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那标准是一个坐标系,横的是世界,纵的是历史,我总是在追求这个坐标系,然后找到自己最佳的那个点。如果达不到这个点,我就不写作了,索性去修行。
从《野狐岭》和莫言小说看小说的民间性和世界性
——雪漠老师与莫言小说编辑曹元勇老师对话实录
民间性与世界性
◎陈彦瑾:谢谢雪漠老师。我之前跟曹老师谈过一个现象:在今天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很多作家往往不太愿意说自己是地域性作家。但是我们又会发现,刚才提到的莫言、阎连科这些有着世界影响力的中国作家,恰恰是地域性和本土色彩都非常鲜明的。包括马尔克斯、福克纳这样的大作家,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地域,而且,在他们的作品中,故乡是很重要的部分。关于文学的民间性,莫言曾说过,文学的力量来自民间;阎连科也说过,对于作家而言,地域就是他的全部。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如何体现民间性和世界性的关系,如何由此获得世界影响力,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请曹老师谈谈您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好吗?
●曹元勇:正如刚才雪漠老师讲到的,他的文学生命是一棵大树,任何一棵大树都有它扎根的土壤,作家也是这样。对于作家来说,所谓的民间,我觉得不能从民俗学的意义上去讲。作家的民间首先是他所书写的那种生活,比如他的童年经验,他的故乡,他的文学创作所立足的土地、历史和传奇。对雪漠老师来说,故乡就是他的大漠,他的根在凉州;对莫言老师来说,故乡就是他的高密东北乡。所以,对作家来说,民间一方面是文学的,另一方面它是一片有着故乡色彩的土地。一个优秀作家,首先必须熟悉生养自己的土地。我觉得,没有哪个作家能把一种陌生的经验写得很好,他首先写的必然是自己最熟悉的一种生活、经验和体验,包括那片土地上的历史、传说等等。但与此同时,作家也不能变成民俗学家。你如果仅仅着力书写一个地方的民俗,那就跟民俗学者没什么差别。作家的创作不同于学者的地方在于描写人,作家写民间其实是在写人。民间只是作家笔下的人所立足的舞台、背景而已;作家需要做的是对人性的挖掘、对人性的洞察。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作家对人性有了丰富的洞察之后,才可能在世界层面上达到一种共识,或者达到一种世界性的沟通。
我想,当我们阅读福克纳的作品,或是其他作家的作品时,我们首先不是对那个地方的风俗习惯感兴趣。真正吸引我们的,是他们所描写的那些人和我们有共通的地方,也就是人性中一些共有的东西。
所以,雪漠老师说他回到西部去采访,采访到一定程度时,又要离开西部,去另一个地方,从远距离观照它,换一种眼光,换一种眼界,这时对西部才会有新的发现。如果他一直生活在那个地方,思维模式和写作模式就会受到当地方方面面的影响。比如,你可能会受到凉州那些朋友的思维方式的影响,会顺着当地的某种思路去写作,那么你就跳不出那个固有的东西。你只有跳出那个环境,才可能对它有新的发现。
我读雪漠的《野狐岭》这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对民间的很多经验把握得非常精到。你不觉得雪漠是小说中的驼户、驼队之外的某个人,而是其中的一员。他对每一个驼户,无论是汉人驼户,还是蒙人驼户,都非常了解。他写汉人驼户和蒙人驼户的时候,你觉得好像不是雪漠在写,而是那些驼户自己在讲述,于是你也就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更令我惊奇的是,雪漠甚至把自己完全化身为了骆驼——无论是公骆驼、还是母骆驼——你感觉他的叙述不是人在叙述,而是骆驼在叙述自己的眼里所见的世界。在这本书里,雪漠对人性、对动物性,可以说是把握得非常精准。而且他对某种物性的把握,不但完全超越了某个人的局限,而且完全扩大到每一个人物身上,让他们各自担起了叙述的责任。要完成这样的创作,他必须有丰厚的民间经验。
关于怎么处理小说的世界性,我觉得这是另一个话题。雪漠刚才讲到,他要在艺术上有创新,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不能跟上一部作品重复,否则一个作家在艺术上就已经死了。我觉得雪漠讲得非常好,因为有些作家写了一部书,讲了一个故事,然后再写一部书,又讲了一个故事,但讲故事的方式没有变化。包括一些我们熟悉的大作家,你去看他们的叙述方式,上一部小说和下一部小说也没什么差别,叙述模式上看不出任何变化。那么,他挑战了自己吗?没有。我觉得,这时候,他无论在艺术上的探索也罢,创造也罢,都对自己没有要求了。但雪漠在艺术上对自己是有要求的。我觉得在这部作品中,他就对自己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刚才,他也讲到莫言,他说得很对,你只要认认真真地看一下莫言的几部长篇,就会发现莫言从不重复自己。莫言的每一部长篇都是一个新的架构。对于他来说,经验已经在那儿了,他需要找到一种新的叙述方式,找到一种最适合当下题材的、全新的、最有表达力的叙述方式。这就是一个优秀艺术家对自己的高要求。换句话说,当你更换一种艺术的叙述模式和叙事方式的时候,作品也就自然会产生一种新的意义。雪漠老师的《野狐岭》是一部多视角转换的小说,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种崭新的尝试,同时也为这部小说赋予了超越性的意义。如果雪漠用写《大漠祭》的方式创作《野狐岭》,用一个他曾经采用过的角度来叙述,那么就只是又讲了一个新故事而已,从叙述上,他就没有赋予作品更多的意义。所以我觉得,作品的世界性的前提之一,就是你得给读者提供一种新的视角,一种新的观察方式,如果你能让读者换一种眼光、换一种视野去关注世界,而这个角度又是读者从来想不到的,那么你的作品就有了实现世界性的可能。
有人也说,文学的世界性必须得是被世界认可了,作品被翻译到国外了,但我觉得这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方面。有没有获国际性的奖项并不重要,因为得了奖的不一定是世界性的,没得奖的也不一定就不是世界性的。用我们的老话讲,就是有非常辩证的东西在里面。
◎陈彦瑾:谢谢曹老师。刚才我们还谈到,《野狐岭》这部作品是非常接地气的,就是说,它真的像一棵大树那样,深深地扎根于作家非常熟悉的土壤,同时,它的枝桠又是伸向天空的。对这个“天空”,我的理解就是一种世界性,一种更为广阔的东西,里面有一种作家对自我的超越,以及对人类的共通情感、人性的秘密、生命体验、灵魂境界的追求和表达,还有在文学艺术手法上的探索和挑战。
熟悉雪漠作品的读者读了《野狐岭》,很可能会觉得非常震惊,因为它呈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前六部长篇的文学世界。就像刚才曹老师所说的,这个文学世界有着多视角的叙事方式,它的结构、悬念以及小说语言等都很独特,从中,我甚至能看到很多大师的印记。所以,我想请雪漠老师谈谈,您在进行《野狐岭》的艺术探索时,有没有一种对文学的世界水准的考量和追求?
●雪漠:在《野狐岭》之前,我写过六部小说,按照一些人的说法,我的起点很高。因为我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长篇小说《大漠祭》,而且《大漠祭》差一点获得茅盾文学奖。雷达老师当时告诉我,我和得奖者之间只有一票之差。我和莫言也曾同时入围茅盾文学奖的最后一轮,莫言是《蛙》,我是《白虎关》。从一开始的很多部小说,一部一部淘汰到十四部,再淘汰到七部,这时候我们的作品仍然在里面。这说明,我的小说已经进入了中国第一流小说的行列。你想,曹老师他们出版社四年来出过多少长篇,但他们最终上报的五部作品之中,就有我的《白虎关》和莫言的《蛙》,最后莫言获奖了,我没有获奖,但也进入了比较前的名次。我的意思是,从刚开始,我在文学上就对自己要求很高,我不管世界认不认可,我只管贡献出好东西,绝不让读者觉得读我的书在浪费时间。
在座的很多读者都是从外地赶来的,很多人读了我的一本小说之后,会一本一本地读下去,甚至包括我的哲学著作。刚才,有几位朋友来的时候,带了我的哲学著作,每一部也都不同。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写作标准,那标准是一个坐标系,横的是世界,纵的是历史,我总是在追求这个坐标系,然后找到自己最佳的那个点。如果达不到这个点,我就不写作了,索性去修行。
如果不是我曾经干扰了自己的写作,《野狐岭》可能比现在更精彩。中间有很多非常精彩的片段,都是很久以前就写好了的。我写文章有一个特点,不是我在写,而是文章自己往外喷,而且喷出来的都是好东西。但是写《野狐岭》的时候,它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想写一部好看的小说,但是它喷出来的都不好看。我说的好看,指的是可读性意义上的好看。灵魂流淌它不是这样,它是一个人灵魂深处的东西,它一般不会有很强的可读性,而是灵魂中一种巨大的诗意的自然流露。这种东西没有情节性,没有故事性,一些读者不一定会喜欢。所以,灵魂中一喷出文字我就罢工,但一写又会开始喷,那么我就继续罢工,但一写它仍然继续喷,折腾到最后,我就完全停下来了,而且开始重写。因为我想把《野狐岭》写成一部比较畅销的小说。但是从艺术上说,里面最精彩的内容,实际上还是自己喷出来的那些文字。所以,我对文学的这种干扰,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损伤了《野狐岭》,里面最初充满了非常饱满的好东西,就像《西夏咒》。从艺术上说,《西夏咒》是我最好的小说,它完全是喷出来的,是我写给自己灵魂的一本书。《野狐岭》也是这样,所以我的要求始终比较高,但是《野狐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值得读者一读的。我看过很多国外的畅销书,也包括一些大作家的书,我觉得《野狐岭》并不逊于他们。所以文学跟名气是没有关系的,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不好的东西就是不好。名气大写出的不一定就是好东西,我的名气不如他们大,但我写出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它毕竟是从我生命里流淌出来的,而且我给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历史和世界。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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