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1949年之后,幽默几乎从所有的中国文学里消失了。原因是作家们开始不断地思考人类大命题。
顾彬:在世界文学危机的背景下批评莫言
商业动因和娱乐诉求决定了中国文学的命运。在这一领域读者、作者、出版商开始协力合作。从好的一方面来说,文学离开了边缘、抽屉文学的命运。
长篇小说的问题是世界性的
长篇小说是世界文学的趋势,其他体例的创作难与长篇小说匹敌。诗歌只是诗歌圈里的游戏,戏剧压根不存在,散文也许在如中国这样的国家引发特定人群的兴趣,但仍不敌小说。可以说,长篇小说就等于文学,文学就等于长篇小说。在世界阅读版图里,这种单一的局面是如何造成的?开始于何时?鉴于我不能从不熟悉的欧美举隅,故我仅从对中国文学的观察来回答。在中国,这种变化跟1992年开始的市场经济勃兴关系更大,而与政治关系不大。商业动因和娱乐诉求决定了中国文学的命运。在这一领域读者、作者、出版商开始协力合作。从好的一方面来说,文学离开了边缘、抽屉文学的命运。
以下关于高行健、莫言的思考,是应许子东教授之邀而为。他认为,我作为高行健和莫言两人的“老朋友”,不该再把我知道的信息以及所持观点当作秘密。我自己不愿谈论太多会引发争议的东西。但当我批评的东西反而成了别人称赞的东西,那么作为一个学者,我就有责任牺牲自己,让别人有机会来批评我。就现状而言,我认为中国的长篇小说更趋近低眉文学而非高眉文学。
我的文学批评有其自成的背景。我成长于精英教育的环境,在西德,直到上世纪70年代,仅有5%的人有上大学的机会。我作为被挑选出来的年轻人之一,接受了文学的读写教育。在娱乐性文学与精英文学(严肃文学)之间有清楚的分界。我承认,至今在我脑海里,这样的分野依然存在。我也发现,经典作品、现代作品都能满足我的文学诉求,而当代文学作品则欠奉。我不想重读我读过的任何一部当代长篇小说,一个句子也不想读。
莫言的成功离不开葛浩文的“译本”
翻译的角色常被低估。对于莫言和葛浩文来说,没有葛浩文的大量翻译,没有他的公开赞扬,就没有2012年12月10日他热爱的中国作家被宣布获得诺奖时他的狂喜。
葛浩文之所以独一无二,除了他美国文学翻译家的身份外,也离不开他个人的出版眼光。他对作家及其作品倾注了极度的热诚,对一位中国作家该取得的成就和未竟的原因都有认知。他需要一位合作者,能帮着他删减、提炼、编辑、重写的人。就这样,葛浩文团队制造了在世界范围内被阅读到、并获得了诺奖的莫言文学作品。假如莫言作品只有日文译本或德文译本,即使它们译得跟葛浩文的译本一样好,莫言也不会成功的,因为这两种语言都不具世界性。
葛浩文批评我,说我用于衡量中国当代文学所持有的欧洲标准太高了。他说的当然对,但用中国标准来衡量中国文学,这说得通吗?1949年之后,甚至直到今天,中国或多或少都用马克思主义作为标准衡量自己。我完全不认为文学批评该国别化。任何一种标准,存在即合理,但至少要有阐述的理由。否则文学批评就只是爱国者的玩意。
写作不应只是作家治疗伤痛的手段
莫言的问题即是长篇小说的问题,长篇小说的问题定义了世界范围内文学危机的问题。如果我们不将中国古典小说如《红楼梦》视为长篇小说的一种经典典范,那么长篇小说可看作现代的发明。它是一种由普鲁斯特、乔伊斯、罗伯特·穆齐尔、多德勒尔,某种程度上包括钱钟书,所创造出来的事物。它们都具备高超、创造性的语言,深刻的思想和对未知形式的探索。因此要超越它们非常困难。但任何一个写作长篇小说的作家,就必须接受被与上述作家比较的命运。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公平,但可以理解,因为熟悉现代巨著的读者们,对当代小说能写成什么样子有许多期许。我不认为有任何1945年或1949年之后创作的长篇小说能真正满足我的期许。相反,我过去、现在都对它们感到厌烦。甚至德语巨著、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从内容上都没法说服我,它没有向我解释1933年到1945年之间的欧洲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会发生。
莫言也是同样情形。尽管重复很多,但他的文学语言还是很有效、很有力的,不过读完他的作品,我对1900年后的中国,1911年后的中国,1949年后的中国的理解,并没有比我读完那些历史学家的作品后更全面、更深入。一位像莫言、余华这样的小说家该不该去解释历史,这一点当然大可争议。他的任务也许只是去为他所处的时代描绘一幅画卷。如果描绘画卷是中国作家的现实,那么他们可以画任何东西,可以画更多或更少,这事就无关紧要了。对他们来说,这事没尽头。这对莫言来说是问题。像王安忆一样,莫言一直持续创作,从无中断。他们都像疯狂的画笔。原因很简单,他们都经历过重创,正经历治愈。在莫言的个例里,重创是上世纪50年代的大饥荒;在王安忆那里,重创的原因我只能猜测。
作家当然可以靠写作来治愈创伤,但也应该有些别的,他或她在这个国家经历的一切危机、冒险和暴力,都应该以精粹的方式出现,这样叙事者才与现实生活中的作家成为不同的个体。必须有作者和叙事者之间的“第三方”,将个体观察转换为普遍经验。如普鲁斯特在他的《追忆逝水年华》里,就将时间与记忆的问题转变成了自己的经典主题。钱钟书在《围城》里,也将现代婚姻的问题变成了自己的秘密版本。
莫言小说里缺乏爱与幽默感
在与钱钟书的比较里,莫言小说的一个深层缺点被发现。1949年之后,幽默几乎从所有的中国文学里消失了。原因是作家们开始不断地思考人类大命题。诸如祖国、民族、国家、人性等命题始终在其作品中环绕不去,但事实上诗人都比小说家们做得更好。这些命题是欧洲严肃作家所规避的,因为它们大而无当,只带来沉重的视角。我认为,任何1945年后的创作,一旦参与这样的大命题,都会以媚俗和琐碎而告终。
莫言小说里没有幽默感的原因是其无法抑制的伤痛描写。这伤痛给人的印象是无法治愈的,只让叙述者或主角通过仇恨来表达。在他的小说里,没有爱可言,没有救赎之爱,没有基督之爱,也没有儒家之爱。人杀人,而且在其小说中叙事者通常只采用消极的形容词来塑造角色性格。德国文学批评家把这类小说称为“酸酸的媚俗”。因此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将莫言作品与1949年之前的中国文学作比较。以林语堂为例,他的作品不仅饱含幽默,还饱含他对中国的爱,对中国人民的爱,对所有他在祖国所见所知所感的弱者的爱。他并不是没有看到中国内地的问题,作为一个曾经的激进分子,他在伤痛平复后冷静下来,成为一个宽容的人。复仇对他而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具意义。在这方面,中国作家仍可从他身上学到许多。
我把现代小说与当代小说作比较,也许有失公允,但这是唯一可引领我们思考长篇小说深层问题的比较方法。在埃利亚斯·卡内蒂的长篇小说《迷惘》里,读者会发现叙事者如莫言小说里那样充满了恨意,但不同的是,卡内蒂这位198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在参阅了中国哲学和历史的资料后,描绘出了世界性的、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处境,也预言了20世纪包括中国在内世界将会面对的问题———由毛泽东和他的“文化大革命”所导致的大众与权力的问题。这样的观察我们能在莫言或任何1945年、1949年之后创作的长篇小说里看到吗?不大可能。但在诗歌和散文里,我们能发现一些,因为他们不为娱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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