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当我开始我的写作生涯时,每个青年作家都有一个明确的迫切感,就是要表现他的时代。
卡尔维诺:轻与重,写作者能够出类拔萃所需要的两种素质
01.现在该是我尝试给自己的作品作一次总定义的时候了。我愿意这样定义:我的工作方法往往涉及减去重量。我努力消除重量,有时是消除人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天体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城市的重量;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结构的重量。
02.当我开始我的写作生涯时,每个青年作家都有一个明确的迫切感,就是要表现他的时代。我满脑子良好的愿望,试图使自己与推动本世纪各种事件的那些无情的能量联系起来,不管是集体事件还是个人事件。我试图在推动我写作的那种富于冒险精神的、流浪汉小说式的内在节奏,与世界那乱作一团的、有时充满戏剧性有时充满怪诞感的奇观之间,找到某种平衡。很快我就意识到,在理应成为我的原材料的生活事实与我希望在写作中体现的轻逸笔触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我必须付出日益巨大的努力去跨越它。也许到了那时候,我才渐渐意识到世界的重量、惯性和暧昧性——这种特质从一开始就如影随形紧跟着写作,除非你想办法躲避它。
03. 对待神话,万万不可草率。最好是让神话栖居在记忆中,最好是停留在每一细节上,省思它们,而又不与它们的形象语言失去联系。我们可以从神话中学习的,都蕴藏在实际的叙述里,而不在我们从外部强加给它的东西里。
04. 让一位小说家援引日常生活事件来作为他心目中的轻的例子,是很困难的,因为这不啻是无穷尽地追求难以获得的东西。米兰· 昆德拉却能以无比清晰和直接的写作做到这点。他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实际上是痛苦地确认“生活中不可避免之重”,这重不仅存在于绝望和无所不在的压制——也即他不幸的祖国的命运——的处境中,而且存在于我们大家普遍面对的人类状况中,尽管我们实在要比他幸运得多。对昆德拉来说,生活之重主要在于束缚,在于公共和私人束缚所形成的密集网络,它愈来愈紧地将我们包裹起来。他的小说向我们展示在生活中因其轻而为我们所珍视和爱惜的一切,怎样旋即暴露其真正的、不能承受之重。也许,只有智力的活跃性和游移性可逃避这种惩罚——正是这些特质造就他这本小说,而这些特质属于一个与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大不相同的世界。
05. 在文学的无垠宇宙中,总有一些新的道路等待探索,既有最近的,也有古老的;一些可以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的风格和形式……但如果文学仍不足以确保我追求的不只是梦,我就会求助于科学,让科学来为我心目中那一切重量全部消失的想法提供养分。
06. 在卢克莱修和奥维德那里,轻都是一种以哲学和科学为基础来观看世界的方式……在这两位诗人那里,轻更是某种来自写作本身的东西,来自诗人自己的语言能力,不受诗人宣称奉行的无论什么哲学教条的影响。
07. 我尤其希望存在一种叫做深思之轻的东西,一如我们都知道存在着轻浮之轻。事实上,深思之轻可以使轻浮显得沉闷和沉重。
08. 如果我们不能欣赏有一定重量的语言,我们也就无从欣赏语言之轻。
09. 数百年来文学中有两种对立的倾向在互相竞争:一种是试图把语言变成无 重量的元素,它像一朵云那样飘浮在事物的上空或者不如说,像微尘,或者更不如说,像磁脉冲场。另一种是试图赋予语言重量、密度以及事物、形体和感觉的具体性。在意大利文学、事实上也是欧洲文学的发轫期,第一种倾向的创始者是卡瓦尔坎蒂,第二种倾向的始创者是但丁……当但丁要表达轻的时候——哪怕是在《神曲》中——他就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但他的真正天赋,在于相反的方向——在于从语言中提取声音、情绪和感觉的所有可能性,在于从诗歌的所有层面、用诗歌的所有形式和特性来捕捉世界,在于传达这样一种感觉,也即世界是有组织、有系统、有秩序、有等级,在那里一切都有自己的位置。
10. 对我来说,轻是与精确和坚定为伍,而不是与含糊和随意为伍。保罗·瓦莱里说:“应该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羽毛。”我是在至少三个不同的意义上把卡瓦尔坎蒂作为轻的榜样的。首先,把语言变轻,进而通过似乎是无重量的文字肌理来传达意义,直到意义自身以同样等精纯的一致性显现。这方面的其他例子……在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中,就不胜枚举……其次,是对微妙和难以觉察的元素在起作用的一连串思想或心理逻辑程序的叙述,或任何一种涉及高度抽象的描写……其三,是一种获得象征性价值的轻的视觉形象。
11. 月亮一出现在诗中,就带来一种轻盈感、悬浮感、一种静默的魅力……我决定应把关于月亮的讨论全部用在莱奥帕尔迪身上。因为,他的诗歌的神奇之处,在于他干脆去除了语言的重量,使得语言也达到类似月光的程度。
12.我习惯把文学视作对知识的追求。为了讨论文学的生存功能,我必须把文学延伸至人类学、人种学和神话学来考虑……我发现,升空的愿望与实际遭受的匮乏之间的联系,是人类学中挥之不去的特色。正是人类学这个发明使文学繁衍不绝。
13. 我不是要说,快本身是一种价值。叙述时间也可以是延缓式、循环式或静止式的。不管怎样,一个故事就是一次行动,在想相关的时间程度上展开;是一种魔法,左右时间的流逝——要么把时间收缩,要么把时间稀释……说书人每逢要略过不提或表示隔了几个月或几年时,就会来一句套话:“在故事中时间一晃就过去。”民间传统中的口述技巧,遵循实用法则。它略去不必要的细节,但强调重复……一个孩子听故事的乐趣,有一部分在于等待发生他期望的重复:重复的情景、重复的措辞、重复的套语。就像在诗中和歌中,押韵帮助形成节奏一样,在散文故事中事件也起到押韵的作用。
14. 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中的讲故事者)每天晚上救自己一命的技巧,在于懂得如何把一个故事与另一个故事连接起来,在最恰当的时刻戛然而止——而这正是操纵时间的延续与中断的两种方式。这是节奏的一个秘密,我们一开始就能辨认的控制时间的办法:在史诗中是通过史诗的格律效果;在散文故事中是通过那些使我们急于想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事的效果。
15. 在其它媒体都超乎想象地快速、无远弗届、高奏凯歌,且眼看就要把一切沟通都简化成单一、同质的表面的时代,文学的功能是沟通各不相同的事物,且仅仅因为它们各不相同而沟通,非但不锉平、甚至还要锐化它们之间的差异,恪守书面语言的真正旨趣。
16.我挑选作为我演讲的题目的每一种价值或优点,并不排斥其反面。在我向轻致意时,也隐含我对重的尊敬,因此我在这里为快辩护,并不表示我否认拖延的乐趣。文学已为放慢时间的进程造就了各种技巧。
17. 在实际生活中,时间是一种财富形式,对它,我们个个都吝惜极了。在文学中,时间也是一种财富形式,可它是要被悠闲地花费、淡定地消遣的。我们不必抢着当第一个越过预定终点线的人。相反,储蓄时间是件好事,因为我们储蓄得愈多,我们就愈经得起失去。风格和思想的快,尤其意味着灵活、流动和从容,这些特点都属于这样一种写作:它自然而然地离题,从一个对象跳至另一个对象,一百次失去线索,然后经过一百次的迂回曲折后又找到了。
18.离题是一种用来延缓结局的策略,是一种使作品中的时间繁复化的方式,一种永远躲避或逃离的办,逃离什么?当然是逃离死亡。
19. 我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力求追踪精神电路的电光,它们抓住并连结时空里远离彼此的点。我喜欢惊险故事和童话,我在这些作品中寻找某种内在能量和某种心灵运动的对等物。我总是瞄准形象,以及从形象中自然地产生的运动,同时深知除非这股想象之流已变成文字,否则仍谈不上什么文学成果。作家写散文,如同诗人写诗;成功与否,有赖于词语表达的灵活。灵活性也许源自灵感的一闪,但也需要耐心寻找贴切字眼,寻找每一个字都不可替代的句子,也即声音与意念的最有效结合。我深信,写散文应像写诗一样斟酌。两者都需要寻找独一无二的表达,简明、浓缩、可记。
20.意大利文学中,长篇小说家屈指可数,诗人却不胜枚举。诗人哪怕写散文,也出手不凡,寥寥几页就包含最高程度的创新性和思想性。
21. 我时代最近在新的文学体裁方面的伟大发明,是由一位擅写短篇的大师完成的,他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他把自己发明为叙述者——这无异于“哥伦布的鸡蛋”——从而克服的了使他近四十岁仍无法写随笔过渡到写小说的心理障碍。博尔赫斯相处一个妙计,假装他想写的那本书已由别人写了,那是一位假想中无人知晓的作者——来自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的作者;他还假装他的任务是描述和评论这本发明的书。
22. 简洁只是我要谈的这个问题的一个方面,而我将仅限于告诉你,我梦想把 浩瀚的宇宙学、萨迦和史诗全部缩成只有一句隽语的大小。在甚至比我们现在还要拥挤的未来的时代,文学必须追求诗歌和思想所达到的最大程度的浓缩。
23.一位作家的工作,必须考虑各种节奏:伍尔坎的和墨丘利的,既要有通过凭耐心和谨慎的调整而获得的非说不可的花,也要有直觉,这直觉是如此稍纵即逝,以致一旦形成,便敲定了某种在其他情况下无法达到的东西。但它也是一种时间的节奏,其消逝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感觉和思想休养、成熟,剔除所有的不耐烦或心血来潮。
(注:文章乃卡尔维诺文学讲座的摘录,“星星诗刊”内容编辑,黄灿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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