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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歌手(节选)

2014-11-09 09:38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46152591 Times
Description:俄罗斯的真实而热烈的灵魂在这里面流露着,它紧紧地抓住了你的心,简直抓住了其中的俄罗斯心弦。

屠格涅夫:歌手(节选)

当我走进安乐居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着很多人了。

在柜台后面,照例站着尼古拉·伊凡内奇,他的身体差不多填充了整个壁洞;他穿着一件印花布衬衫,丰满的面颊上带着懒洋洋的微笑,正在用他的又白又胖的手替刚才进来的朋友眨眼和糊涂虫倒两杯酒;在他后面的屋角里,靠近窗子的地方,望得见他那位目光锐利的妻子;房间中央站着土耳其人雅科夫,他是一个身材瘦削而匀称的人,大约二十三岁,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裾土布外衣。他看来是一个活跃的工厂职工,身体似乎不能说是十分健康的。他的面颊凹进,一双灰色的大眼睛显出不安定的样子,鼻子正直,鼻孔细小而常常扇动,前额白皙而平坦,淡金色的鬈发梳向后面,嘴唇厚厚的,然而很漂亮,富有表情——他的整个脸表示着他是一个敏感而热情的人。他非常兴奋:眨着眼睛,不均匀地呼吸着,他的手像患热病似的发抖,——他正是患着热病,就是在群众面前讲话或唱歌的人都很熟悉的那种惶惑不安的、突如其来的热病。他旁边站着一个男子,这人年约四十岁,肩膀宽阔,颧骨突出,前额很低,眼睛狭小,像鞑靼人的眼睛,鼻子短而扁平,下巴是方形的,乌黑而光亮的头发像鬃毛一样刚硬。他那黝黑而带铅色的脸的表情,尤其是他那苍白的嘴唇的表情,要不是那么沉着安定的话,几乎可说是凶暴的。他差不多一动也不动,只是有时像轭下的公牛一般慢慢地向周围望望。他穿着一件有光滑的铜钮扣的破旧的常礼服;一条黑绸旧围巾围着他那粗大的脖子。他叫做野老爷。他的正对面,圣像下面的长凳上,坐着雅科夫的竞赛对手——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师:这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身材不高而体格结实的男子,脸上有麻点,头发鬈曲,长着一个扁扁的狮子鼻,褐色的眼睛很生动,胡须稀薄。他把两只手衬在身子底下,机敏地环顾四周,穿着镶边的漂亮的长统靴的一双腿,悠悠然地摇摆着,敲打着。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薄薄的、有棉绒领的灰呢上衣,这棉绒领显著地衬托出那件紧紧扣住他喉头的红衬衫的边。在对面的一角里,门的右边,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农人,穿着一件灰色的旧长袍,肩膀上有一个大破洞。太阳的稀薄的黄色光带,穿过了两扇小窗子的积着灰尘的玻璃照射进来,似乎不能制胜房间里的经常的黑暗:一切物件上都映着极少的一块块的光。然而这里面很凉快,我一跨进门槛,窒息和炎热的感觉就像重担一般从我肩上卸下了。

……

雅科夫沉默一下,向四周看看,用一只手遮住了脸。大家用眼睛紧紧地盯住他,尤其是包工师,他的脸上除了通常的自信和得意的神情之外,又显出一种不自觉的、轻微的不安。他把身子靠在墙上,重又把两手垫在身子底下,但是两只脚已经不再摆动了。终于,雅科夫露出脸来——这张脸像死人一样苍白;眼睛通过了下垂的睫毛微微发光。他深深地透一口气,然后唱歌了。他最初唱出的一个音微弱而不平稳,似乎不是从他胸中发出,而是从远处传来,仿佛是偶然飞进房间里来的。这颤抖的、银铃般的音,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都发生奇怪的作用;我们大家面面相觑,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竟挺直了身子。在这第一个音唱出之后,第二个音就跟上来,这个音比较坚定而悠长,但是显然还是颤抖的,仿佛弦线突然被手指用力一拨而响出之后终于急速地静息下去时的震动声;在第二个音之后,又来第三个,然后渐渐地激昂起来,扩展起来,流出凄凉的歌声。他唱着:“田野里的道路不止一条,”于是我们大家觉得甘美而恐怖。我实在难得听到这样的声音:它稍稍有些破碎,仿佛零珠碎玉的碰响;开头甚至还带有一种病态的感觉;但是其中有真挚而深切的热情,有青春,有力量,有甘美的情味,有一种销魂而广漠的哀愁。俄罗斯的真实而热烈的灵魂在这里面流露着,它紧紧地抓住了你的心,简直抓住了其中的俄罗斯心弦。歌声飞扬起来,散布开来。雅科夫显然已经如醉如狂了:他不再胆怯,他完全委身于幸福;他的声音不再战栗——它颤抖着,但这是一种不很显著的、内在的、像箭一般刺入听者心中的热情的颤抖,这声音不断地剧烈起来,坚强起来,扩大起来。记得有一天傍晚,退潮的时候,海水的波涛在远处威严而沉重地汹涌着,我在海岸的平沙上看见一只很大的白鸥:它那丝绸一般的胸脯映着晚霞的红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是偶而对着熟悉的海,对着深红色的落日,慢慢地展开它那长长的翅膀,我听了雅科夫的歌声,就想起这只白鸥。他唱着,完全忘记了他的竞赛者和我们所有的人,但显然是凭着我们的沉默而热烈的同情的支援,像勇敢的游泳手凭着波浪的支援一样。他唱着,他的歌声的每一个音都给人一种亲切和无限广大的感觉,仿佛熟悉的草原一望无际地展开在你面前一样。我觉得泪水在心中沸腾,从眼睛里涌出;忽然一个瘖哑的、隐忍的哭声使我大吃一惊,我回头一看,酒保的妻子把胸脯贴在窗上,在那里哭。雅科夫急速地向她一瞥,唱得比以前更加响亮,更加甘美了,尼古拉·伊凡内奇低下了头,眨眼把脸扭向一旁;浑身软化了的糊涂虫呆呆地张开了嘴巴站着;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农人悄悄地在屋角里啜泣,悲戚地低语着,摇着头;连野老爷的铁一般的脸上,紧紧地靠拢的眉毛下面,也慢慢地流出大粒的眼泪来;包工师把紧握的拳头放在额前,身体一动也不动。要不是雅科夫在一个很高的、特别尖细的音上仿佛嗓子崩裂了似的突然结束,我真不知道全体听众的苦闷怎样才能解决呢。没有一个人喊一声,甚至没有一个人动一动;大家都仿佛在等待着,是否他还要唱;但是他似乎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讶,睁大了眼睛,用疑问的眼光向所有的人环顾一下,他看到胜利是属于他的了。

“雅科夫,”野老爷叫了一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再说话了。

我们大家都仿佛呆住了。包工师悄悄地站起身来,走近雅科夫。“你……是你的……你赢了”终于他费力地说出,从房间里奔了出去。

他的迅速而坚决的行动仿佛打破了全场的迷梦:突然大家笑语喧哗地讲起话来。糊涂虫纵身一跳,嘴里喃喃地说着些话,两手象风车翅膀一般挥动起来;眨眼一跷一拐地走近雅科夫去同他亲吻;尼古拉·伊凡内奇站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自己再添出一瓶啤酒;野老爷那么和蔼地笑着,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脸上会有这样的笑容;穿灰色长袍的农人用两只袖子擦着眼睛、面颊、鼻子和胡须,不时地在自己的一角里反复说着:“啊,好,真好,就算我是狗生的,真好!”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满脸通红,急速地站起身来走了开去。雅科夫象小孩一般享受着自己的胜利;他的脸完全变了样;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竟闪耀着幸福的光辉。人们把他拉到柜台边;他把哭不停的穿灰色长袍的农人也喊过来,又派酒保的小儿子去请包工师,但是他没有找到他,于是大家就开始喝酒了。“你还会给我们唱一曲哩,你会给我们一直唱到晚上哩,”糊涂虫高高地举起两手,反复地说。

我再向雅科夫看一眼,就走出去了。我不想留在这里,我生怕损坏了我所得的印象。但是炎热依旧难堪。它仿佛形成了浓重的一层笼罩在大地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似乎有一种微小的明晃晃的火花,通过了极细的、几近于黑色的灰尘而回旋着。万籁俱寂;在困疲的自然界的这片沉寂之中,有一种绝望的、压抑的感觉。我走到干草棚里,躺在刚才割下而差不多已经干燥的草上了。我很久不能入睡;雅科夫的不可抗拒的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响着,终于炎热和疲劳占了优势,我象死去一般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已经黑暗起来;散乱的草发出强烈的香气,而且有点潮湿了,通过半已破损的屋顶的细木条,无力地闪烁着苍白的星星。我走出去。晚霞早已消失,它的最后的余光在天边微微发白;但是在不久以前炙热的空气中,通过凉爽的夜气,还感觉到热烘烘的,胸中还渴望着凉风。没有风,也没有乌云;整个天空纯净、黑暗而清彻,静悄悄地闪烁着不可胜数却又不甚清晰的星星。村子里隐约地闪现着灯火;从附近的、灯烛辉煌的酒店里飘来一阵紊乱而模糊的喧哗声,其中我似乎听见雅科夫的声音。从那里时时迸发出剧烈的笑声来。我走近窗子去,把脸贴在玻璃上。我看见了一种虽然多样而生动、却很不愉快的光景;大家都喝醉了——从雅科夫开始,大家都喝醉了。他袒露着胸脯,坐在凳子上,正在用嘶哑的嗓子哼着一支庸俗的舞曲,一面懒洋洋地弹拨着六弦琴的弦线。汗水湿透的头发一束束地挂在他那苍白得可怕的脸上。在酒店中央,糊涂虫脱去了上衣,仿佛神经完全失常了似的,正在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农人面前跳跳蹦蹦地跳着花样舞;那个农人呢,也费力地把一双软弱的脚在地上跺着,磨擦着,蓬松的胡须中间露出无意义的微笑,有时挥着一只手,仿佛想要说:“就这么办吧!”比他的脸更可笑的是没有的了;无论他把眉毛挺得怎样高,那沉重的眼睑总是不肯揭起来,一直盖在不容易看出的、蒙眬的、却又极甘美的眼睛上。他正处在一种酩酊大醉的人的得意状态中,无论哪个过路人看看他的脸,必然会说:“好极了,老兄,好极了!”眨眼全身象虾一般发红,张大了鼻孔,在屋角里恶毒地笑着;只有尼古拉·伊凡内奇,到底是真正的酒保,保持着他的不变的冷静。这屋子里添了许多新人物,但是我没有看到野老爷。

我回转身,快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冈去。这小山冈的脚上扩展着一片广大的平原;这片平原沉浸在弥漫动荡的夜雾中,愈加显得广漠无边,仿佛同黑暗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似的。我沿着溪谷旁边的道路大踏步地走下去,忽然远远地从平原上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响亮的声音:“安特罗泼卡!安特罗泼卡——”他带着顽强而哀怨的绝望的声调叫着,把最后一个字拉得很长很长。

他略微静默一下,又叫起来。他的声音在静止的、沉沉欲睡的空气中响亮地传布开来。他叫安特罗泼卡的名字至少叫了三十次,突然,从平原的那一端,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不大听得清楚的回答:

“什-么-事?”

这男孩子立刻带着欢喜的愤怒叫起来:

“到这里来,小-鬼!”

“干-吗?”过了好一会,那人回答。

“因为爸爸要-打-你”,第一个声音急忙叫出。

第二个声音不再答应了,于是这男孩子重新开始呼吁似地叫安特罗泼卡。他的叫声愈来愈疏,愈来愈弱,到了天色全黑的时候,还传到我的耳朵里来,这时候我正绕着离开科洛托夫卡村四俄里的围住我的村子的那座树林旁边走去。

“安特罗泼卡——”这声音似乎一直还在充满夜色的空气中响着。

(摘自《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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