寒战……可这只是在没听到枪响之前的情形……是那样的……而当你听到出击命令时,便什么都忘了,你会和大家一道纵身跃起,向前冲击,你就根本不觉得害怕了。可是在第二天,你会失眠,又会恐惧,会记得所有的情景,所有的细节。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打死,又会变得极度害怕。出击过后,最好不要马上去瞧别人的脸,那完全是另一种脸色,而不像正常人的脸。他们自己也不会抬起眼睛来互相看,就连树木也不去看。你刚走近谁,他就会喊道:‘走开!你别过来……’我描绘不出究竟是什么样子,反正所有人都不对劲,甚至眼光中都露出野兽般的绿光,最好还是别去看大家的目光。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居然活了下来。我还活着……虽然受过伤,耳朵震坏了,但身体还是完整的,简直不敢相信……

《我还是想你,妈妈》

晴朗李寒

人们转动着无线电收音机。期待着听到斯大林的讲话。人们需要听到他的声音。但是斯大林没有讲话。后来发表讲话的是莫洛托夫……大家都收听了。莫洛托夫说:“战争爆发了。”可还是没有人相信。斯大林在哪里?

许多飞机飞临到城市上空……几十架陌生的飞机。机身上有十字。它们遮蔽了整个天空,遮住了太阳。简直恐怖极了!!它们投掷下炸弹……传来连续不断的爆炸声。碎裂声。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睡梦里。那么不真实。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清楚记得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恐惧感,快速爬遍了全身。爬遍了所有话语。爬遍了所有念头。我们从家里冲出来,在街道上乱跑……我似乎觉得,整个城市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一片废墟。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有人说:应该往墓地跑,因为他们不会轰炸坟场。为什么还要再轰炸死人呢?在我们地区有一个面积很大的犹太人墓地,长满了古老的大树。于是,所有人都奔向了那里,在那儿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搂抱着石头,隐藏在石板后面。

在墓地我和妈妈一直坐到了深夜。周围没有一个人说出“战争”这个词,我听见的是另外一个词——“挑衅”。大家都在重复这个词。人们都是这么交谈的:什么我们的军队马上就要还击了。什么斯大林已经下达命令了。大家对此都深信不疑。

但是,整个晚上明斯克郊区工厂的汽笛声都低沉地响个不停……

第一批死者……

第一个死的……我看到的是一匹被打死的马……紧接着……是一个被打死的女人……这让我很震惊。我一直以为,在战争中只有男人会被打死。

早晨,我醒了……想起床,然后才想起来——发生战争了,我又闭上眼睛……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街道上停止了射击。突然变得死寂。好几天都一片寂静。后来,突然有了动静……有人在走动,比方说,一个雪白的人,从皮鞋到头发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整个人都沾满了面粉。他肩膀上扛着一个白色口袋。另一个人在奔跑……从他的衣袋里掉下些罐头,他的怀里也抱着一堆罐头。还有糖果……几盒香烟……有人端着一帽子白砂糖……有人抱着一饭锅白砂糖……真是无法描述!一个人拖着一卷子布料,另一个人全身缠满了蓝色印花布。还有一身红色的……非常可笑,但是没有一个人笑。这是产品仓库被轰炸了。一家大商店就离我们家不远……人们都跑去了,疯抢那些剩下来的东西。在糖厂有几个人淹死在了盛满糖浆的大桶里。太可怕了!整个城市都在嗑瓜子。人们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个存放瓜子的仓库。一个女人从我眼前跑过,冲向商店……她手里什么也没拿:没有口袋,也没有网兜儿——她脱下了自己的衬裙。紧身裤。用它们满满地装了荞麦米。拖走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一言不发。没有人交谈……

当我把妈妈招呼来的时候,只剩下芥末了,黄瓶子装的芥末。“什么也别拿。”——妈妈要求我。稍晚些时候,她承认,她感到很羞愧,因为她一生都是按另外的方式教育我的。甚至当我们忍饥挨饿时,都会回想起这些日子,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会为此感到惋惜。我的妈妈就是这样!

沿着整个城市……沿着我们的大街小巷,德国士兵们平静地散步。他们把一切都拍摄下来。他们大笑着。在战前,我们在学校里喜欢玩一个游戏,我们画德国大兵。画中的他们都长着巨大的牙齿。长着满嘴獠牙。而如今他们就在我们眼前走来走去……年轻,英俊……他们都带着好看的手雷,塞在结实的长筒靴的靴筒里。他们吹着口琴。甚至和我们的漂亮姑娘开着玩笑……

一个上了年岁的德国人拖着一只装什么的箱子。箱子很沉重。他招呼我过去,示意我:请帮下忙。箱子上有两个把手,我和他一人抓住一个把手,抬着走。当我们抬到目的地,德国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给你,他说,这是报酬。

我回到家。坐在厨房里,忍不住抽了起来。甚至都没有听到屋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你在抽烟?”

“嗯……嗯哼……”

“香烟是谁的?”

“德国人的。”

“你在抽烟,抽的还是敌人的烟。这是背叛祖国。”

这是我抽的第一支香烟,也是最后一支。

我不想……我不想再重复“战争”这个词……

战火很快就烧到了我们这里。79日,才过了几个星期,我记得,为争夺我们的地区中心塞诺市就展开了激战。出现了许多难民,那么多啊,人们都没有地方安置,房子不够用。比如说,我们家,就安置了六个带着孩子的家庭。每一家都是这样。

首先涌来的是人潮,然后转移的是牲畜。这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简直太可怕了。恐怖的画面。离我们最近的车站——博格丹车站,现在还有这个车站,位于奥尔沙和列佩里之间。往这里,往这个方向转移的牛羊,不仅是来自我们的农委,而是来自整个维捷布斯克州。夏天的天气炎热,大群的牲畜:奶牛,山羊,猪,小牛。马群是分开来驱赶的。那些驱赶牲口的人,简直累极了,对他们来说,牲畜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那些饥饿的奶牛,冲进院子,要是不驱赶它们,会一直涌到台阶上。路上给它们挤奶,挤到地上……特别是猪,它们忍受不了炎热和漫长的道路。走着走着,就倒在了地上。因为天气炎热,这些死尸在膨胀,简直太吓人了,我甚至晚上都不敢走出家门。到处躺着死去的马……羊……牛……人们来不及掩埋它们的尸体,每天都因为炎热而腐烂膨胀……不断涨大……像被吹得鼓鼓的……

那些农民,他们知道养大一头牛需要付出多少劳动。需要多长时间。他们看着,哭,就像死去的是亲人。这不是草木,倒下了,不出声,这是活物,它们叫唤着,呻吟着。痛苦地死去。

我记得爷爷说过的话:“哎,这些无辜的牲畜,它们为什么要死?它们甚至都不会说些什么。”爷爷在我们家是最有学问的,他经常在晚上读书。

我的大姐战前在区党委工作,她被留下来做地下工作。她从地区党委图书馆带回来许多书,画像,红五星。我们把这些东西都埋藏在园子里的苹果树下。还有她的党证。我们是在深夜挖坑掩埋的,可我有一种感觉,红色,鲜红的颜色,埋在地下也会看得见。

德国人是怎么到来的,不知为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们早就在这里了,驱赶着我们,整个村子的人。用机枪在前面押解着,讯问:游击队员在哪里,去过谁家?大家都不说话。于是,他们就找出三分之一的人,带走枪杀了。枪杀了六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妇女和两个少年。然后,他们就走了。这天晚上下了大雪……新年快到了……在这场新雪下面躺着打死的人。没有人给他们下葬,没有人给他们打棺材。男人藏到了森林里。老年妇女点起木头,想让上冻的土地化开些,好挖掘坟墓。她们用铁锹在封冻的土地上敲打了很久……

很快德国人就又回来了……才过了几天……他们召集起所有的孩子,一共有13个人,让站在他们队伍的前面——他们害怕游击队的地雷。我们走在前面,他们跟在我们的后面。如果需要的话,譬如,他们安营或打水的时候,会首先把我们下到井里去。就这样我们走了15公里。男孩子们不是太害怕,女孩们边走边哭。敌人跟在我们后面,坐在车上……你不能跑……我记得,我们是光着脚走路,而那时春天刚刚来临。战争最初的那些日子……

我想忘记……想忘记这些……

德国鬼子一家一家地搜查……把那些有孩子参加游击队的家庭集合起来……在村子中间砍掉了他们的脑袋……有一家一个人也没找到,他们就逮住了他家的猫,吊死了。它吊在绳子上,就像个小孩儿……

我想忘记这一切……

那么近距离地看见了第一个德国人……高高的个头儿,蓝色的眼睛。我非常吃惊:“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却在杀人。”也许,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我对战争最初的印象……

敌人把我们驱赶到队长家的房子前……整个村子的人……天气温暖,草也晒得暖和。有人站着,有人坐着。女人们蒙着白色的头巾,孩子们光着脚丫。把我们赶到的这个地方,经常搞一些节日的庆祝活动。大家唱歌。举行收割仪式,收割完庄稼的庆祝仪式。也是这样——有的人坐着,有的人站着。在这里还举行群众集会。

现在……没有一个人哭泣……没有一个人说话……当时,这种情形让我很惊讶。我从书里读到过,人们痛哭,叫喊,在临近死亡之前——我不记得人们掉过一滴泪。甚至一点点泪星儿……如今,当我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开始思考:也许,在那一刻我聋了,什么也没有听到?为什么没有人哭泣流泪呢?

孩子们单独围拢成一群,尽管谁也没有把我们同成年人分离开来。不知为什么,我们的母亲都没有把我们拉到自己身边。为什么?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以前我们男孩通常很少和小女孩交朋友,都这样以为——对她们只能是揍一顿,或揪揪她们的小辫子。而此时,我们却都紧紧挤在了一起。您知道吗,甚至家里养的狗都一声也不叫唤。

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竖起了一挺机关枪,在它旁边坐着两个党卫军士兵,他们平静地不知交谈着什么,开着玩笑,甚至还笑了。

我清楚地记住了这些细节……

一个年轻军官走过来。一名翻译官把他的话翻译出来:“军官先生命令大家说出与游击队保持联系的人员名字。你们要是不说,就全部枪毙。”

人们像从前那样,还是那样继续坐着或站着。

“给你们三分钟时间——不说就打死你们,”翻译官说,举起三根手指头。

现在,我一直在盯着他的手。

“还有两分钟——不说就打死你们……”

我们大家挤得更紧了,有人说了些什么,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手势,眼神儿。比如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会打死我们,我们再也活不了了。

“最后一分钟,你们就要完蛋了……”

我看见,一个士兵拉开枪栓,装好子弹夹,端起了机枪。离有的人两米,离有的人10米……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共有14个人。发给了他们铁锹,命令他们挖坑。把我们赶得近了些,看着他们挖坑……他们挖掘得很快,很快。尘土飞扬。我记得,坑很大,很深,有一个大人的身高那么深。就在房子前,地基下,人们挖了几个这样的大坑。

他们每次开枪打死三个人。让站在大坑边——直接开枪。其他的人就这样看着……我不记得,是父母和孩子们告别,还是孩子们和父母告别。一位母亲掀起裙子下摆,蒙上了女儿的眼睛。但是,即便是很小的孩子也没有哭泣……

杀死了14个人。人们开始埋坑。而我们又站着,看着,他们怎么填土,怎么用皮靴上去踩踏。他们还用铁锹在土堆上拍打了一会儿,好让它们漂亮一些。整齐一些。您知道吗,他们甚至把边角也切割好,清理干净了。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像是刚刚在田间劳动了一样。一只小狗跑到了他的跟前……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来的,是谁家的小狗。他抚摸着它……

过了20天,才允许人们挖出死者。弄回家,安葬。只是到了这时候,女人们才叫喊起来,整个村子都在哭诉。哭悼死去的人。

有许多次,我拿起画笔。我想画下这些……可是,画出的却是一些别的东西:村庄,花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方祖芳 等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也许两者是一样的,我该讲哪一种?

  我们才刚结婚,连到商店买东西都还会牵手。我告诉他:“我爱你。”但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我不知道……我们住在消防局的二楼宿舍,和三对年轻夫妇共享一间厨房,红色的消防车就停在一楼。那是他的工作,我向来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人在哪里,他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听到声响,探头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说:“把窗户关上,回去睡觉。反应炉失火了,我马上回来。”

  我没有亲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东西都在发亮。火光冲天,烟雾弥漫,热气逼人。他一直没回来。

  屋顶的沥青燃烧,产生烟雾。他后来说,感觉很像走在焦油上。他们奋力灭火,用脚踢燃烧的石墨……他们没有穿帆布制服,只穿着衬衫出勤,没人告诉他们,他们只知道要去灭火。

  四点钟了。五点。六点。我们本来六点要去他爸妈家种马铃薯,普利彼特离他爸妈住的史毕怀塞大约四十公里。他很喜欢播种、犁地。他妈妈常说,他们多不希望他搬到城里。他们甚至帮他盖了一栋房子。他入伍时被编入莫斯科消防队,退伍后就一心想当消防员!(沉默)

  有时我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即使相片对我的影响力都比不上那个声音。但他从来没有呼唤我……连在梦里都没有,都是我呼唤他。

  到了七点,有人告诉我他被送到医院了。我连忙赶去,但警察已经包围了医院,除了救护车,任何人都进不去。

  警察喊:“救护车有辐射,离远一点!”

  不只我在那里,所有当晚丈夫去过反应炉的女人都来了。

  我四处寻找在那所医院当医生的朋友,一看到她走下救护车,我就抓住她的白袍说:“把我弄进去!”

  “我不能。他的状况很不好,他们都是。”

  我抓着她不放:“我只想见他一面!”

  “好吧,”她说,“跟我来,只能待十五到二十分钟。”

  我看到了他,全身肿胀,几乎看不到眼睛。

  “他需要喝牛奶,很多牛奶,”我的朋友说,“每个人至少要喝三升……”

  “可是他不喜欢牛奶……”

  “他现在会喝的。”

  那所医院的很多医生和护士,特别是勤务工,后来都生病死了,但是当时我们不知道危险。

  上午十点,摄影师许谢诺克过世了。他是第一个。我们听说还有一个人被留在碎片里─瓦列里·格旦霍克,他们一直无法接近他,只好把他埋在混凝土里。我们不知道他们只是第一批死去的人。

  我问他:“瓦西里,我该怎么办?”

  “出去!快走!你怀了我们的孩子。”

  可是我怎么能离开他?他说:“快走!离开这里!你要保护宝宝。”

  “我先帮你买牛奶,再决定怎么做。”

  这时我的朋友唐雅·克比诺克和她爸爸跑了进来,她的丈夫也在同一间病房。我们跳上她爸爸的车,开到大约三公里外的镇上,买了六瓶三升的牛奶给大家喝。但是他们喝了之后就开始呕吐,频频失去知觉。医生只好帮他们打点滴。医生说他们是瓦斯中毒,没人提到和辐射有关的事。

  没多久,整座城市就被军车淹没,所有道路封闭,电车火车停驶,军人用白色粉末清洗街道。我很担心第二天怎么出城买新鲜牛奶。没人提到辐射的事,只有军人戴着口罩。城里人依旧到店里买面包,提着袋口敞开的面包在街上走,还有人吃放在盘子上的纸杯蛋糕。

  那天晚上我进不了医院,到处都是人。我站在他的窗下,他走到窗前高声对我说话。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群中,有人听说他们马上会被带到莫斯科。所有妻子都聚集起来,决定跟他们一起去:“我们要和丈夫一起行动!你们没有权力阻止我们!”

  我们拳打脚踢,士兵─士兵已经出现了─把我们推开。后来一个医生出来宣布:“没错,他们要搭机去莫斯科,所以你们得帮他们拿衣服,他们穿去救火的衣服都烧坏了。”公交车停驶,我们只好跑着去。我们跑过大半个城市,但是等我们拿着他们的行李回来,飞机已经起飞了。他们只想把我们骗走,不让我们在那里哭闹。

  街道的一边停满了几百辆准备疏散居民的巴士,另一边是从各地开来的好几百辆消防车。整条街都覆盖着白色的泡沫。我们踏着泡沫走,边哭边骂。收音机里说,整座城市可能在三到五天内进行疏散,要大家携带保暖衣物,因为我们会在森林里搭帐篷。大家都好开心─露营!我们要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庆祝五一劳动节!很多人准备了烤肉器材,带着吉他和收音机。只有那些丈夫去过反应炉的女人在哭。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我爸妈家的,只知道自己一醒来就看到了妈妈。我说:“妈妈,瓦西里在莫斯科,搭专机去的。”

  我们整理菜园(一星期后,那座村子也疏散了)。谁知道?当时有谁知道?那天晚上我开始呕吐,我怀了六个月身孕,很不舒服。那晚我梦见他在梦里叫我:“露德米拉!小露!”但是他去世后就没有到我梦中呼唤我了,一次也没有(开始哭)。

  我早上起床后决定,我得一个人去莫斯科。妈妈哭着问:“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我只好带父亲一起去,他去银行里提出所有存款。

  我完全不记得到莫斯科的过程。抵达莫斯科后,我们问看到的第一个警察:“切尔诺贝利消防员被安置在哪里?”

  他马上就说:“休金斯格站的六号医院。”

  我们有点惊讶,之前大家都吓唬我们,说那是最高机密。

  那是专门治疗辐射的医院,要有通行证才进得去。我给门口的女人一些钱,她说:“进去吧。”接着又求了另一个人,最后才坐在放射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里耶芙娜·古斯科瓦的办公室。不过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必须见她。她劈头盖脸就问:“你有没有小孩?”

  我该怎么回答?我知道我绝不能说出我怀孕了,否则他们不会让我见他!还好我很瘦,看不出有身孕。

  “有。”我说。

  “几个?”

  我心想,我要告诉她两个,如果只说一个,她不会让我进去。

  “一男一女。”

  “所以你不必再生了。好吧,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完全受损,头骨也完全受损。”

  我心想,喔,所以他可能有点烦躁。

  “还有,如果你哭,我就马上把你赶出去。不能抱他或亲他,甚至不能靠近他,你有半个小时。”

  但我知道我不会走,除非我和他一起离开,我对自己发誓!我走进去,看到他们坐在床上玩牌、嬉笑。

  “瓦西里!”他们叫。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说:“好啦,没戏唱了!连在这里她都找得到我!”

  他穿四十八号的睡衣,看起来很滑稽,他应该穿五十二号。袖子太短,裤子太短,不过他的脸不肿了。他们都在打点滴。

  我问:“你想跑去哪里?”

  他要抱我。

  医生阻止他。“坐下,坐下,”她说,“这里不能拥抱。”

  我们后来把这些当成笑话来说。其他房间的人也来了,所有从普利彼特搭专机到莫斯科的二十八个人都聚集过来。“现在怎么样了?”“城里情况如何?”我说他们开始疏散所有居民,整座城市会在三到五天内清空。大家都没说话,这些人里有两个女的,其中一个哭了起来,发生意外时她在电厂值班。

  “天啊!我的孩子在那里,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想和他独处,哪怕只有一分钟。其他人察觉出来了,于是陆续找借口离开。我拥抱、亲吻他,但是他移开。

  “不要离我太近,去拿张椅子。”

  “别傻了。”我不理他。

  我问:“你有没有看到爆炸?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是最早到现场的人。”

  “可能是蓄意破坏,有人引爆,大家都这么认为。”

  当时大家都那样说,以为有人蓄意引爆。

  第二天他们躺在自己的病房里,不能去走廊,也不能交谈。他们用指节敲墙壁,叩叩,叩叩。医生解释说,每个人的身体对辐射的反应都不一样,一个人能忍受的,另一个也许不行。他们还测量病房墙壁的辐射量,包括右边、左边和楼下的病房,甚至撤离所有住在楼上和楼下的病人,一个也不剩。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他们一直说:“你拿锅子,拿盘子去啊,需要什么就拿。”我煮了六人份的火鸡肉汤,因为当晚执勤的消防员有六个:巴舒克,克比诺克,堤特诺克,帕维克,堤斯古拉。我帮他们买牙膏、牙刷和肥皂,医院都没有提供,还帮他们买了小毛巾。

  现在回想起来,朋友的反应让我很诧异。他们当然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即使传言都出现了,他们还是说:“需要什么尽管拿!他情况怎么样?他们还好吧?能不能活下去?”活下去……(沉默)

  我当时遇到很多好人,有些我都忘了,不过我记得一位看门的老太太教我:“有些病是治不好的,你只能坐在旁边照顾他们。”

  我一大早去市场买菜,然后就到朋友家熬汤,所有食材都得磨碎。有人说:“帮我买苹果汁。”我就带六罐半升的果汁过去,都是六人份!我赶到医院,在那里待到晚上,然后又回城市的另一端。我还能撑多久?三天后,他们说我可以住进医院的员工宿舍。真是太棒了!

  “但是那里没有厨房,我怎么煮饭?”

  “你不用煮了,他们没办法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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