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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天国公共马车

2021-01-27 11:23 From: www.xuemo.cn/en Author: Xue Mo Culture Browse: 15893889 Times

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天国公共马车

谷启楠译

1

有一个男孩子,住在瑟比顿镇 [伦敦郊外一小镇,为富裕的中产阶级居住区] 白金汉公园街二十八号的阿加索克斯旅店。在差不多正对旅店的地方,立着一块旧路标。看到这块路标时,他常困惑不解。他向妈妈打听路标的事,妈妈回答,那是多年前几个调皮的年轻人开的玩笑,而且不是善意的玩笑,警察应该把它拆掉。因为这路标有两个奇怪之处:一是它指向一条空巷子,二是它上面有褪了色的字:通往天国

“那些年轻人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记得你爸爸告诉过我,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写短诗,后来被大学开除了,所以就用别的方法来排解痛苦。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件事你必须问你爸爸。他会像我一样说,他们立那个路标是开玩笑。”

“这么说路标没有意义啦?”

妈妈打发男孩上楼去换上最好的衣服,因为邦斯全家要来吃茶点,他得给客人递蛋糕架。

男孩费劲地穿着紧身裤,他突然想,路标的事不如问问邦斯先生。爸爸虽然慈祥,可总是嘲笑他——每次他或者别的孩子提问题或者说话,爸爸总是高声大笑。可是邦斯先生不仅慈祥而且严肃。他有一幢漂亮的房子,还常把图书借给别人;他是教堂理事,也是本郡政务委员会的候选人;他给免费图书馆捐了很多钱;他主持文学学会,并常邀请议员们到他家小坐——简单一句话,他大概是世上健在的最聪明的人了。

然而就连邦斯先生也只能说那个路标是个笑话——是一个名叫雪莱的人开的玩笑。

“当然啦,”男孩的妈妈喊道;“我告诉过你吧,亲爱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从来没听说过雪莱 [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派诗人] 吗?邦斯先生问。

“没有,”男孩说着低下了头。

“可是你们家难道没有雪莱的书吗?”

“怎么没有,有啊!”那位夫人恼火地喊。“亲爱的邦斯先生,我们可不是那么没有文化素养的人。我们至少有两本。一本是结婚礼物,另一本字体小一点,放在一间备用的房间里。”

“我想,我们有七本雪莱的书,”邦斯先生说,并慢慢地笑了笑。然后他抖掉落在胸前的蛋糕渣,和女儿一起站起来准备走。

男孩看见了妈妈使的眼色,便去送他们,一直送到花园门口。他们走后,他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向白金汉公园街的两边看了一会儿。他的父母住在这条街的尽头。过了三十九号以后,房屋的质量突然下降,六十四号甚至没有供仆人出入的便门。可是这会儿整条街显得很漂亮,因为夕阳西下,光彩熠熠,所有的房屋都沐浴在橘黄色的晚霞里,看不出孰优孰劣。

小鸟叽叽喳喳地叫,挣钱养家的人们乘坐的火车像奏乐般呼啸着通过路堑 [为修铁路从高地开凿出来的狭长露天通道] ——这条神奇的路堑集中了瑟比顿镇的全部美景,它也像阿尔卑斯山的任何一个山谷那样,披上了由枞树、银桦树和报春花组成的光彩衣衫。正是这条路堑最先撩拨起男孩心中的许多欲望——他渴望找到有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但不知是什么。每当阳光照亮万物时,正如今天傍晚这样,各种欲望总会回到他的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最后他感觉自己与往常全然不同了,很可能还想哭。

这天晚上他比以往更傻,因为他悄悄地过了马路,走向那块路标,并跑进了那条空巷子。

巷子两边都是高墙——“艾凡赫”花园的围墙和“好前景”花园的围墙。巷子从头到尾都散发出轻微的异味。整个巷子大约不过二十码长,包括尽头的拐弯处;男孩自然很快就止步了。“我真想踢那个雪莱一脚,”他大声说,并心不在焉地瞟了瞟贴在墙上的一张纸。这纸可真奇怪,他仔细地阅读之后才往回走。下面就是他读到的信息:

S.C.R.C.C.

班车变动通知

由于乘客较少,本公司只得遗憾地暂停每小时一次的班车,只保留

日出班车和日落班车

照常运行。希望公众支持这一便民举措。作为额外优惠,本公司将首次发售

往返车票!

(仅有一日内的),可向司机购买。再次提醒旅客:旅途的另一头不售车票,有关此事的投诉本公司将不予考虑。对于旅客的疏忽或愚蠢行为,对于冰雹、雷电、车票丢失,对于任何天灾,本公司概不负责。

仅此通知

唉,他先前从来没见过这张通知,也没法想象公共马车会驶向哪里。S.当然代表 Surbiton——瑟比顿镇,R.C.C.是指 Road Car Company——街车公司。可是还有一个C.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Coombe and Malden——库姆和莫尔登区,也可能是City——城市。然而这个公司别想跟西南铁路公司竞争。男孩想,它的整个服务体系完全是按照非商业的原则管理的。为什么另一头不卖车票呢?而且首班车是在什么钟点发车啊!然后他意识到,如果这个通知不是骗局的话,那么他跟邦斯全家说再见的时候,一定有一趟公共马车刚刚启程。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他费力地看着地面,发现了一些痕迹,可能是车辙,也可能不是。可是刚才并没有马车驶出小巷啊。再说,他在白金汉花园街上从来就没见过公共马车。不对,这一定是个骗局,就像那块路标一样,就像神话故事一样,就像夜里突然把他惊醒的梦幻一样。他叹了口气,走出小巷——一下子走进了他父亲的怀抱。

哎呀,看他父亲笑的样子!“可怜的,可怜的娃子!”他喊道。“小家伙!小家伙!小家伙以为他会走啊,走啊,走到埃温克哩!”他的母亲出现在阿加索克斯旅店的台阶上,也是笑得全身颤动。“别说了,鲍勃!”她气喘吁吁地说。“别这么没正形!哎呀,你会把我笑死的!嘿,别烦孩子了!”

可是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说这个笑话。父亲要求男孩带他去。走着去累吗?需要在门厅的脚垫上擦脚吗?上床睡觉时,男孩感觉头晕、肌肉酸痛,他只庆幸一件事——他只字未提公共马车。公共马车的事虽然是个骗局,但在他的梦里却变得越来越真实;他梦见公共马车驶过瑟比顿的街道,那些街道似乎都变成了骗局和阴影。凌晨时分他大叫着醒来,因为他暼见了公共马车的终点。

他划了一根火柴,火光不仅照到他的手表,也照到他的日历,因此他知道离日出还有半小时。天空黑漆漆的,因为夜里从伦敦飘来了大雾,整个瑟比顿镇裹在浓雾之中。然而他还是跳下床,穿上衣服,因为他决心彻底弄清楚公共马车和街道究竟哪个是真的。他想:“在弄清楚之前,我怎么着都是个傻瓜。”他很快来到白金汉公园街上,站在守卫着小巷入口的煤气路灯下,冻得浑身发抖。

要进这条小巷是需要勇气的。不仅因为小巷漆黑,让人觉得恐怖,而且因为他现在意识到这里不可能是公共马车的始发站。若不是在雾中听见警察走近的脚步声,他大概永远不想往里走。一刹那间,他迈步往里走,但没有进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空巷子和一个对着肮脏路面目瞪口呆的傻男孩。这的确是个骗局。“我要告诉爸爸妈妈,”他这样决定。“我有权这么做。我有权让他们了解情况。我太傻了,简直不该活着。”他走回阿加索克斯旅馆的院门。

在那里,他想起自己的手表一直走得快。太阳还没升起来呢,离日出还有两分钟。“给公共马车一个机会吧,”他嘲讽地想,于是又走回小巷里。

可是那里还真有一辆公共马车。

2

公共马车由两匹马拉着,由于旅途疲劳,马的身上仍冒着气。马车上的两盏大灯透过浓雾照到小巷的墙壁上,把墙上的蜘蛛网和苔藓变成了仙境的组成部分。马车夫蜷缩在斗篷里。他面对着光秃秃的墙壁;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如此轻巧地、悄无声息地把马车驾进来的,这是男孩始终没弄明白的一件事。他也无法想象车夫会怎样把车驾出去。

“请问,”他的声音在散发着臭味的棕色空气里震荡。“请问,这是公共马车吗?”

“是公共马车,”车夫说,但没有转过身来。他们沉默了片刻。警察咳嗽着走过小巷入口。男孩蹲在阴影里,因为他不想被人发现。他也敢肯定,那辆马车一定是强盗车;他推理道,别的车都不会在这么奇怪的钟点从这么奇怪的地方出发。

“你大概什么时候发车?”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日出的时候。”

“要走多远?”

“走全程。”

“我能买一张往返票,去了还回来吗?”

“可以。”

“你知道吗,我不是特别想来的。”车夫没有回答。太阳一定是升起来了,因为他拉开了车闸。男孩刚跳进去,马车就启程了。

怎么回事?马车拐弯了吗?这里没有空间呀。它往前走了吗?那里是一面光秃秃的墙。然而马车确实是在移动——缓慢从容地穿过已从棕色变成黄色的雾。男孩想起了温暖的床铺和更温暖的早餐,感觉晕乎乎的。他真希望没来这儿。他的父母绝不会同意他来的。如果天气允许的话,他会回到他们身边去的。四周的寂静很可怕;他是唯一的乘客。公共马车虽然很结实,但里面很冷,还有些发霉。他把上衣裹得更紧,在这过程中偶然摸了摸口袋。口袋是空的。他忘带钱包了。

“停下!”他喊道,“停下!”他是一个懂礼貌的人,因此瞥了一眼车内画出的布告板,以便称呼车夫的名字。“布朗先生!停车;啊,请停车!”

布朗先生没有停车,可是打开了一个小窗口,往里看男孩。他的脸让人惊奇,是那么慈祥,那么谦和。

“布朗先生,我把钱包忘在家里了。我连一个便士都没有,买不了车票。你把我的手表拿去行吗?我实在太困难了。”

“这条路线的车票,”车夫说,“无论是单程的还是往返的,都不能用俗世造币厂造出的硬币来购买。精密计时器曾减轻过査理曼大帝 [查理曼大帝(742-814),罗马第一个皇帝] 守夜的痛苦,也曾测量过劳拉 [似指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1304-1374)写的十四行诗中歌颂的恋人劳拉] 沉睡的时间,然而无需作任何改动,它就能确定那块用来诱惑天国的无尖牙看门狗刻耳柏洛斯 [刻耳柏洛斯在希腊罗马神话中是冥府的(而不是天国的)看门狗,有三个头。普绪客曾用蛋糕引诱它入睡,从而得以进入冥府并安全出来] 的双层蛋糕在什么地方!他一边说一边把乘车必备的车票递给男孩。男孩说“谢谢你”时,车夫继续说:“我知道得很清楚,自称有头衔是自负的表现。然而一个人笑着这样说的时候就不应该受到批评,而且在一个有很多人重名的世界里还有点用处,因为确实能起到把一个人和他的同伴区分开来的作用。所以你就记住我是托马斯·布朗爵士 [托马斯·布朗爵士(1605-1682),英国哲学家、医生、作家] 吧。

“您是爵士?啊,对不起!”他以前听说过这些绅士马车夫的事。“您送给我车票真是太好了。可是如果您还是不收钱,那您的马车怎么赚钱呢?”

“这马车不赚钱。运营它并不是为了赚钱。我的马车有很多缺陷;它是用几种国外的木料通过奇怪的手段拼装成的;车里的坐垫不是让人休息好,而是刺激人搞学问;我的马不是从现时的常青的草原获得营养,而是从源于古罗马的干燥的云草和三叶草中获得营养。可这马车还是赚了!——不管怎么说,它没有设计上的错误,也从来没出过错。”

“很对不起,”男孩绝望地说。托马斯爵士显得很难过,他怕自己伤了男孩的心,哪怕只是一瞬间。他请男孩到车夫座上,坐到他身边,他们一起在雾中继续前行,这时大雾已从黄色变为白色。道路两旁没有房子;所以这里肯定不是帕特尼荒原,也不是温布尔登公地 [帕特尼荒原和温布尔登公地均在伦敦西南部]

“您一直都是马车夫吗?”

“我当过医生。”

“可是您为什么不干了呢?您干得不好吗?”

“作为治疗身体疾病的医生,我没有什么成就,几十个病人都先我而去了。可是作为治疗精神疾病的医生,我的成就超出了我的期望,也超出了我应得的回报。因为我的药水虽然不比别人的好,也不比别人的味道淡,但我把药水放在精巧的高脚酒杯里拿出去,紧张不安的人常常忍不住要喝上一小口,过后又神清气爽了。”

“紧张不安的人,”男孩喃喃地说;“如果太阳西下时前面有树丛,您突然全身有奇怪的感觉,这是紧张不安吗?”

“你有这种感觉吗?”

“有啊。”

过了一会儿,托马斯爵士对男孩讲了一点关于旅途终点的情况。但是他们没谈多长时间,因为男孩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说不了两句话就会默默地陪那人坐着。他发现托马斯·布朗爵士也是这种心态;后来他将要认识的许多人也是这种心态。尽管如此,他还是得知了雪莱(现在已经是名人了)年轻时驾着自己的马车的情况,以及这家公司的其他马车夫的情况。在这期间,光线越来越强,尽管雾还没有消散。现在雾变得稀薄了,不时从他们中间疾速飘过,仿佛是一片云彩的一部分。他们也一直在朝上走,但走的方式却令人困惑;因为在两个多小时里两匹马一直在拼命拉车,即便是攀登里士满山 [在英格兰泰晤士河畔的里士满区] ,也早就该到山顶了。也许这里是埃普瑟姆,或甚至是北部丘陵 [埃普瑟姆,英格兰萨里郡一城镇。北部丘陵,在英格兰东南部] ;然而这里的风似乎比那两个地方的风更寒冷刺骨。至于他们的目的地叫什么名字,托马斯·布朗爵士闭口不谈。

噼啪!

“打雷了,真见鬼!”男孩说,“离得还不算远。听听那些回声!更像是在山里。”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但他们的形象不很清晰。他看见他们坐下吃香肠,听着风雨声。他看见自己的位子空着。然后他们会问问题,大惊小怪,谈谈理论,说说笑话,互相安慰。他们会期待他回家吃午饭。他不打算回去吃午饭,也不打算回去吃茶点,但是他会回去吃晚饭,以此结束他逃学的一天。他如果带着钱包,会给他们买些礼物——这并不是说他知道该给他们买什么。

噼啪!

雷声和闪电同时出现。云片在抖动,仿佛有生命似的;薄雾像被撕破的条幅飞驰而过。

“你害怕吗?”托马斯爵士问。

“有什么可害怕的?那地方还很远吗?”

一个火球喷上天爆炸了,发出震耳欲聋但很清晰的铃铛般的声音,犹如铁匠的打铁声,拉车的两匹马立刻停了下来。整片云彩破碎了。

“哎,托马斯·布朗爵士,您听!不对,我的意思是您看;我们终于要看到风景了。不对,我的意思是您听;那声音像彩虹!”

那声音逐渐小下去,成了最轻的沙沙声;在这声音之下还有一种沙沙声,越来越大,悄悄地、悄悄地沿弧形扩展;那弧形越变越宽,但没有实质性变化。一道彩虹以不断变宽的弧形从马匹脚下延伸到正在消散的薄雾之中。

“多美啊!颜色多鲜艳啊!它会落在什么地方呢?它更像能让人踏上去的彩虹。更像梦幻。”

那颜色和那声音融合在一起。彩虹跨过一个巨大的沟壑。片片云彩在彩虹下面飞驰,被它穿透;彩虹仍在增长,向前延伸,征服黑暗,最后碰到了似乎比云彩更结实的东西才停下来。

男孩站起来。“那边有什么?”他喊道。“彩虹那一头架在什么东西上了?”

在清晨的阳光里,一座悬崖在沟壑后面闪光。悬崖——或许是城堡?两匹马开始走了。它们踏上了彩虹。

“啊,看呀!”男孩喊道。“嘿,听呀!那些山洞——或许是大门吧?啊,看看那些峭壁中间的那些岩脊。我看见人了!我看见树了!”

“再看看下面,”托马斯爵士小声说。“别忽略了那条有预言功能的哀则荣河 [希腊罗马神话中阴间的一条河,传说卡戎神将亡灵摆渡过此河送到阴间]

男孩往下看去,目光掠过舔着他们车轮的彩虹火舌。沟壑也变得清晰了,在它的深处有一条永远流淌的河流。一缕阳光射进去照到一个绿色水潭。他们经过水潭上空时,他看见三个少女浮上水面,一面唱歌一面玩着什么东西,那东西闪着光,像个指环。

“哎,你们,水里的人——”他叫道。

她们回答:“哎,你们,桥上的人——”这时突然响起了音乐。“桥上的人,祝你们好运。真理在深处,真理在高处。”

“水里的人,你们在干什么?”

托马斯·布朗爵士回答:“她们在玩她们的金子。”这时公共马车到达了目的地。

3

男孩觉得很羞辱。他被锁在阿加索克斯旅馆的儿童房里坐着读诗,这是一种惩罚。在这之前他父亲说:“我的孩子!我什么都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说谎”,并用藤手杖打他,每打一下就说:“没有公共马车,没有马车夫,没有桥,没有山;你是逃学的学生、街头流浪儿、撒谎的人。”他父亲有时可以非常严厉。母亲求男孩说句“对不起”。可是他不能说。这一天是他生命中最伟大的一天,尽管他最后挨了父亲的打,还被迫读诗。

他是在日落时分准时回家的——赶马车送他回来的不是托马斯·布朗爵士,而是一个文静幽默的贵族少女。他们在车上谈论公共马车,以及带折叠篷的四轮四座大马车。现在她那柔和的声音显得多么遥远啊!然而从他在小巷那一头离开她时起到现在还不到三个小时。

他的母亲在门外叫他。“亲爱的,你得下楼,带着你的诗集。”

他下了楼,发现邦斯先生和父亲在吸烟室里。原来晚宴已进行多时。

“伟大的旅行家来了!”他的父亲阴沉地说。“这就是那个坐公共马车走过彩虹桥的年轻绅士,一路上还有年轻姑娘给他唱歌。”他很欣赏自己的妙语,哈哈大笑起来。

邦斯先生笑着说:“瓦格纳的歌剧里倒是有类似的情节。真奇怪,我们会在没文化的人的心里找到‘艺术真理’的闪光。我对这事很感兴趣。让我替这个小罪人求求情吧。我们自己年轻时也都浪漫过,是不是?”

“你听听,邦斯先生多善良啊,”男孩的母亲说,而他的父亲则说:“好吧。让他背诗就得了。星期二他就要去他姐姐家了,姐姐会给他治疗这种‘小巷倾向’的。”(一阵笑声。)“背诗吧。”

男孩开始背起来。“极端无知,我冷漠地站立。”

他的父亲又哈哈大笑——可以说是吼叫。“儿子,这正是给你写的!‘极端无知,我冷漠地站立,’!我以前真不知道这些诗人还会说有意义的话。这诗描写的正是你。这样吧,邦斯,你喜欢诗歌。你来盯着他把这首诗背完,行吗?我去拿威士忌酒。”

“行,把济慈 [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派诗人] 的诗集给我,邦斯先生说。让他给我背济慈的诗。

于是这个聪明人和这个无知的男孩就留在吸烟室里待了几分钟。

“‘极端无知,我冷漠地站立,/梦见了您,梦见基克拉迪 [爱琴海南部一群岛,属于希腊,据说古希腊盲诗人荷马(前9-8世纪)卒于该群岛中的伊奥斯岛] /犹如坐在海边之人,渴望/去看——’”

“背得对。去看什么呢?”

“‘去看深海的海豚珊瑚石’ [男孩背的是济慈的十四行诗《致荷马》开头四句,但他把原诗中的我听说说成了我梦见”] 男孩说着掉下了眼泪。

“没关系,没关系!你为什么哭呀?”

“因为——因为以前这些话只是押韵而已,我回来以后觉得它们说的就是我。”

邦斯先生放下济慈诗集。事情比他预料的还要有趣。“你?”他叫道。“这首十四行诗,说的是你?”

“是啊——你往下看几行:‘啊,黑暗的海边有一线光明,悬崖露出未被践踏的绿茵’ [济慈的《致荷马》一诗的第九、第十句] 。确实是这样的,先生。所有这些都是真的。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邦斯先生闭着眼说。

“你——那么说你相信我啦?您相信有公共马车、马车夫、暴风雨,还有我的免费往返车票和——”

“得了,得了,别再讲你的故事了,我的孩子。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怀疑过诗歌的基本真实性。总有一天,你读的诗多了,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可是,邦斯先生,情况确实是那样的。黑暗的海边确实有一线光明。我看见过它出现。看见过那光和那风。”

“胡说八道。”邦斯先生说。

“我要是留在那儿就好了!她们曾经诱惑我。她们叫我放弃那张车票——因为丢了票就回不来了。她们从河里叫我,让我放弃车票,我还确实受了诱惑,因为我在那些悬崖中间很快活,我从来没有那样快活过。可是我想起了我的爸爸妈妈,想起我必须把他们接来。可是他们不愿意来,尽管那条大路的开端就在我家对面。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天上的人警告我的一样,而且邦斯先生也像别人一样不相信我。我挨了一顿打。我再也见不到那座大山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邦斯先生突然坐直了说道。

“我跟他们说起了你,告诉他们你有多么聪明,你有多少书;他们说:‘邦斯先生肯定不信你的话。’”

“这全是胡说八道,我年轻的朋友。你越来越没礼貌了。我——呃——我会处理这件事的。跟你父亲一个字都别提。我会治好你的病的。明天傍晚我会来这里拜访,带你出去散步,日落时我们就去对面的小巷找你的公共马车,你这傻小子。”

他的脸变得很严肃,因为男孩并没感到不安,而是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嘴里唱着:“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告诉过她们你会相信我的。我们两人会一起坐马车驶过彩虹。我告诉过她们你会来的。”

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里会暗含着什么吗?瓦格纳?济慈?雪莱?托马斯·布朗爵士?这个事例肯定有意思。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倾盆大雨,但邦斯先生还是造访了阿加索克斯旅馆。

男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激动不已,在屋里跳跳蹦蹦,这使身为文学学会主席的邦斯先生十分恼火。他们两人拐了个弯,沿着白金汉公园街走去,然后——看见没人盯着他们——悄悄地溜进了那条小巷。当然啦,他们立刻遇上了公共马车,因为正逢夕阳西下。

“天哪!”邦斯先生喊道。“老天爷啊!”

停在那里的公共马车不是男孩第一次坐的那辆,也不是送他回来的那辆。拉车的有黑、灰、白三匹马,灰马最漂亮。马车夫听见有人喊老天爷就转过身来,他面色灰黄,下巴惊人,眼睛深陷。邦斯先生一看见他就大叫一声,仿佛认识他似的,并且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男孩跳进马车。

“这可能吗?”邦斯先生喊。“不可能的事有可能发生吗?”

“先生,进来吧,先生。这马车是那么精致。啊,这儿有他的名字——他叫“但’什么。”

邦斯先生也跳进马车。一阵风立刻吹过来,敲击着车门;由于窗户卷帘的弹簧弹力不强,所有的卷帘都被震了下来。

“‘但’……指给我看。老天爷啊!咱们的车走了。”

“太棒了!”男孩说。

邦斯先生很紧张。他先前并没想到会被硬拉走。他找不到车门把手,也无法把窗帘推上去。马车里很黑,等他划着了火柴,外面夜幕已经降临了。他们的车走得很快。

“一次奇怪而难忘的历险,”男孩一面说一面观察马车内部,里面很大,有很多空间,而且结构极其工整,每一部分与其他各部分完全匹配。车门上(门把手在外侧)写着:Lasciate ogni baldanza voi che entrate——“放弃一切勇气吧,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至少上面是这么写的;可是邦斯先生说那句话读作Lashy arty什么的,而且baldanza(勇气)一词错了,应该是speranza(希望) [邦斯先生指的是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的《神曲》之《地狱篇》中第三首诗的第九行。原诗为意大利文:“Lasciate ogni speranza voi che entrate”——“放弃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进来的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教堂里说话。与此同时,男孩叫那个面容憔悴的车夫给两张往返车票。车夫把票递到他们手中,没说一句话。邦斯先生捂着脸又全身颤抖起来。等到小窗完全关上时,他小声说: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不可能出现的人。

“唔,我不像喜欢托马斯·布朗爵士那样喜欢他,但他要是更有本事我也不奇怪。”

“更有本事?”邦斯先生气愤地跺着脚。“你碰巧做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你只能说这个人很有本事。你还记得我书房里的那些羊皮纸图书吗,印着红百合花的那种?这个人就是——你老实坐着,我要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个人就是那些书的作者。”

男孩坐着一动不动。他有礼貌地待了一会儿才问:“不知道我们会不会见到甘普太太。”

“什么太太?”

“甘普太太和哈里斯太太。我喜欢哈里斯太太。我上次突然遇见了她们。甘普太太那些帽子盒在过彩虹时移动得那么糟糕。所有的盒底都掉了,而且从她的床架上掉下来的两个苹果滚进了河里。”

“我的羊皮纸图书的作者就坐在那里!”邦斯先生怒吼道,“而你却跟我谈狄更斯[狄更斯(1812-1870),英国小说家。上文中提到的甘普太太、哈里斯太太,以及下文中提到的普里格太太,都是狄更斯的小说《马丁·瞿述伟》中的人物] ,谈甘普太太?

“我太了解甘普太太了,”男孩抱歉地说。“我见到她自然很高兴。我听出了她的声音。她正跟哈里斯太太讲普里格太太的事。”

“上一次你整天都是和这个让人快乐的女人在一起吗?”

“啊,不是。我赛跑来着。我碰见了一个男人,他把我带到远处的一个跑道上。你跑吧,那边海里有海豚。”

“是啊。你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他叫阿喀琉斯 [希腊神话中的武士、特洛伊战争中的领袖] 。不对;阿喀琉斯是后来才来的。他叫汤姆·琼斯 [英国作家亨利·菲尔丁(1707-1754)的小说《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中的主人公]

邦斯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得了,我的小伙子,你全都搞乱了。想想吧,一个有教养的人要是有你这么多机会,他会怎么样!有教养的人本应知道所有这些小说人物,并且知道对每个人物怎么评价。那他就不会在甘普太太或者汤姆·琼斯这类人物上浪费时间了。他只要读读荷马的作品、莎士比亚的作品,以及我们现在的车夫的作品就满足了。他就不会去赛跑了。他会提些聪明的问题。”

“可是,邦斯先生,”男孩谦恭地说,“你会是个有教养的人。我告诉过他们。”

“对啊,对啊,我求求你在我们到达时不要让我丢脸。不要说闲话。不要跑。紧紧地跟在我身边,不要跟那些神仙说话,除非他们跟你说话。好了,把那两张车票给我吧。你会弄丢的。”

男孩把车票给了他,但心里很不是滋味。到这儿来的路毕竟是自己找到的呀。邦斯先生起先不信任他,后来又教训他,他真受不了。这时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缝悄悄地照进马车。

“可是那儿怎么会有彩虹呢?”男孩喊。

“你总分散我的注意力,”邦斯先生气愤地说。“我要对美景进行冥思。我多么希望我是跟一个懂得敬畏和同情的人在一起啊。”

男孩咬了咬嘴唇。他下了一百次决心,要好好表现。他要在整个游览过程中效仿邦斯先生。他将不再大笑,不再奔跑,不再唱歌,不再做他上次来时做过的那些庸俗事;他的新朋友们对那些事一定很厌恶。他会很小心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发音要正确;他会记住谁认识谁。阿喀琉斯不认识汤姆·琼斯——至少邦斯先生是这么说的。马尔菲公爵夫人 [英国戏剧作家约翰·韦伯斯特(1578-1634)的剧本《马尔菲公爵夫人》中的主人公] 比甘普太太年龄要大——至少邦斯先生是这么说的。他会表现出自我意识,沉默寡言,行为古板。他永远不会说他喜欢谁。然而当窗帘偶然被风掀起来碰到他的头时,这些美好的愿望都随风而逝了,因为马车已经到了一个沐浴着月光的小山顶上。那条沟壑就在那里;那些古老的悬崖就矗立在沟壑对面,如梦幻一般;悬崖底部浸在一条永远流淌的河里。男孩叫道:“就是那座大山!听听水里的新曲子!看看山沟里的营火。”邦斯先生很快暼了一眼便反驳道:“水?营火?全是废话,太可笑了。你闭嘴吧。那儿什么都没有。”

但是一道彩虹就在男孩眼皮底下生成了,它不是由阳光和暴风雨组成的,而是由月光和溅起的河水组成的。三匹马踏上了彩虹。男孩认为,这是他所见过的最精美的彩虹,可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邦斯先生说那儿什么都没有。男孩往外探出身子——车窗已经打开——并哼着从沉睡的水中传上来的曲调。

“是《莱茵的黄金》 [瓦格纳的四部系列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第一部,讲述莱茵河神的三个女儿受命看守莱茵河里的宝物——一块黄金,但黄金被尼伯龙根家族的奥尔伯里希抢走了,他将黄金打造成指环,拥有了无上的权力。后来天帝及众神用计迫使奥尔伯里希交出了指环。该剧第四场结尾有这样的情节:雷神多纳唤来雷雨,驱散了云雾;春神弗罗造出彩虹,直延伸到众神的新城堡。众神通过彩虹桥进入城堡] 序曲吧?邦斯先生突然说。谁教给你这些主导主题曲的?他也往车窗外面望去。然后他的行为变得很怪。他哽咽着喊了一声,然后仰面朝天倒在马车地板上。他扭动着身体,踢着腿。他的脸变绿了。

“是彩虹桥让你头晕吗?”男孩问。

“头晕!”邦斯先生喘着大气说。“我想回去。你告诉车夫。”

可是车夫摇了摇头。

“我们这就到了,”男孩说。“他们都在睡觉。我是不是叫叫他们?他们看见你会很高兴的,因为我已经让他们有了思想准备。”

邦斯先生呻吟着。他们的马车从月光彩虹上驶过去,车轮过去之后,彩虹便一截截地掉了。夜是多么宁静啊!谁会在天国大门放哨呢?

“我来了,”男孩喊道,他又忘记了自己下的一百次决心。“我回来了——我,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回来了,”一个声音对其他声音喊,其他声音重复道:“那个男孩回来了。”

“我把邦斯先生带来了。”

一片寂静。

“我应该说,是邦斯先生带着我来了。”

一片深邃的寂静。

“是谁在放哨?”

“阿喀琉斯。”

在离彩虹桥的很近的岩石堤道上,他看见一个拿着神奇盾牌的男青年。

“邦斯先生,那是阿喀琉斯,还带着武器。”

“我想回去,”邦斯先生说。

最后一截彩虹溶化了,车轮在鲜活的岩石上发出动听的声响,马车门突然开了。男孩跳了出去——他不能抑制自己——他跳下去会见那位武士。武士突然弯下腰来,用盾牌把他接住。

“阿喀琉斯!”男孩喊,“让我下去,因为我很无知,很庸俗,我必须等邦斯先生来,我昨天对你讲过他的。”

可是阿喀琉斯把他高高举起。他蹲在神奇的盾牌上面,蹲在那些英雄和那些燃烧的城市上面,蹲在那些用黄金雕刻的葡萄园上面,蹲在那些宝贵的激情和欢乐上面,蹲在他发现的这座山的整个图形上面,并像这山一样被一条永远流淌的河流所环绕。“不行,不行,”他争辩说,“我不配享受这样的荣誉。邦斯先生才应该到这上面来。”

可是邦斯先生却在哼哼唧唧。阿喀琉斯大声疾呼:“在我的盾牌上站直喽!”

“先生,我刚才没想站起来!不知是什么让我站了起来。先生,你为什么耽误时间呢?这里只有伟大的阿喀琉斯,你是知道他的。”

邦斯先生声嘶力竭地喊:“我没看见一个人。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想回去。”随后他对车夫喊:“救救我!让我留在你的马车里吧。我对你表示了尊敬。我引用了你的话。我把你的著作用羊皮纸装订好了。带我回到我的世界去吧。”

车夫回答:“我是手段,不是目的。我是食物,不是生命。你要独自站着,像那个男孩那样站着。我不能救你。因为诗歌是一种精神;崇拜诗歌的人必须崇拜它的精神和它传达的真理。”

邦斯先生——他无法抑制自己——爬出了漂亮的公共马车。他的脸露出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样子很可怕。他的手露出来了,一只手抓着马车的阶梯,另一只手在空中击打。现在他的肩膀露出来了,然后是他的胸部、腹部。他尖叫一声“我看见伦敦了”,然后就跌倒了——倒在披着月光的坚硬岩石上,跌进岩石里面,仿佛岩石是水似的;他掉进去以后就消失了,男孩再没看见他。

“邦斯先生,你掉到哪儿去了?这里来了一队人,他们奏着乐,举着火把欢迎你来了。来了很多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名字你都知道。大山醒了,河流醒了,在跑道的那一边,海洋正在唤醒那些海豚,这都是为了你。它们想让你——”

他的前额碰到了嫩树叶。有人给他戴上了桂冠。

根据《金斯顿报》、《瑟比顿时报》和《雷恩斯公园观察家报》的报道:

有人在伯蒙德西区 [伦敦纽瓦克区的一个区域] 煤气厂附近发现了塞普蒂莫斯·邦斯先生的遗体。遗体已严重损毁,令人震惊。死者的衣袋里有一个装金镑的钱包、一个银质雪茄烟盒、一本袖珍发音字典和两张公共马车的车票。这位不幸的绅士显然是被人从非常高的地方抛下来的。怀疑是谋杀,有待权威机关进行彻底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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