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你是你那个时代和文化的产物,然而你却以一种神奇的方式知道该如何超越你的时代和文化。
桑塔格致博尔赫斯的一封信
2014年是苏珊·桑塔格逝世十周年纪念。作为当代西方最引人注目的女性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的一生都在挑战和颠覆传统,她的独立思考与人文情怀影响深远,她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我们为您挑选了桑塔格致博尔赫斯的一封信,还有她在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讲的节选。从文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对文学与时代性的深思,她的敏锐、激情和思想的力量。
精神的旅行专家
——苏珊·桑塔格给博尔赫斯的一封信
亲爱的博尔赫斯:
由于你的文学总是被贴上永恒的标签。所以给你写信这件事并不能算太出格。博尔赫斯,十年没见了!如果有哪一位同时代人在文学上称得起不朽,那个人必定是你。你是你那个时代和文化的产物,然而你却以一种神奇的方式知道该如何超越你的时代和文化。这与你所关注事物的开放性和豁达性有关。你最少考虑自己的利益,是最透明的,也是最有艺术性的作家。与之相关的还在于你灵魂的天然纯洁性。虽然你长时间地生活在我们中间,但是你咬文嚼字和洁身自好已臻于完美,同时你已成为一个前往其他时代的精神旅行专家。你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时间感。有关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普通观念在你看来是那么的陈腐。你喜欢说,时间的每时每刻都包括过去和未来,引述诗人勃朗宁的话来说,“现在是一个瞬间,未来在其中回溯到了过去”。这当然是你谦逊的一部分,即你喜欢在其他作家的观点中寻找自己观点的那种情趣。
你的谦逊是你存在明证的一部分。你是创新快乐的发现者,你是最善于创新的。在我看来,你所发现的宁静和自我超越很具有典范性,你的所作所为表明人们没有必要不高兴,即使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周围的事物有多糟糕,并对此不抱任何幻想。在某个场合你曾经说过,一个作家,你还特意补充说:所有人必须这样想,对于他或她来说,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一种资源,当时你正提及自己的失明。
对于其他作家来说,你一直是一种很好的资源。1982年,即你去世的前四年,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没有一个健在的作家能比博尔赫斯对其他作家的影响更加深远。很多人都会说他是在世的最伟大作家……当今很少有作家没有学习或模仿过他的。”此话至今仍然是正确的。我们仍在向你学习,我们仍在模仿你。你向人们提供了新的想象途径,并一再宣称我们受惠于过去,尤其是受忠于文学。
你说我们现在和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归功于文学。如果书籍消失了,历史就会化为乌有,人类也就会灭亡。我确信你是正确的。书籍不仅仅是我们梦想和记忆的独特总结,它们也给我们提供了自我超越的范型。有的人认为读书只是一种逃避,即从“现实”生活的每一天,逃到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书籍的世界。书籍不单单是这样的,它们是使人实现自我的一种方式。
很抱歉,我不得不告诉你,书籍现在被认为正濒临灭亡。我说到书籍时还泛指使文学成为可能和给灵魂带来影响的阅读条件。有人告诉我们,不久我们就可以从“书屏”唤出任何所需的“文本”,我们能够改变它的外观,向它提问,跟它“互动”,当书籍变成了我们依据实用性标准跟它们进行“互动”的“文本”时,书写的文字将会简单地变为一种被广告所驱动的电视画面。这就是正在创造中的,并向我们保证能够变得更加“民主”的辉煌未来。当然,它只意味着内心世界的死亡——以及书籍的死亡。
到了那个时候,就没有纵火焚书的必要了。野蛮民族无需烧书。老虎就在图书馆里。亲爱的博尔赫斯,请你理解这一点,我无法从抱怨中感到满足。然而如果不和你发牢骚,我还可以向谁去抱怨书籍的命运,以及有关阅读本身的命运呢?博尔赫斯,十年不见了!我想说的只是我们想念你,我想念你!你仍在继续发挥重大的影响力。我们当前正在迈进的二十一世纪这个时代将会以新的方式检验灵魂。但你可以肯定,我们中的一些人是决不会因此放弃国家图书馆的,而你仍将继续做我们的庇护人和英雄。
苏珊·桑塔格
1996年6月13日纽约
文字的良知
我们作家,为了文字焦虑不安。文字要有意味,文字要有的放矢,文字是箭镞,箭镞刺入现实的粗糙皮革之中。文字类似一个个空间或者一条条隧道。文字能够膨胀,亦能萎缩,它常常提醒我们还有其他空间,其他我们更为憧憬的空间或者我们自认为已身居其中的空间。
对我们来说“和平”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呢?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冲突的平息吗?还是意味着一种原谅?抑或只是深仇大恨之后的一种疲惫不堪,一种精疲力竭,一种如释重负?
在我看来,“和平”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一种胜利。胜利属于他们一方。“和平”对他们而言就是胜利,而对于另一方和平则意味着挫败。
当和平成为众望所归时,如果这一理念意味着一种无法接受的合法权利的丧失,那和平也是一种草率之举,和平成为了一个人们再也不知如何栖息的空间。和平必须重新构建,重新开拓……
而我们所说的“荣誉”又意味着什么呢?授予一项荣誉即是肯定了众人某种共同秉持的信念。在这一时刻,接受一项荣誉即是相信自己当之无愧。当然在所有的文明致辞中,得奖者大多数会说自己受之有愧。拒绝授予荣誉之举似乎又粗鲁无礼而大煞风景,并且太自命不凡了。
通过历届遴选出荣誉的获得者,一个奖项累积成荣誉,以及授予荣誉的能力。通过这项标准,讨论一下命名备受争议的“耶路撒冷奖”,在相对短暂的历史中,这一奖项已授予二十世纪后半叶一些最杰出的作家。显而易见的标准看来虽然这是一项文学奖,却不是命名为“耶路撒冷文学奖”,而是“探求在社会中的个人自由的耶路撒冷奖”。是不是所有获此殊荣的作家都真真切切地捍卫了社会中的个人自由?我想不是。
作家,象征着个人理念的不懈坚持和迫切追求。每一个作家的作品,每一部文学著作都是或意味着文学本身的一次记述。文学的防卫成为了每一位作家的主题。但是正如奥斯卡·王尔德所察觉到的,“在艺术中真理本身的对立面同样也是真理”。借用王尔德之言,我可以说:“在文学中真理本身的对立面同样也是真理。”文学是一种自我意识、一种怀疑、一种道德顾忌。再从描述性与规定性去看,文学同样也是一首歌、一种自然、一种庆贺与狂喜。
我要为更大的热情或者为不一样的实践创造空间,为不同的理念,不同的感觉,不同的实践提供通行证。当你们那样说时,我却反其道而言之,不仅是因为有时作家们是职业上的竞争对手; 不仅是为了恢复不可避免的不平衡状况,避免任何一种具有制度性质的实践向一边倒。因为文学是一种实践,扎根于内在矛盾的渴望之中。我们对于文学的每一个见解,文学作为一种社会契约,文学作为一种个人精神的强烈追求;民族文学、世界文学都是,或者都能成为一种精神满足的方式,一种荣誉的方式,或者一种自我庆幸的方式。文学是一个系统,一个多样的系统,系统里有准则、野心与忠诚。文学的部分伦理功能是一门关于多样性价值的课程。
让一个获奖作家有价值或让人尊敬的品质,我们统统称之为作家独一无二的声音。但这种独一无二,是由个人默默修炼而成,是在反思与孤独中经过一段漫长的训练的结果,因此它会受到作家使命感的考验。
我将这个获奖当作一种荣誉,文学的荣誉。一个表达自己个人声音的工程。严肃的作家,文学创作者,不应只是传达不同于大众媒体的霸权话语的观点,他们还应该反对新闻广播与脱口秀的集体喧嚣。
如果文学本身,这项已经发展了将近千年的事业,在我们的认识范畴内,象征着一种智慧的话,我认为确是如此,这也是文学举足轻重之根本,那么,这也是因为文学书写了我们个人与人类共同命运的各种本质。在各种我们倍加珍视的价值当中,文学提醒我们会矛盾,会有无法克服的冲突。
亨利·詹姆斯说:“对任何东西,我都没有最后的言论。”摆出观念,甚至是正确的观念,无论何时被问及,都会让小说家与诗人那种发人深省和感知复杂性的高超造诣变得廉价。
信息从来取代不了启迪。我是指具备获得信息的条件;我是指具体细微、具备悠久历史的第一手资料,对作家在公众场合表达观点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
让别人、让名流政客居高临下地说吧。如果一个作家与一个公众的声音能够代表更好的方面的话,那便是作家们会将表达观点和评判当作一种艰难的责任。
对于观点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观点是自我停滞的中介。作家应该做的,就是让我们得以自由,让我们震动,开通同情与新思路的大道,提醒我们孜孜追求让自己更不一样,更完善。提醒我们可以做出改变。
正如红衣主教纽曼所说:“在天堂则另当别论,但在这儿的人间生活就要改变,追求完美就要经常改变。”我所说的“完美”意味着什么呢?我想说,完美让我笑逐颜开。我得赶紧补充一点,这并非嘲弄之言,而是喜悦之语。
我非常荣幸能够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我接受这个奖项,这个授予致力于文学事业的人的奖项。我接受这个奖项,并对在以色列与在耶路撒冷的作家、读者致以崇高的敬意,他们苦苦创造的文学充满了个人独一无二的声音和各种各样的真相。我接受这个奖项,以受伤害的人民和平与和解的名义,陈规陋俗必要的废除,必要的保持对话。我接受这个奖项,这个由国际书展赞助的国际奖项,这是我对国际文学界致以敬意之举。
(本文是苏珊·桑塔格2001年5月9日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讲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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