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在那个星空蔚蓝的夜晚,我们那些私货中最贵重的一切,使我们的大地到处都享有盛誉的一切,完成了它们有害而有魔力的业绩。
巴别尔:国王
婚礼结束了,拉比(犹太教内负责执行教规、教律,主持宗教仪式的人)坐到扶手椅里,随后他从屋里走出去,看到摆满院子的桌子。桌子那么多,尾部都伸到了大门外面,伸到了医院街上。那些铺着天鹅绒的桌子像蛇一样在院子里曲折蜿蜒,在这些蛇的肚子上补上了色彩不一的补丁——橙黄和红色天鹅绒的补丁,它们仿佛发出低沉有力的声音。
住宅变成了厨房。通过一扇扇熏黑了的房门,喷出浓烈的火焰,像喝醉了似的、轻飘飘的火焰。老太婆的脸,婆娘们抖动的下巴,被油腻弄脏了的胸脯,都在这冒着烟的火光中熏烤着。汗,像血一样绯红色的汗,像疯狗的唾液一样粉红色的汗,顺着这些汗毛丛生、发出一股甜丝丝人肉臭味的胸脯流下来。不算洗碟子的女工,有三个厨娘在准备结婚的晚宴,管辖她们的是八十岁的赖兹尔,一个像摩西五经手稿卷那样保持着古老传统的、个子矮小的驼背老太婆。
晚宴前,客人们都不认识的一个年轻人溜进了院子。他要见边尼亚·克里克。他把边尼亚·克里克领到一边。
“您听我说,国王,”年轻人说,“我得告诉您两句话。是科斯杰茨大街上的汉娜大婶派我来的……”
“嗯,好吧,”绰号叫“国王”的边尼亚·克里克回答,“两句什么话?”
“汉娜大婶叫我告诉您,地段上昨天来了一个新警官……”
“这我前天就知道了,”边尼亚·克里克回答,“说下去。”
“警官召集全段警察,对他们发表了一篇讲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边尼亚·克里克回答,“他想进行一次搜捕。说下去……”
“可什么时候进行搜捕,您知道吗,国王?”
“明天。”
“国王,搜捕就在今天。”
“谁跟你说的,孩子?”
“是汉娜大婶说的。您认识汉娜大婶吗?”
“我认识汉娜大婶。说下去。”
“警官召集全段警察,对他们发表了一篇讲话。‘我们一定要绞死边尼亚·克里克,’他说,‘因为在有皇帝陛下的地方,没有国王。今天,边尼亚给他姐姐办婚事的时候,他们那一伙人都在那里,需要在今天来一次大搜捕……’”
“说下去。”
“这时那些特务害怕起来。他们说:要是我们今天,在他们的喜庆日子里进行搜捕,边尼亚准会大发脾气,准会流很多血。于是警官说:‘对我来说,自尊心更宝贵……’”
“好,你走吧。”国王回答。
“搜捕的事,跟汉娜大婶怎么说呢?”
“你就说:搜捕的事,边尼亚知道了。”
于是他,这个年轻人走了。边尼亚的朋友中有三个人跟着他走了出去。他们说,半个钟头以后回来。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回来了。
就是这样。
人们入席不是以长幼为序。愚蠢的老年,其可怜程度并不亚于胆小的青年;也不是按财富来排座次,沉重的钱袋的衬里是用眼泪缝上去的。
坐在首席上的是新婚夫妇。这是他们的日子。坐在第二个席位上的是山德尔·艾希包姆,国王的老丈人。这是他的权利。山德尔·艾希包姆的故事是应该知道的,因为这不是个平常的故事。
身为强盗,又是强盗们的国王的边尼亚·克里克,是怎么成了艾希包姆的女婿的?他怎么会成了一个拥有五十九头奶牛的人的女婿呢?这个问题全在于袭击。仅仅在一年以前,边尼亚给艾希包姆写过一封信。
“艾希包姆先生,”他写道,“请您于明天早晨把两万卢布放在索菲亚大街17 号大门底下。如果您不这样做,那么您将遇到闻所未闻的事情,全敖德萨都将谈论您。谨致敬意,国王边尼亚。”
三封信,意思一封比一封清楚,都没有得到回复。于是边尼亚采取措施了。他们在夜间来了——九个人,手里都拿着很长的棍子。棍子上缠着浸透树脂的麻絮。艾希包姆的牛棚里燃起了九颗明亮的星。边尼亚砸掉板棚上的锁,把母牛一头头牵出来。一个拿刀的小伙子在等着它们。他只一下就把一头母牛打翻在地,把刀子扎进母牛的心脏。被血淹没了的地上,一些火把明晃晃地照耀着,宛如火红色的玫瑰;砰砰啪啪响起了枪声。边尼亚在用枪声驱赶那些往牛棚跑来的女工。其他强盗也跟着他朝天开枪,因为如果不是对空开枪,就可能打死人。当第六头母牛临死前哞哞叫着倒在国王脚边的时候,艾希包姆只穿着一条衬裤跑到院子里,问:“这会有什么结果呢,边尼亚?”
“要是我得不到钱,您也就不会有牛了,艾希包姆先生。这就跟二二得四一样简单。”
“ 你到屋里来,边尼亚。”
在屋里,他们达成了协议。杀死的牛,他们对半分,艾希包姆得到不受侵犯的保证,并且出具了盖上图章的保证书。但奇迹是在以后发生的。
在进行袭击的时候,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当被扎伤的母牛哞哞地哀鸣,小牛犊滑倒在母亲的血泊之中,当火把像一些黑衣女郎在跳舞,卖牛奶的婆娘们在友好的勃朗宁手枪的枪口下纷纷逃避、尖声大叫的时候——在那个可怕的夜晚,艾希包姆老头的女儿齐莉娅穿着一件绣花衬衫跑到了院子里。于是国王的胜利变成了他的失败。
两天后,没有事先通知,边尼亚就把从艾希包姆那儿拿去的钱全都还给了他,随后,边尼亚于晚上登门拜访。他穿一身橙黄色的西装,袖口下一只钻石手镯闪闪发光;他走进屋里,问过好,便向艾希包姆的女儿齐莉娅求婚。老头得了轻度中风,不过他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老头又活了二十年。
“请听我说,艾希包姆,”国王对他说,“等您过世的时候,我要把您安葬在犹太人第一公墓,就葬在大门旁。我将给您,艾希包姆,立一块粉红色大理石纪念碑。我要让您当布罗德犹太教堂的长老。我要放弃我干的这一行,艾希包姆,跟您合伙经商。我们将会有二百头母牛,艾希包姆。我要挤垮除您之外所有卖牛奶的商贩。小偷再不会到您住的那条街上去。我在第十六站(第十六站也叫大喷泉第十六站,设在敖德萨海滨疗养地环境最优雅处)给您盖一幢别墅……而且请您不要忘了,艾希包姆,您年轻的时候也并不是拉比。是谁假造遗嘱的?这个咱们不要大声嚷嚷出来……您的女婿是国王,不是饭桶,而是国王,艾希包姆……”
于是他,边尼亚·克里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他是个狂热的人而狂热支配着世界。新婚夫妇在土地肥沃的比萨拉比亚,在葡萄、丰盛的食品和亲热的汗液中度过了三个月。后来,边尼亚为了让他那个害突眼性甲状腺肿大的、四十岁的姐姐德沃伊拉出嫁,回到了敖德萨。现在,在讲过了山德尔·艾希包姆的故事以后,我们可以回到国王的姐姐德沃伊拉·克里克的婚礼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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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婚礼的晚宴上,上的菜有火鸡、烤鸡、烤鹅、填馅儿的鱼,鱼汤,那汤宛如淡黄色的湖泊,反射出珠母似的闪光。一只只死鹅头的上方,一朵朵鲜花摇摇晃晃,好像帽子上豪华的羽饰。不过那些烤鸡难道是敖德萨海上泡沫飞溅的拍岸浪给冲到海岸上来的吗?
在那个星空蔚蓝的夜晚,我们那些私货中最贵重的一切,使我们的大地到处都享有盛誉的一切,完成了它们有害而有魔力的业绩。非本地产的酒温暖了人们的胃,令人愉快地折断了他们的腿,麻醉了他们的脑子,引起一阵阵好似战斗号角声的响嗝。从塞得港开来、前天进港的普卢塔克号轮船上的黑脸厨师拿出一瓶瓶没上关税的大肚子瓶装牙买加朗姆酒,油亮的马德拉葡萄酒,皮尔蓬特·摩尔根种植园出产的雪茄,以及耶路撒冷近郊生产的橙子。这就是敖德萨海上泡沫飞溅的拍岸浪冲到海岸上的东西,这就是敖德萨的乞丐们在犹太人的婚礼上有时会尝到的东西。他们在德沃伊拉的婚礼上尝到了牙买加的朗姆酒,因此,这些犹太乞丐酒醉之后,便像禁食的猪一样,用拐杖震耳欲聋地敲打起来。艾希包姆解开坎肩,眯缝起一只眼注视着吵吵闹闹的、聚集的人群,亲切地打着嗝。乐队在演奏迎宾曲。这好像是师团的阅兵式。迎宾曲——只奏迎宾曲,旁的什么都不奏。那些紧挨着坐在一起的强盗们,起初因为有外人在场,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没过多久便放肆起来。俄国佬列瓦在他情人的脑袋上打碎了一瓶伏特加,炮兵莫尼亚朝空中开了一枪。但当按照古老的风俗,客人们开始向新婚夫妇赠送礼品的时候,狂欢才达到顶点。犹太教堂里的执事们跳上桌子,在喧闹的迎宾曲伴奏之下,唱出赠送的卢布和银匙子的数目。这时国王的朋友们显示出了贵族血统和尚未熄灭的摩尔达万卡骑士精神的价值。一只只手以漫不经心的动作把金币、宝石戒指、珊瑚珠串丢进银托盘里。
这些摩尔达万卡的显贵,身穿深红色紧身坎肩,棕黄色的西装上衣包住他们的双肩,天蓝色的皮革在他们的胖脚上都绷裂了。强盗们挺直了腰,腆着肚子,和着音乐的节拍拍着手,高声叫喊“苦哇”,并向新娘投掷鲜花。而她,四十岁的德沃伊拉,边尼亚·克里克的姐姐,国王的姐姐,由于害病变得十分难看,甲状腺肿得老大,一双眼睛从眼眶里凸了出来,同一个瘦小的男孩子并肩,坐在堆积如山的枕头上,男孩是用艾希包姆的钱买来的,由于苦恼,他的神情已经麻木了。
赠礼仪式已近尾声,执事们声音已经嘶哑,低音提琴与小提琴也不合拍了。小院子上空突然飘来一股轻微的焦味。
“边尼亚,”克里克老爷子,这个老车夫,车夫当中出名的粗鲁人,说,“边尼亚,你知道我感觉到什么了吗?我好像觉得,我们这儿有什么烧着了,有烟味……”
“爸爸,”国王回答喝醉了的父亲,“您只管喝酒吃菜,别为这些蠢事着急……”
于是克里克老爷子听从了儿子的劝告。他又是吃菜,又是喝酒。但烟气越来越呛人。天边上有的地方已经变成粉红色。像长剑一样窄长的火舌已经射向高空。客人们欠起身子,四下里嗅起来,他们的婆娘们也尖声叫喊着。这时强盗们互相以目示意。只有什么也没发觉的边尼亚显得十分伤心。
“他们要破坏我的节日,”他充满绝望地高声说,“亲爱的,你们请吃菜,请喝酒啊……”
但这时候,晚上一开始时来过的那个年轻人在院子里出现了。
“国王,”他说,“我得跟您说两句话……”
“好,说吧,”国王回答,“你总是有两句话……”
“国王,”陌生的年轻人说,而且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简直好笑,警察段像蜡烛一样在燃烧……”
小店老板一个个变成了哑巴。强盗们冷笑着。六十岁的曼尼娅,郊区强盗们的元老,把两根手指放到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声音刺耳,吓得坐在她两旁的人都摇晃了一下。
“曼尼娅,您已经不干了,”边尼亚对她说,“冷静点儿吧,曼尼娅……”
带来这一惊人消息的年轻人一直还在笑个不停。
“他们四十来人从地段出来,”他说,上下颌都在动,“去进行搜捕;他们才走出十四五步,就已经烧起来了……高兴的话,请跑去看看……”
但是边尼亚禁止客人们去看火灾。他带着两个同伙走了。警察段四面起火,火势很旺。警察们颠着屁股,顺着冒烟的楼梯奔跑,把一个个箱子从窗户里扔出来。在嘈嘈嚷嚷的声音中,被捕的人都四散奔逃。消防队员们很卖力气,但是最近的水龙头里没有水。警官——就是那个新官上任要放三把火的家伙——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不时咬几下钻到他嘴里去的胡子。新官一动不动地站着。边尼亚从警官身边走过的时候,像军人那样给他敬了个军礼。
“祝您健康,大人,”他同情地说,“对这件不幸的事您有什么看法呢?这真是一场噩梦……”
他注视着正在燃烧的房子,摇摇头,咂了咂嘴:
“啊呀——啊呀——啊呀……”
……
边尼亚回到家里时,院子里灯已经熄了,天空燃起了朝霞。客人们都散了,乐师们的头耷拉到自己的低音提琴的把手上,在打盹儿。只有德沃伊拉还不想睡。她用双手把胆怯的丈夫轻轻地推往洞房门口,像一只嘴里叼着老鼠、轻轻品味着的猫,淫荡地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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