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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文史人物——听雪师写作课有感

2022-02-16 23:08 From: www.xuemo.cn/en Author: Xue Mo Culture Browse: 9289064 Times

 

 

 

聊文史人物——听雪师写作课有感

(录音整理稿)

吴则步

雪漠老师写作的时候听音乐,当年写《大漠祭》,就放着“凉州贤孝”,清脆的三玄子,加上贤孝人的沧桑唱音,就进入历史的凉州那种悲壮的氛围里面去了,所以《大漠祭》的文字里,有股凉州贤孝的基调,是一股广漠之气,苍凉之风,悲壮之情。其实,任何一个大作家都有他的基调,这是灵魂层面的一个主调,要塑造一个人物,就要知道这个人物的主调。比如我们生活中遇到一个人,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基调,有的人谦卑,有的人傲慢,有的人豪爽,有的人畏畏缩缩,等等等等,这就是一个人给我们的总体印象,这个印象在我们脑子里形成主基调。然后从人物扩散到他的生活环境,你要知道我们待在哪个地方,比如我这个屋子,这就是人物和环境之间的关系,最后你会发现处处透露着一种全息的味道。一个文豪的作品都是围绕一个中心,就像银河系围绕一个中心,太阳系围绕一个中心,地球围绕一个中心在旋转,旋转的是什么,就是塑造的这个人物的灵魂基调。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用这个,创作就开始了,任何作品必然有一个主人公,主人公决定了聚焦点。文学作品和哲学作品的区别是,它必须有一个基调,有一个立足点,这个人物就赋予了所有的基调,以后你们要塑造人物的时候,一定要在脑海中把这个人物的主基调浮现出来,怎么浮现呢?要反复的分析这个人物,反复感受他的言行举止,多用直感去感受,要在生活中多感受,适当加入理性分析。

当年,福楼拜教莫泊桑写作的时候就是这样,在大街上观察过往行人,把选中的人,用三言两语说清楚,字数不要太多,甚至有限制,对某个人的总体印象,瞬间捕捉到,好像拍照一样,瞬间捕捉最佳的角度,最美的场景,然后咔擦一下。文学写作也是这样的,这就要训练一个作家的极强观察力,观察点捕捉到后,要再提炼、再筛选,一个人一天要发生那么多事情,他的言行举止又那么丰富,作者必须把最核心的几个点拎出来。比如说,我们看一些演唱,会发现每个歌手有他标志性的动作,无论唱什么歌,都带着这种姿势、气质,这个人物总有一些不变的特征。在不变的基础上再展开各种变化,一定要先找到一个不变,在此基础上,再塑造一个性格饱满,形象复杂的人物。我们训练写作的第一步,就是要找到最为直感的第一点,把这个点抓住,然后在这个点上就可以扩散、扩散、扩散。

我们要知道人物是非常复杂的,世间最复杂的就是人性,要用人物来阐述人性则更复杂。如果塑造一个人物,打着某些特殊的阶级印痕,敌我分别,爱憎分别,人物永远是半张脸,这就是一部失败的作品。这种作品你发现当时会很火,是时代的潮流,也是时代的产物,过了那个时代,就会被遗忘,因为人物不饱满,太教课书化。为什么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的人物总会被我们记住,因为人物饱满,人物在一种底线不变的前提下,总是在变脸,遇到不同对境,客体总会在主体的内在留下一些痕迹,这样就推进情节的发展,人物的进步,这种进步,不是天天向上的进步,而是人物越来越沉淀,走向一个必然的结局。

平常生活中,我们就要这样分析人物的复杂性,对人性的把握要准确到位,再好的人在生活里面,必然有他不好的一面,圣人也不例外,认识到这个不好一面,并不是要找他的缺点,而是要丰满他饱满他,所有经典作品里的光辉人物都有他的致命缺点。这个缺点就好像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一样,阿喀琉斯浑身刀枪不入,最后太阳神借帕里斯的弓箭,射中他的脚后跟后,死掉了,否则这个人物总是不可战胜,其他人怎么活呢?不成抗日神剧了吗?这就是说如果把一个人物的弱点抓住,跟他的光辉形象,就形成了一种阴阳平衡关系,这个时候在阴阳平衡关系里面,可以侧重他阳光的一面,也可以侧重他阴暗的一面,但无论怎样,阴暗中要有阳光,阳光中要有阴暗,这个人就全部开始饱满了,人物就立体起来了。一个作家在现实生活中,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观察人,单纯的观察还不够,还要尽可能采访交流,交流的过程中,聆听人物的语言,感受他说每句话时的肢体动作,表情动作,对人的一言一行细微的观察以后,这个人在我们脑子里就开始活起来了,再把他写出来以后,会发现即使文笔不多,但是句句真切。

为什么鲁迅写短篇小说非常厉害,因为对人性的把握非常深刻,他的杂文基本上写的都是人性。他塑造的小说人物,几笔就把一个人写活了。这时候语言都是次要的,不要追求华丽的语言,只需把你印象中最最重要的特点用简单、直接、质朴的笔墨描述出来就行了,经典作品的文风都是非常大气质朴的,不会太华丽的。法国文学之所以到不了俄罗斯文学的高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陷入到一种对语言的雕琢里去了,法语就有这样的特点。俄罗斯文学读起来味道有点淡,甚至有点索然寡味,但越读越觉得大气,好像感受不到语言,但被一种极大气的气场给包裹了,他们不会用夸张的语言来渲染角色,也不会用华丽的语言来损害故事。我们看莎士比亚的语言非常丰富华丽,那是舞台剧的需要,必须要通过语言来展示角色的所有特征。如果放到小说里,就会损坏人物和故事的真实性。托尔斯泰的文艺论著对莎士比亚批评得很厉害,其根源还是两位高手大展神技的领域不同,好像一个是拳击,一个是散打,这简直难以调和。

生活中的人观察到位后,就可以带着这种敏锐的捕捉力读书,读书也是在观察人性,体验人性。一部经典作品往往对人性写的透彻饱满,二三流的作品为什么让我们读了第一遍就不想读第二遍,第三遍,因为他写的只是片面,一个角度看完你再也挖掘不出新的东西了。一千个读者可以读出一千个哈姆雷特,因为这个角色极其饱满,他一会儿要报仇,一会儿装疯卖傻,一会儿看到机会又下不去手,各种犹豫,各种纠结,忽而纠结生,忽而纠结死,想报仇又想背后下黑手,内心又焦灼下不了黑手,来来回回的纠结,最后仇虽报了,自己也同归于尽,这种人谁看了都会牢牢印在记忆中。纠结的过程产生了人物,产生了文学。韩愈说“物不平则鸣”,文学就是跌宕起伏,就是强烈的二元对立。如果有的作家没有足够的思想境界,文学创作到一定程度就疯疯癫癫,他跟这这个角色分不清了,就好像一个演员,他演出一个经典角色以后,一辈子都在那个角色阴影下。自杀的作家很多,有的是因为从人物里面出不来了。有一次,巴尔扎克塑造人物的时候,在屋里突然大喊大叫,大吵大闹,他在和他塑造的人物骂架,他对这个角色深恶痛绝,但是这个人物开始有自己的发展轨迹,每当巴尔扎克灵感激发写作的时候,人物总是自己会说话会行动,作者反而成了传话筒,塑造的人物活起来以后,就不受作者控制了,好像人类制造了机器人,到后来发展到智人的阶段就不受人类控制了,本来计划让他做这件事情,但计划出来的角色是思维的产物,当作者进入到写作的状态以后,思维已经不起作用了,作者是用灵魂用心在写,你链接到了比你的思维更加庞大的世界以后,就会产生一种什么状态?产生一个本有的客观世界。人物不受作者控制了,自己活起来,语言自己开始流淌,作者不用琢磨这一句怎么写,语言自己往外跑的时候,你发现这个人物远远超出了本来预想的那个人物,原本想写成这个样子,结果写出另外一个样子,说明人在灵感状态的时候,流淌出的世界远远高于思维中的计划,这就是他跟真理链接上了。所谓灵感,就是跟真理链接了,没有自我了,一个作家在创作的过程中没有我的时候,才能创造出无数的角色,所以平时在生活中,我们学到的写作课,要训练的就是:无我。

无我是怎么训练的?在平常生活中,要把自己设置成无数个角色,把自己设置成一个圣人,把自己变成一个走卒,把自己变成一只蚂蚁,变成一条虫子,把自己变成一朵花,一片云,要把自己变成任何东西,只要你的作品中出现的,都要变成它。喝酒的时候,就要把自己变成酒,品茶的时候,要忘掉思维中自我的存在。大作家塑造角色的时候感受不到这个作者的出场,二流三流的动不动自己就插一杠子进来,给你喊个口号啊什么的,但是好的作品找不到这些。上帝之所以厉害,是你从造物的物里面找不到上帝本身,因为他已经化现出无数个东西来了,庄子为什么说:“道在屎溺”,因为道是无我的,因其无我,所以无处不是我,这应该是写作的一个大窍诀。第一步找个立足点以后,把细致的注意力聚焦到一个点上,挖掘一个人,聚焦到一个点上,灵感通了以后,瞬间就像宇宙大爆炸一样辐散开了,辐散开,笔下的人物活起来,作者就死掉了。必然要死一个才能活无数个。这跟修行一模一样,所谓大死大生,顽固的我死掉以后,万物才能真正活起来,否则人物说一句话总是带着自己的影子,带着自己的烙印,这样的人物就很难活起来。

最主要是的第一点,先要聚焦;第二点,就是扩散,最后干掉自己,让角色活起来。只有这样的作者才能塑造一个庞大的世界和各种各样的人物。一个作者最重要的素养就是在生活中观察,观察;体会,体会;全方位的观察,不带任何评判的观察,当你在生活中训练出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你笔下角色的时候,其实每个人都是你自己的化现,你不会说遇到一个坏人气的牙根痒痒,遇到一个好人开心的不得了,你不会,你会发现这些人都是你塑造出来的,平常生活中就是这样训练的,大作家就是这样训练的,这简直是不传之秘。

在生活中和别人聊天的时候,多观察,多聆听,要感受不到别人和你的界限,分不清别人和你的界限了,你就融入到那个人的状态里去了,静静地感受他的心灵状态,他的灵魂状态,你都分不清你和这个人的界限的时候,任何一个人在你心里都活了,如果一个作者有一个强大的自我在那个地方站着,梗在作品里,梗在你所做塑造的人物之间,梗在生活中观察的时候,你会发现观察的永远非常肤浅,就像生活中我们走在大街上,你如果在没有我的状态下观察会发现,这个世界真是五彩缤纷,活灵活现。有个强大的我像个领导巡视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看到的都是点头哈腰,千篇一律。观察的时候一定把我的各种观点全部去掉,只需全方位的把这个世界涌入你的心中,在这种状态下塑造的人物才能自己活起来。一定要人物自己说话,自己走,最后你发现到了一定状态的时候,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轨迹了,因为他已经植入在你无穷大的状态下,被分出的一个灵魂里去了,每个人都活起来了,你就会莫名其妙发现,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有时候有些大作家看到自己的作品都很惊讶,我怎么会让这个人说这种话呢,做这种事呢?其实当时他写作的时候已经是无我的状态了。很多作家需要一种特殊方式,引发他的灵感,像德国文豪席勒,他抽屉里放苹果,一闻到腐烂的苹果味道,灵感就调动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陀斯妥耶夫斯基非常喜欢癫痫吗?他有个癫痫病,别人觉得这是病,但他非常享受发癫痫的这个过程,整个人处在虚无缥缈虚幻的状态下,人就是由着自己性子不受任何控制,就像一个抽大烟的人,那种肆无忌惮,当然,可能跟抽大烟的感觉还不同,我们不能向往抽大烟的感觉,那会彻底摧毁人的思维,整个世界会紊乱。有人说莎士比亚有抽大麻刺激灵感的方法,我觉得这是诽谤莎翁,那种状态下思维颠倒,感觉紊乱,是不可能写出任何好东西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癫痫的状态下,完全不同于这种状况,他只是把一个固化的我打得碎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旦发过癫痫,写起作品来就像长江大河一样势不可挡,我们看陀思妥耶夫斯的作品发现它的特点是,一气呵成,你感觉不到他在哪些地方停顿,有些人物说了一堆废话,但是你不觉得是废话,非常流畅,气势磅礴。他在那种状态下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无我了,所以他很享受自己的癫痫状态是有他个人特殊原因的,有的作家有非常奇怪的癖好或者奇特的体验后,会写出一般人写不出东西。艺术家总让人感觉有一种奇葩的味道,如果没有这么奇异的一种东西,他没法把一个正常的我给打碎,有的故作奇葩,就是东施效颦了,境界越高的文学艺术家,应该越让人感受不到太多的奇异,而是返璞归真,与道相合。但人没有一种特殊的训练,打碎不了一个正常的我,我们生活中总是有一个理智的我,理性的我,但是在梦里这个我根本不受你控制,写作也就是这样,把一个固有的我全部打碎,全部进入一个美的角色,好像品茶的时候,没有我,品出的茶才是真正茶味。

写一座山的时候变成一座山,如古人说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干什么变成什么,这是一个作者训练自己最高的方法。如果说你俩的捕捉力足够强,把你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张牙舞爪的吴则步,全部写出来,这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物,他说的这些话,他的神态举止,这个场景,写出来就可以变成一部小说的某个片段。

一个好的作者,一切都是他的素材,杜甫为什么厉害,什么东西都可以写成诗,因为他达到了诗歌的顶峰以后,满眼皆是诗,一个好的小说家满眼都是作品,一个大学者满眼都是学问,他不需要刻意去书里面挖掘什么,因为他的书和生活,他的所有东西全部都是浑然一体的,满眼都是素材,一切都能为“无我”所用。这好比永嘉禅师《证道歌》所说的:“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也是《金刚经》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生无所住心”,进入一种境界以后,有写不完的内容,说不完的事情,讲不完的道理,就看他想不想写,想不想说,有没有外界的缘起促成他说。去湖边走一圈,看到船工的工作,就可以写出一副很好的画面。出门旅行一次,沿途的风景,风土人情,都是他笔下的一幅幅画面,无数个画面组成的就是个庞大的世界。

你们发现没有,《红楼梦》非常有意思。你读的时候,找不出一个像金庸小说那样连贯的故事情节,没有引人入胜的悬念,都是一副一副的生活画面,甚至鸡零狗碎到琐碎的程度,但是读者不觉得无聊,反而感同身受,与琐碎同俯仰,与角色同悲喜。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是这样,一副一副的生活画面,无数个画面层层展开,有六百多个角色。一个角色在无数的画面里活动的时候,世界就出现了,而且是一个极其现实的世界,它不是一个刻意造作的让人感觉虚无缥缈的不接地气的那种虚构,好似元宇宙。而是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好多人都可以把那些角色对应到自己身上来,感觉哎呀,这不是写我吗?我不也是这样的吗?这样的感觉,这样的人物才能跟读者产生共鸣。好的作者写的是什么?写的是画面,一副一副的场景,但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围绕着人物在走,一切都在塑造人物,所有的画面是让这个人物更加丰富多彩,一个故事一个画面就是让这个人的个性展示出来,你们带着这种素养去读古今中外的名著,就会有全新的体验。发现无数个小世界组成了大世界,但是无数的小世界里又有一个核心的人物,这个人物到处在贯穿,人物之间互相在衬托,就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互相在照耀,一个庞大的世界就建立起来了,而且人物的对话简直是针锋相对,就好像打雷刮风下雨的感觉。

你发现没有?每一画面里面必定有一场矛盾,《红楼梦》每个故事里都有个矛盾,他不是平淡无奇的,正是这个矛盾才产生阴阳互动,推动了整个故事,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好的作品塑造的任何一个场景里面都有一个矛盾产生,如果我们只是照搬生活,其实也没啥意思,就是白开水。正是因为生活中有了矛盾,这才变得有意义了,人生有了起起落落,才能真正走向敦厚。我们身在是非中的时候,会很烦恼,但是看是非的人从不嫌是非多,读者就是看是非的人。好的作品在生活中总会制造一些摩擦出来,一些矛盾出来,这也是一个诀窍。看是非不嫌是非多,是因为刺激,读者在作品的一个个矛盾中,内心也会产生一种张力和对撞。你看《红楼梦》,今天贾宝玉生气了,明天林黛玉生气了,后天这个跟贾宝玉闹腾一番,来来回回,每一个里面都有矛盾。本来王熙凤过生日的欢乐场景,突然贾琏偷情,王熙凤发现后,本来是得理了,结果贾琏拿着剑追杀,把一个喜宴搞成一场闹剧。过一段时间,又搞出另一个事情来了,鸳鸯又被老爷看中了,鸳鸯和她的哥哥嫂子又闹的不可开交,总之就是是非不断,好的作品就是是非不断。一定要有矛盾,一定要有是非。

白描不是平淡无奇的描述,一定是从角色里面找到对撞,时刻都有打雷闪电,为什么莎士比亚的戏剧只有五幕,但是让人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啊,比如他的历史剧,刚用尽心机,使尽阴谋,推翻了老国王,自己登上王位没多久,又有人来造反,又推翻了他。一场场历史的轮回,来来回回停不下,人物角色被卷入到一个又一个是非里去了,忽而杀人,忽而被杀,这样人间烟火气,红尘是非地,一一呈现出来。《西游记》也是这样的,除了修道的各种隐晦之处,单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看,他的是非已经到了单调的程度,刚过了一个坎,又被一个妖怪抓住,读者却乐此不疲,像歌词唱的,刚翻了一座山,突然一朵黑云起来了,大家紧张一下。师父,大师兄又杀生了。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物,却产生八十一难,八十一个冲突,这是写故事的诀窍。

只有让读者的内心产生冲突,产生一种张力,突然紧张,突然放松,才会乐此不疲。这也就是武侠小说的套路。给你设置无数个悬念,悬念带着悬念,它已经把这种技巧用到极端了,于是没了人物,只有悬念。各种武侠小说,或其他类似风格的玄幻小说,根本找不出一个饱满的人物来,他是人物为悬念而服务,而不是悬念为人物而服务,搞错主次了。这就很简单了,如果掌握了这些诀窍以后,以后在读这些作品也好,生活中去观察也好,很多东西就感觉到活了。写人物可以无数个角度去写,眼耳鼻舌身意都是,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想到的,都是这个人物的一部分,最难写的是他的心理状态,这个时候你看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怎样塑造一个人物的,内心不停地有是非对撞产生,这个人物内心又是一个小环境,他自己的内心又不断有各种挣扎、扭曲在产生,《罪与罚》被称为绝佳的犯罪心理学案例,就是这个原因,人物内心的那种撕扯,让人喘不过气气来,但是越读越上瘾,侦探小说也没有这么刺激。拿《水浒传》中宋江来说,宋江好不容易从法场上被劫下来,浩浩荡荡带着劫他的人,准备上梁山去,突然来了一个人告诉他爹死了,梁山还能不能去?产生了一个矛盾。这时候宋江自己内心也产生去,还是不去的纠斗,他带着一群人要上梁山,打着的旗号就是“孝义黑三郎”,如果他爹死了他不回去,他的弟兄们怎么看他呢?可是他要回去,这伙人群龙无首,怎么办呢?他的弟兄又不放他,这就产生了一个极大的扭力,宋江也被这些搞得心神不宁,最后他还是决定顾全名节,因为他知道他能把这些人聚到一起打的就是忠、孝、义,如果自己老爹死了都不去奔丧守孝,他的弟兄怎么服他呢?虽然他的弟兄不愿放他走,但是宋江走了以后,弟兄们对他更加高看一眼。但是李逵的妈妈被老虎吃掉以后,宋江和那些弟兄们哈哈大笑,把宋江这个人塑造的就很活了,自己老爹死了,听到的还不一定是真实消息,他就已经痛不欲生了,李逵的妈妈死了,他却哈哈大笑,这个人物复杂的一面就活了起来。表里不一,内心矛盾的很多东西就活了起来。像林冲给人的印象为什么这么深刻,就因为他内心不断在挣扎,内心跟自己不断在纠斗,想痛痛快快杀一场又干不了,被自己性格特点控制住了,造成一个极其扭曲的人物,反而让人觉得很有张力,这就是文学的魅力,不要以为有多么的难,掌握了起码的规则以后,剩下的仅仅是训练了。如何从古今中外的名著里面学习到他们的手法,有的作品要反复读,反复琢磨,无论怎么读,都会有新的发现,因为他塑造的人物是这个作者长期酝酿的结果,就像一个三棱体,每一个面都是饱满的,大作家的水平就体现在这个地方。一般作家塑造的人物就经不住推敲,一推敲发现就那么点东西,没有什么,但是一流作品的人物你总是有无数的解读方法,因为作者内心对这个人物的认知已经达到一定高度了,虽然他描写的词语有限,但赋予这个人物的信息和能量是无穷的,这就取决于作者对他的认知高度。所以我们训练的先不是怎么写,而是如何有这种认知力,这种观察力。酝酿,不停的观察一个人,琢磨一个人,只需把他最明显的、最闪耀的几个点抓出来以后,这个人物就活了,这是很多作品里共性的一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一切为人物服务。

再看看司马迁是如何塑造项羽这个角色的,我们以为司马迁是写一个历史人物,其实未必,司马迁写的项羽是半真半假,因为司马迁又没见过项羽这个人物,他的很多事情也是传说的一部分,采访的一部分,结合起来以后司马迁做了各种各样的加工,《项羽本纪》每一个事情出现,每一个人物全部是围绕着项羽,把刘邦写的那么不堪,也是为项羽服务,项羽一出场,就把他的性格特点定位了,什么样的?力能扛鼎,好学剑,学不成,学读书,读不成,项羽这个人没有长劲,学啥都学不成,最后还不学一人敌,要学万人敌,这个人的野心就很高,说明项羽是个什么样的人,好高骛远的人。他有点不接地气,一开始写他就是这样的人,学这个不行,学那个不行,还要学万人敌,最后给他教兵法,学了几天又不想学了,一开始就已经把一个人的命运注定了。

很多优秀作品,开始就是结束,你看《安娜•卡列尼娜》,安娜一出场的时候,就有个人卧轨自杀了,其实这已经预示了安娜的结局,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好的作品是一个闭环,是一个圆,呼应也罢,草蛇灰线,千里伏脉也罢,很多东西藏在那儿,其实已经把影子给你牵过去了。《红楼梦》也一样,一开始是空空道人带个石头去尘世走一番,最后注定贾宝玉要出家的。而且还不断的用这种判词,猜一个谜语暗示一个人的命运,如果把这些线条都拎出来,发现这里面很多东西一下全部明晰了,便没有那么复杂了。

再回到项羽,项羽一开始的结局就注定了,他没有长劲。干任何事情都没有长劲,学万人敌也学不好,司马迁把项羽这个人物特点捕捉的多厉害,司马迁的文学素养是深得《左传》《战国策》的真传,一流的史学家肯定是一流的文学家,历史不是《二十四史》里我们严格对照着人物去找历史原型,很难做到的。后来的历史作品都比不了《史记》,司马迁有这个素养,但是研究历史的人把这点忽略掉了,不停地在找历史真相,忘记了人物承载的一些信息。项羽是哪里人?司马迁一开始就写得很清楚,是楚国的贵族后裔,这个时候读《项羽本记》,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啃,一旦出现楚国的时候,要想到楚国是什么样的国家,楚文化是什么样的文化?项氏家族世代为将,是贵族的后裔,他又是这样的性格,你把所有和楚国有关系事情联系一下,会发现楚国人普遍都有个虎头蛇尾的毛病,楚怀王也是个不着边际的人物,最后被秦昭王骗到秦国去,死在秦国。所以楚文化里就有这种大而无当的东西,他塑造项羽,有楚文化熏陶,再看楚文化,发现每一个都和项羽对应上了。最后你再往下读的时候,发现司马迁写的不是项羽,而是楚文化,他让一个人浓缩了一个地域文化。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

如果司马迁记录一个莽夫,一个杀人魔王一生的传奇,那跟武侠小说里的侠客有什么区别,侠客不都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一套嘛,他为什么要塑造这个角色呢?就是要透过这个角色来承载一种文化,一个消失了的世界,他赋予了这个东西在里面。一开始项羽就变得饱满起来,几句话把项羽给写活了,暗示了背后楚文化的背景,开始纲举目张,剩下来就是如何饱满他的每一个特点,精心的给他安排,甚至构造每一个故事以后,饱满他的人格。比如他的多疑,他的妇人之仁,楚文化里历代君王和将军背后都有这个,楚文化里就有这些东西,不像周文化的功利,像秦文化的狠劲。项羽在鸿门宴里,妇人之仁的一面就出来了,他的死要面子,优柔寡断,不接地气,楚文化里都有。

《楚辞》很多描写都是天上飞的,飘的,各种各样的神仙,但《诗经》里面就很少,楚文化有浪漫主义特色,这种浪漫即使有现实的根基,仍然充满着夸张,瑰丽。在项羽身上能找到屈原,项羽身上就有浪漫主义气息。当他被围困垓下的时候,还要让美人虞姬给他唱一首,还要跟弟兄们,喝的醉醺醺互相垂泪,活生生像个无助的孩子,非常的真。按理说一个军事家,在那种时候应该想着如何突围,千方百计如何求生,而他不,大家一起喝一下,唱一曲,听着四面楚歌,还要流一抹泪。是一个活生生的性情中人,侠客一样的人。楚国历代的将军有个特点,只要打了败仗,都是抹脖子的。《左传》里面的楚国将军,像子玉等人,一旦打败仗,就觉得没脸见国君,国人,把将印交给另一个人带回去复命,自己抹脖子。这是《左传》里面反复提到的现象,这是楚国的传统啊!就像日本的武士道一样。舟子要把项羽渡到江东,项羽为什么不去,因为不符合他文化的熏陶,不符合楚文化的理念,如果他坐着船偷偷摸摸的跑掉,这就不是楚文化了。楚国的文化里还有一个特点是:人才济济,但都留不住。《左传》里说过一句话:惟楚有材,惟晋用之。楚国的人才晋国人拿去用了,就好像中国北大清华培养出的人才,美国人拿去用了一个道理。项羽手下的人才多不多?多呀!韩信都是项羽的执戟卫士,龙且、英布、彭越都是他的手下猛将,最后反水打败他的也是这些人,这就是楚文化里的另一个特点,打败楚国的多数是楚国人,因为人才留不住,就会反噬。只要把项羽和楚文化对接上,没有一件不吻合的。所以这么一个密码解读出来以后,你发现司马迁写的不是人,写的是文化。因为人终归是要死的,把这个人物无论怎么写他终归要死的,他承载的文化和精神可以一直流传下去,司马迁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当时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候,像司马迁这么有眼光的人可能已经意识到有很多文化要断掉,所以他就用《史记》的形式把它保留下来,这就是一个史学家的使命所在,历代的史学家就是在承载一种文化,他不是单纯记一些历史故事,记一些皇帝、贵族的吃喝拉撒,没这么简单的,一个文人如果整天记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他还有什么境界呢?司马迁保留的是从黄帝开始传下来的各种地域文化,这个时候你去看《史记》的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每一个里面代表一种文化,或者代表一类人。他为什么从黄帝开始写,而不从伏羲开始写呢?因为司马迁信奉的是五行终始论,他认为五行里面是由土而生出一切,黄帝代表的是土德,而伏羲代表的是木德,所以不能从伏羲开始写。难道司马迁没有伏羲的资料吗?肯定比我们现在掌握的多多了,他为什么从黄帝开始写?就是这个道理,最后告诉我们中华民族都是出自一个源头的,黄帝有无数后代,分别建立了诸侯国,中华民族就一个源头,司马迁暗含了这个理念在里面。但一个源头又分出无数个地域文化,司马迁的理念是:我们要遵循的是在文化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这是他与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治观念的一种对立,也是他的境界所在,两人都有道理,一个是文化的高度和广度,一个是政治的管理和统一。

后来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也是这个理念,文革时就写这样的作品,他继承了司马迁的精神,史学家的精神。为什么项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呢?因为他是对整个汉帝国的矫正,他告诉你刘家虽然建立了帝国,但是建立这个帝国的始祖刘邦当时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文化,暗含了汉朝的这个天下没什么了不起,我猜测这是司马迁受到宮刑以后,才清醒地看待他生活的时代,否则他可能歌功颂德更多。你看下项羽就是这么牛逼,刘邦在《项羽本纪》里就是个无赖,项羽还要和他决斗,显出项羽憨的一面,他在塑造项羽这个人物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一开始出场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只有项氏家族要一门心思推翻秦朝,他们没有任何二心,而其他人各怀鬼胎,项羽给王陵封什么候的时候,王陵母亲告诉他,咱们世代又没积任何德,现在突然到你这里封个候,以后要有大难的,你撑不起来,结果王陵赶快辞掉了,事实证明王陵是明智的。为什么司马迁莫名其妙讲这个事情呢?他是想说王陵的老娘厉害吗?未必。我觉得这是证明项羽是死心塌地的革命者,这些人都有投机之心,都有二心,都给自己留后路,这就是人性。用这些人来衬托项羽的一根筋。当他破釜沉舟在城下和秦军死斗的时候,那些诸侯国都是在城墙上坐山观虎斗,没有一个出来的,描述人性也好,这些人的卑劣也好。那些人看的越精彩,项羽越高大,反衬项羽,最后项羽把秦军打败,那些人跪着去见项羽,而且用了五个词“无不”,楚国的将士无不以一当十,项羽打下来以后,那些人无不震慑,总之,把项羽塑造的像天神一样,其他人都像小星星一样衬托一个太阳,一切都是围绕项羽在走。鸿门宴里的很多故事根本不符合生活常识,怎么可能刘邦跑出去这么长时间没人去问,让他逃掉,怎么可能项羽的眼睛一瞪,别人的马就后退多少里地,这是不可能的,完全是一种文学的写法,他塑造的不是普通的一个人物,而是一种精神,楚文化中彪悍的一面,他就写得这么夸张。后来搞历史的人就觉得这么写项羽,司马迁是不是缺少一种史实的真实性,不知道司马迁还有比史实更高的寓意,比历史本身更高的是什么?是精神!比文学人物更高的是什么?也是精神!

文学中的人物只有承载一种精神的时候,才是来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否则,单纯写活一个人,也没有多大意义。人物背后一定要承载思想,承载信仰,承载理念,承载文化,承载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承载人类应该追求的真、善、美。尽管人物的结局可以很悲惨,但那种精神却屹立不倒,就像海明威说的,可以打败我,但不可以打倒我,打不倒的便是精神。这几乎是人文学科的全部终极意义。

司马迁在塑造项羽的时候融入了这么多元素,这就是为什么《项羽本纪》不同的人可以看到不同的东西,韩信说项羽舍不得封王,其实是表达自己想封王的心理,陈平说项羽不信任手下人,其实是担心自己作为一个阴谋家,刘邦不信任他,说白了,都是借项羽的过失,表达自己的愿望,这都是在反衬项羽。政治家就把项羽骂的一塌糊涂,自己明明不会用兵还说老天不助他,他忘了楚文化里最大的信仰是信天。他认为一切都有天做主,是殷商文化的一种延续,项羽只是在履行自己的信仰而已。实际上他用兵也确实不行,但项羽认为是天不助他,这就是项羽的一种理念,他的信仰,项羽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不会像刘邦没有底线,你看很有意思吧。项羽看到自己的老乡了,一开始说不是我不会用兵,不是战之过,他要展示一下,立马冲杀过去横杀一圈,汉军谁都拿他没办法,他看到自己的老乡后就不杀了,整个这个行为幼稚可笑,又让人可敬可畏。这是项羽多情的一面,你是我的老乡,我把这个领赏的机会给你,就抹脖子自杀了。另外几个人分去项羽的肢体,就能封到候,他就像夸父一样,像盘古一样,一个肢体可以让别人封到候,把这个人推到无以至上的高度了,反而觉得那些封侯的人非常渺小。这个我在《太史公的项羽情节》里,也说了不少,可以参看一下。

问:这些卑劣的人也是楚国人,怎么没有继承楚国的精神呢?

不是楚国人,是很多人。一定要选择典型的人物来承载博大的精神,不能都来承载,就没有主次了,精神反而一文不值了!

《项羽本纪》这一篇,一旦读懂了,自己就会写文章了。施耐庵读懂了司马迁,再加上自己参加过农民起义,然后就塑造出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史记》里的任何一篇是对一种文化的高度浓缩,《陈涉世家》是农民起义的高度浓缩,你发现所有的农民起义逃不出这个魔圈,如何起义的,如何失败的,几乎都是这个模式,这就是司马迁厉害的地方,虽然他写的都是具体的人,但是承载的都是文化。角色再好,他仅仅是个个人啊,如果不能给这个角色赋予一个庞大的世界,这个作品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现实世界的每个人随便去拍个电视剧,好像都可以做个小说一样,他不能承载一种文化啊,他一定是要承载一种文化一种理念,这个理念是你赋予的,是你自己对这种文化的认知,这就是木心说的,文学的背景是哲学,他说的这个哲学不太恰当,应该是思想。一个作家有什么样的思想状态,就会赋予角色什么样的状态,你看曹雪芹精通传统文化,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儒释道他都懂,所以他赋予的那些人物是极其丰富的,但曹雪芹的个人是偏向佛家的,他经历了那种家破人亡的阶段,看透了世事。他塑造的贾宝玉总是骂那些热衷功名的为禄蠹。

用我们打开的这几扇窗再去阅读,再去感受每个人物的时候,你就读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这个世界就开了,最后就变成一种鉴赏和享受。写作也是一种享受,读书也是一种享受,一定要挖掘这个东西。如果有的作品比较隐晦挖掘不出来的时候,要反复阅读,像《水浒传》里宋江这个人物极其复杂,不懂人性,不懂中国的很多政治啊,根本不能全方位的了解这个人的。施耐庵的水平就很高,也是精通传统文化,奇门遁甲什么的,他是个奇人,当时元末明初的农民起义他参加过,失败以后就隐居在一个地方把当时的事件写下来,包括武松打虎就是真实的一个将军用箭射死了一只老虎,他为何能把农民起义写的这么形象呢?就是他自己亲身参加过。曹雪芹就是在大观园里生活过的一个公子哥,不然谁能写出那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我们就得出一个结论:所有你写的一定是你最熟悉的。一定是从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写,最熟悉的人物,最熟悉的事件。

我们现实中的人很简单的,他就是一个外貌特征、语言特征、他的习惯特征、他的内心活动这就需要你自己去把捉,内心是透过语言、行为挖掘出来的,内心是作者挖掘的,而不是人物展示的,传统小说最大的不足,就是心理描写都不行,可能因为中国没有这种心理学学说吧,心理描写非常幼稚的,但是场景描写、人物描写、语言描写绝对不亚于任何西方的大作家,只好不坏。你看《水浒传》三言两语就把人物写的活灵活现,《红楼梦》也是,那个语言对话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问:为什么司马迁这么厉害,有些事情他也没有亲身经历啊?

他有这个素养啊,有历史传承下来的东西,圣人的技巧一直是留下来的,春秋笔法就是这样的,一字褒贬。

问:到后来怎么就没有传承下去呢?

可能境界就是不行了。

问:春秋笔法是好还是不好呢?网上说春秋笔法是骂人的。

好呀,春秋笔法要求作者有极高的境界的。

《汉书》的有些篇章写的也很好的,如王莽,《后汉书》里写的梁冀也很传神,历史中很多反面人物写的都是活灵活现。

问:《史记》一百三十篇,每一篇后面都代表着一种文化吗?

是的。写伯夷叔齐的时候就代表着一种一个国家灭亡以后,一些遗民的特点,对人物的评价中,赋予了司马迁极高的一个价值观,他就怀疑天道,司马谈就是司马迁的父亲,以道为主,崇尚道家。到了司马迁的时候就有点怀疑了,他怀疑天道的存在,他对儒家也怀疑,司马迁是哪个都不沾,哪个都怀疑,反而搞出一批精彩的内容,这一点跟莎士比亚很像,你看不到他明显的倾向,他把老庄排在孔子的那些弟子前面,可见他的一种态度,比起儒家来说,他比较推崇道家,但是他对道家也是怀疑的。

问:你不是说他的价值观是五行终始论吗?

这是他的史学观。

他对天道的存在都是怀疑的,因为他自己受了宫刑,而且是被冤枉的,再如像伯夷叔齐这样的君子为什么会被饿死呢?他就开始怀疑天道的存在,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饿死?其实朱熹就说了这些人是求仁得仁啊,有什么好怀疑的,自己选择的啊。司马迁就说如果有天道的话,这样的仁人君子为什么要死掉呢?而且饿死呢,反而让那些屠夫登上皇位,他就抱着这样的态度。

问:他写的汉高祖,背后承载的文化是什么?

草根文化呀!司马迁敏锐的捕捉到草根文化已经代替了贵族文化,刘邦表现的就是草根,做了皇帝还是个草根,把儒生的帽子摘了以后撒泡尿,没有任何教养的地痞作风。朱元璋也是个草根,把功臣们杀的一干二净,他不自信呀。那时候就是草根文化取代了贵族文化,这是当时社会的一个转型。不过话又说回来,贵族文化往前面推几代可能也是草根。但是司马迁的史学观是有家学的,他是偏向于推崇贵族文化。

司马迁有严重的个人倾向的,像颜回饿肚子他是批评的,颜回在陋巷,一瓢饮,一箪食,不改其乐,这是儒家君子引以为傲的事。司马迁却批评说,一个君子,一个效法圣王之道的人,把自己过的这样惨,连肚子都吃不饱,还有什么值得效仿的呢?班固就因为这个,批评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意思是跟圣人的观点对着干。司马迁认为先要百姓吃饱肚子,而不是把你的道德,先要提高到什么水平,他尊崇的是管子的经济哲学观,衣食足而知廪节。这点司马迁还是很有现代感,但是后来汉朝的经学出现以后是把精神放在第一位,就产生了很多类似于这样的论战,到底是把精神放在第一还是物质放在第一?王船山也批评司马迁,觉得圣人吃不饱饭怎么会是一种可耻呢?司马迁还是很务实的,带着这种观点你再看本纪,世家,列传,你就知道但凡出现一个人物就代表一种文化。

问:每种人物代表的是什么文化我怎么能看的出来呢?

要通过事件、人物去挖掘。也需要参读其他经典,传统文化难学,因为不像现代学科这么分明,而是经史子集一体,方方面面互相印证,互相补充,搞文化没法走捷径,没法速成,只能沉潜下来,慢慢体味,慢慢学习,这跟搞房地产,搞金融完全不一样,但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实力,最终还是要体现在文化实力上面。野蛮文化能征服文明文化,但是守不住,很快就自灭了。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是给文化实力站岗护卫的,不能反客为主,否则,一旦文化没了,一个民族会很危险的,无论表面有多么光鲜亮丽,多么繁荣富强,内在是空的,这就是民族危机。司马迁发现汉帝国就是这样的,所以才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说白了,就是传承文化,孟子说五百年出一个圣人,司马迁就是以此自居的。

同样,稍微知道一点楚文化的影子后,就知道项羽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其实他是通过人物去挖掘文化。要把散落在其它角落里的各种相关的东西整合在一起,一个完整的人物承载的文化就出现了。编年体《资治通鉴》的特点是,叙述的是一个完整的事件,但是人物却不饱满。所以各有优势,这个时候纪传和编年正好可以统一起来,《左传》就统一起来了,既有人物,又有完整的事件,这就是《左传》不可企及的地方。司马光是做不到的,但是已经得到《左传》的真传了,他还是达不到那样一个高度。

问:《左传》是怎么做到的呢?是不是人少?

春秋战国发生的事情难道还比楚汉少吗?这就是境界高,他观察到事情以后敏锐的捕捉到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提炼出来,没有圣人的境界当然不好写。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的时候是从《左传》的最后一个篇章开始写的,他不敢覆盖《左传》,觉得覆盖以后是亵渎圣人,但是司马迁写的他就敢覆盖。《左传》他不敢,只能是跟着他走,所以是从三家分晋开始写。

问:你觉得《资治通鉴》和《史记》哪个更好?

各有优势。总体上还是司马迁的要高些。

问:二十四史都是纪传体?

对。得到他精神最多的是《汉书》、《后汉书》、《三国志》。

问:他们是怎么得到的?

有史学的传承在里面,作为一个史官基本的素养是要有的,中国的史官是有他的文化传承,如何做一个史官,需要具备一个什么样的素养。司马迁的《史记》是一部百科全书啊,天文、经济、地理、政治全部都有,作为一个史官是古代最集大成的文化人物。他要坐上这个位置就要有这种能力,史官如果没有这种博览群书,了解历朝历代的能力,也做不到史官。

问:后面的人怎么没有继承这种传承呢?

也有啊,只是没这么明显,你看陈寿写《三国志》的时候,为什么写的这么短,本来他可以写很多的,但是从蜀国灭亡入了晋朝以后,他写的每一个事件都要接收晋朝统治者的监督,所以写的很简短,陈寿的史笔也是很高的,写的非常精炼,但是很多没法饱满。裴注就帮他饱满了,读《三国志》一定要读裴注。

如果把史官的这种超级素养传承下来,历史完全可以当小说看,我读《三国志》感觉比《三国演义》精彩,那些言外之意,远比《三国演义》的刻意塑造有深度。看《尚书》《左传》《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春秋笔法稍微读懂一点,会发现里面人物的精彩、复杂,丝毫不亚于文学名著,现实中的人物是超越语言的,高明的历史学家会捕捉到最微妙的信号,能从当朝的人物中,扫描这些信息,搜集这些跟历史相似的人物,然后裁剪赋予历史感,所以味道才那么厚重。好比你在现实中认识一个阴险的人,跟在文学中看一百个阴谋家的感觉,完全是天壤之别,因为体验感不一样,高明的历史学家就是有了这种体验,才能写出那么多面的历史人物。一个作家为什么要深入到生活里面去,也是这个原因。模仿现实的一面是真实性,高于现实的一面是精神性,二者缺一不可。

聊天时间:2022/1/27 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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