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我承认自己不相信时间,我喜欢把我的魔毯用完叠起后,让它的图案的一部分叠印在另一部分之上。
就着《水浒》, 打一套脑力逍遥拳
蔡小容
马幼垣先生为香港大学文学士、美国耶鲁大学博士,曾在夏威夷大学执教逾四分之一世纪,并历任斯坦福大学、台湾大学、清华大学(新竹)、东海大学、香港大学、香港岭南大学客座教授。如此履历,可知这是一部怎样训练有素的学术头脑。他“著作宏富,文史兼精,以中国古典小说、近代海军和中西交通研究为治学核心”。这三样研究风马牛不相及,他各自组织体系,分头运行,体现出三头六臂之能。他的夫子自道有种傲气凌人的感觉,可能是他底气够足,他说了:他治学,天下尚存的主要一手资料早晚得全部集中在手边,近百年用中英日法文发表的研究报告,不管在世界哪个角落出版,终须悉数用原版配齐,不用海盗货,更不看无法保证准确的翻译品。厉害。所以他泰然自若地说一句:“我的《水浒》研究算不上真的特别,我治海军史的本领倒是绝学。”
马幼垣是《水浒》研究名家。他的“《水浒》四书”,读过其中一本的人必定会去搜寻其他三本,网上有证据:“购买此书的人还买了……”我买了其中的两本:《水浒论衡》和《水浒人物之最》,前者学术,后者通俗。后者是给报纸副刊写的,文字功力并不输于前者,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说“最”——以他这样的高级心智,应该同意世上之事没有什么“最”。“最”是一切的总和。说林冲是“最苦命的英雄”,还不如只说他是“苦命的英雄”,涵义反而更深广。
《水浒论衡》是一部非常高级的书。
《水浒论衡》马幼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08
从不知学术考据文章可以写得如此妙趣横生。摘引一段:
最绝的是张清,咽喉中箭,换上别人必立毙无疑,他却可以给送到别城去让安道全治疗。征辽的最后一场大战他还复出参加呢,与关胜、李应、柴进为一队(宋江爱护兄弟之情如何交代?人手既足,何必要刚拾回性命的张清上马提枪)。待征方腊时,梁山好汉不独没有这份运气,也没有这种异常的体质。
看得我哈哈大笑。大规模描写大批人物事件的长篇小说,这里那里有照应不周之处在所难免,一部《水浒》流传千古,经不起千人万目地看,错漏、荒唐、不合情理的地方给马幼垣这样锋利诙谐的笔写出来,处处绝。然而,《水浒》在如此的盘剥之下依然不塌架,它自相矛盾的地方可以解释出某种意义,暧昧含混的地方也可以发掘出某种意义。从这一点来说,宋江等人的形象在《水浒》中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属于原作者的潜意识或无意识的,就由马幼垣这样的头脑去填充。这也符合时下在一切领域中都颇时髦的“互动性”。
有一篇文章尤其独特:《混沌乾坤:从气象看〈水浒传〉的作者问题》。《水浒》的作者是谁,这问题从来广受争议。马幼垣独具一格地选择了气象的角度来观察。林冲雪夜上梁山,是紧跟在风雪山神庙和火烧草料场之后的事。林冲刚到梁山地界时,“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早纷纷扬下着漫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而到达梁山水泊时,却见“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仿佛是夏天?林冲轻快地乘小舟直去金沙滩。要按地理条件分析,严冬时节,梁山泊应该全面冰封才对呢!全书发生在梁山泊的许多故事,水泊保持着同一的环境,毫无季节分别。呼延灼的连环马大举攻梁山的那次,不幸又是冬天。连环马就是变本加厉的拐子马,拐子马则来源于传说中金兀术的兵书:“皆重铠,贯以韦索,凡三人为联。”这种装备连乾隆都御批过了:不通!连环马还要加倍地搞,每三十匹马用铁环连锁成一队,共一百队,波浪般冲锋。只有在想当然的理想状况下,马队才能如此冲锋作战,可现实是在冰面上——哗啦!“每队共有马脚一百二十只,任何一只踢着积雪或薄冰,都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尽数人仰马翻。随后来的,刹止不了,便一队队碰上去。”正如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所以,“宋江仅需晚上在战场多浇点水,根本用不着跑一个大圈去骗徐宁上山,赶制钩镰枪,和匆匆训练士卒新枪法。”
在列举了诸般类似情节之后,马幼垣教授得出结论:《水浒》的作者,是一个对北方的冬天景况所知有限的南人,他不明白湖泊之水在冬天会冻结到什么程度,大雪过后地面的积雪会怎样地变化。传说中的施耐庵是苏北兴化人,那么,他就不是那个南人。
即使你不完全同意他的结论,也会欣赏他的推理——我就是的。马幼垣教授是学问家,《水浒》的作者是小说家,他俩的逻辑基础不同,如同关公战秦琼。我是二者通吃,两边都看得热闹。《水浒》的作者可能确是对北方的冬天不甚了了,但也有可能,他明知道是那样的,而偏要这样写。
情节要和季节相联系,但季节也要主动配合情节。逼上梁山必须发生在最寒冷的冬季,不仅是这样才会有风雪山神庙和火烧草料场的情节,还因为,漫天的风雪才会跟彻骨的冰凉一道,深深侵入林冲的灵魂。在后半生里,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冬天他横祸连连、家破人亡、朋友变身为仇人、世界再无他立锥之地;那个雪夜,是个泣血的夜,曾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的他,竟会奔梁山去做强盗!他到的水泊,是全书中梁山水泊第一次呈现于读者面前,倘若此时不“山排巨浪,水接遥天”,而如实写成乌有的水、可供踩踏如履平地的冰,岂不是甫登场即威风扫地、见面不如闻名?
且喜读者也都满意,并不置疑。我们相信,梁山的水泊就是那个样子的,终年不冻,易守难攻,给梁山以天然屏障。虽说冰冻起来其实对呼延灼的连环马大大不利,可我们依然相信,连环车祸不会发生,连环马的确威力无比,大破连环马则更是一出热闹戏。我们要看好戏。纳博科夫说:“我承认自己不相信时间,我喜欢把我的魔毯用完叠起后,让它的图案的一部分叠印在另一部分之上。”《水浒》的作者亦深谙此道,所以才随心所欲。小说就是小说,不必完全遵从时间空间地理天文之囿。一打祝家庄时恰值天寒地冻,而先锋李逵赤裸挥板斧——你信吗?信。隆冬里要裸一个人的话,那肯定是李逵,他做得出。
但这并不妨碍我将《水浒论衡》视为宝贵藏书。马幼垣教授除了“精湛的考据功夫、深厚的学养、不凡的见识”,其文字的闪转腾挪、鞭辟入里、无懈可击,仿佛是引领我的大脑打一套逍遥拳——没他带,我绝打不出来的。打完,依旧不会,但事实是我确实跟着他打了一遍高难度拳法。
马幼垣是金庸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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