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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山:哑 巴

2020-12-24 11:08 From: www.xuemo.cn/en Author: Xue Mo Culture Browse: 16165982 Times

 

哑 巴

 

五年前,我在农垦什字东北角经营着一个小酒吧。酒吧的隔壁是一家臊子麪馆,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哑巴的。

那是酒吧装修时。有一天我去查看,到了门囗,看到臊子麪馆前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起,个个低着头。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几个象棋爱好者。棋盘是一块白帆布裁的,铺在一张狗高的小方桌上,又黑又脏,上面墨汁画下的线路隐隐约约。有两人对立,缩着眉骨,盯着棋盘,目光深邃,像在抵牛,又像在高考。其他人用手比划着,全是军师。

有一个人的身后,站着一个穿脏衣服的人,很瘦,形如骷髅。头发涂了胶般黏在一起,像结了饭巴的毡。脸上有一层黑漆,还有土,似乎几十年没有洗过。虽说是大夏天,却穿着一双大头棉鞋,能看出来,那是一双士兵的冬鞋。裤子皱皱巴巴,还长,在大头棉鞋上堆出一层一层的褶。他有时看来往的行人,有时把眼睛伸向人缝,看棋子砸在棋子上的精彩。

正当那时,我的身边走过了一位穿着超短裙——那裙子刚能包住屁股,留着披肩发的少妇。少妇甩了一下长发,甩出一股扑鼻的香味,似乎是故意甩给下棋的男人们嗅的。

一观棋者抬起头,捏捏鼻孔,又皱了几下鼻,望了少妇一眼,突然捣了一把那穿脏衣服的人,做个鬼脸,示意让他看或追那个少妇。

穿脏衣服的看了远去的少妇一眼,立刻抬起手在胸前不停地摇,张着嘴一个劲地噫——噫——,噫了半天没噫出一个字来,立刻垂下头,脸红成了公鸡头。

噢,原来是个哑巴!

哑巴感到我在看他,扫了我一眼,身子挪动了一点点,赶忙把目光塞到那几个下棋的人缝里去了,样子很尴尬。我看到他的脸更红了。

一天中午,我站在酒吧门前看人海。发现哑巴在臊子麪馆门前站着,斜靠着他的脚踏三轮车,时不时地看饭馆的卷闸门,神态很焦灼。卷闸门下拉着,我感觉好几天没开了。

我走过去,看到哑巴的嘴上有一层干皮,一副很渴的样子。或许是没钱了,喝不上水,吃不上饭,正着急呢。我琢磨着。

我拿出十元钱给哑巴,哑巴很吃惊,圆了眼,摇着头,摆着手,噫噫噫朝后退,脸立刻就红了,那样子,跟上次我看到有人捣着让他看美女时的一模一样。

这哑巴,傻呢!为何见钱不抓?

刚走进酒吧,我听到身后玻璃门咯呜一声响。转过头,我看到哑巴的头在门缝里,一只手指着地上的几块废纸板子,怯生生地望着我,并噫噫噫地叫,那目光,充满了渴望,还有害羞。我知道他在向我要纸板子,就点了点头。哑巴笑了,进了门,蹲倒,把纸板子叠在一起,从裤兜里取出一根布条拧成的绳子捆了,提手里倒缩着出了门。

这个哑巴,现成的钱不拿,却要这破烂!捡了,还得到郊区的废品收购点去才能换成钱,况且,那几块纸板子最多值上两三块钱,我给他的可是十块……真怪!哑巴难道没文化,不会算术?还是神经有问题,是个傻子?

有一天,我去吃臊子麪,恰好吃饭的人少,老板不太忙,给我下了麪就蹲下谈论哑巴。

哑巴是不是傻呢,怎么给钱不要?我好奇地问。

不是你给钱不要,谁给都不要。

究竟怎么回事?

不知道。几年来,我看见过好多次,那么多好心人给他钱,可他一分都没要过。可你要给他说哪儿有废纸箱子,破纸板子,空饮料瓶子,要他去捡,他一点点不会拒绝,而且跑起来很溜耍。

怪了!肯定大脑有问题!

应该没问题。若有,他怎么知道收拾些废旧品去换钱?还知道给我拉脏水能换上臊子麪吃?

给你拉脏水?

是。每天下午三点多,饭馆快要关门时,把客人吃过的残羹剩饭,洗了锅的脏水倒在一个大铁桶里拉上跑了。

跑哪了?

不知道。我怀疑送给养猪的人了。要不,那玩意,谁要,全进下水道了。

给人家白送呀?

不知道。应该能换几个钱吧!要不,这三轮车,还有他穿的戴的是从哪儿来的?

三轮车原来是他的?我还以为是你的呢!

不是。是他的。

哪里人?

不知道。

有家吗?

不知道。

有老婆孩子吗?

不知道。不会说话,也不认识字,心里想的啥,自身啥情况,无法交流,啥也不知道。

在哪里住?

饭馆西墙跟另一幢楼之间有个窄道,一米多宽,哑巴寻来旧木板垫地上,上面铺了纸板、被褥,就睡那儿。

下雨咋办?

嘿,别看是个哑巴,心可细得很!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废塑胶,厚的那种,两侧墙上钉了钉子,把塑胶拴上,下雨天,半个雨渣子都滴不到被子上。搭得可好,我去看过。

冬天呢,还住那儿?

是。

不冻死吗?一想,我打了一个寒颤。

他捡下着个破皮袄呢,没那,早该冻死了。

光破皮袄,能行吗?凉州的冬天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冷法,蹲在楼房里,暖气稍不热,都冻得咵咵、咵咵,何况,按你这么说,那住处跟露宿没啥区别。

你不看,都三年了,还好好的。精神得很,连个感冒都不得。这种人,瓷实得很,鬼一样,冻不死。

老板还告诉我,饭馆门前那个象棋点是他设立的,旧桌子,烂椅子和那些裂了口的“车”呀“马”呀“帅”呀全是他买的。目的很简单,驻足的人多了,或许会多吃他的一碗臊子麪。

结束了跟饭馆老板的谈话,因为好奇,我去看哑巴的住处。可能是哪里拆迁时哑巴收来的一扇铁门,有处有漆,颜色已接近黑了;有几处已生了锈,锅底一样黑,被几个膨胀螺丝固定在窄道口。门上吊着一个锁子,上面全是黑油。我想,这哑巴,里面有个啥呢,还怕偷?不让人进,应该是怕参观吧!

那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我在酒吧门口遇到了哑巴。旁边还搁着他的脚踏三轮车。我感到哑巴在等我。进了门,我才发现地上摆着十几个废纸箱,几乎是一星期积攒下的——客人每晚喝完酒,酒瓶被厂家收回,纸箱拆时定有破损,就被放门口当废旧品。或许哑巴前几天就从门逢里看到了这些纸箱,一直惦记着,并等我回来。

原来,哑巴不是在等我,而是通过我,得到他喜欢的那些宝贝玩意——一堆废旧的破纸箱子。

哑巴半蹲,把纸箱子摁平,摁不动,就站起来用脚踏。而后摞在一起,掏出绳子捆紧,拎起来趔着身往外走。出门时望着我笑笑,脸立刻就红了。我明白,那笑是他给我的谢谢。

我出了门,看到哑巴已骑在三轮车上,斜着身子,屁股几乎从坐垫上腾起了,能看出来,他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在了一只脚上。车轮转动了,哑巴的背影混杂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一个点,最后连点也没了。

等我再一次出门后,我又看到了哑巴,靠在他的三轮车上,一只手里捏着一个馒头,一只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傻傻地望着我笑了一下。转过头,我倏然发现那天臊子麪馆的卷闸门又下拉着。

我摸出十元钱,向哑巴走去。哑巴感到我要给他钱,跟以前一样,摆着手,摇着头,噫噫噫向后缩,那脸就立刻显得通红。

唉!这个哑巴,要么不认识钱,要么跟钱有仇……

又是一天中午,大约十一点,象棋摊旁的人较以前多了些,除了有两个下棋外,其他人似乎全围着哑巴,打着手势,有说有笑。我走过去。

哑巴手里攥着一百元钱,露出个拐角。几个人就围着这钱作文章。

这哑巴,哪来的这么一张大钱……?我疑惑。

一瘦高个子,四十多岁,我见过,是棋摊上的混混,给哑巴表演。他前走几步,做出一个掏裤兜的动作,拧了头,在地上搜寻几眼,摆几下手,走到哑巴面前,指指哑巴捏皱的钱,又指指自己的额头,点几下头,把裤兜翻出来。那意思,很简单,是告诉哑巴钱是他丢的。当他把手伸向哑巴时,哑巴脸色变青,严肃起来,噫噫噫摆着手,我看那手,把钱攥得更紧了。那人继续,哑巴似乎烦了,懒得去看他精彩的表演了;有个矮个子走到哑巴旁,用肘捣捣哑巴,看着前面飘过的白裙子,挤挤眼,还吧叽了几下嘴,能看出来,他是示意哑巴拿钱去追那远去的裙子。哑巴一看裙子,脸立刻红了,靠在三轮车上的身子直起来,慢慢挪动两步,头就偏向裙子相反的方向。围观的人都笑了;还有一个,指一下哑巴手里的钱,又指指对面的酒店,蠕动两下嘴,不停给哑巴挤眉弄眼,看似十分焦急。哑巴依然摇摇头,摆摆手,似乎在说“使不得——使不得”。

哑巴成了不说话的领导,而逗哑巴者却全成了哑巴。真是可笑。

哑巴不是不爱钱吗,可怎么把那“老人头”攥得那么紧,比葛朗台还葛朗台呢?——任凭那几个表演者费尽脑筋,使尽绝招,最终丑态百出,也哄不出他那神秘的“老人头”。

一晃到了中午,八中放学了,学生们涌出大门,向四周散去。一位高中生从人群中冲出来,沿着人行道,急急忙忙地向棋摊点跑来。到了棋摊附近,猫了腰,在旁边的树沟里看看,又低着头到臊子麪馆的门缝里看看,又把头塞到棋桌下巴了一眼,那样子,像一条饥饿的猎狗。看完这些地方,他才抬起头看看其他的人。我们把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哑巴。中学生走到哑巴面前看着哑巴。哑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中学生,又走到他身后打量了一番,还把中学生的书包撩起,看了一眼衣服后背上的图案,点点头,又回到中学生面前。中学生吃惊地望着哑巴。哑巴笑了,伸开了他那紧攥的手,“老人头”皱皱巴巴的,上面已是一层水。

中学生接过钱,脸上似开了花。一连说了三声谢谢,还不停地给哑巴鞠躬。

我听到有人说,他是哑巴,听不见,谢个啥?!

哑巴笑了,那脸又红了,像燃烧的云。那是我认识哑巴以来,见到他的最开心的笑容。

我看到哑巴哭那是在一个早晨。那天很早,天刚麻麻亮,我去吃臊子麪,在饭馆门前碰到哑巴。哑巴焦急地转来转去,一只手不停地抹眼泪。看到我惊奇地望着他,知道我在问他哭的原因。哑巴两手形成一个八字,做出推车的姿势,脚下绕几下,我突然明白他在说他的三轮车,就点点头。哑巴拿一只手在眼前摇摇,噫噫噫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跺几下脚,那泪就可股子地往下流。哑巴在告诉我他的三轮车丢了。我立刻在那什字转了一圈,却没有寻见哑巴的三轮车。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哑巴每遇到一个都迎上去打手势,噫噫……我猜他是想说他的三轮车丢了,能不能帮他找找。可几乎所有人都惊悚地望望哑巴,趔着身子躲了。走出老远,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哑巴。

我突然想起了契诃夫的小说《苦恼》。

那几天,我的内心很灰暗。每看到大街上骑三轮车的人,我都认为他们是贼。

又一次看到哑巴哭是一个晌午。约莫十点钟,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用铁锤砸开了哑巴的油黑锁子,钢钳撬下哑巴脱了漆的铁门,把哑巴所有的物件——包括那堆苍蝇喜欢的被窝,用一辆顶部闪着红灯的客货车拉走了。哑巴在旁边看着,搂着双手,一个劲地哭。

第二天起,哑巴就失踪了。

酒吧转让后,我离开了农垦什字,再没有碰到过哑巴,也没有听到有关哑巴的一丁点消息。

哑巴,你在哪儿?你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活着,能不能多养几个小哑巴?!

选自《世界文学》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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