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散文：解读乡土文化密码

高明昌散文：解读乡土文化密码

文\何羽

土地是沉默的。但对于诚实、勤力的劳动者，土地却有着丰富的语言与馈赠。阅读高明昌乡土散文，就像层层解读上海奉贤远郊这块土地的文化密码。

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他们对于农业劳作的体悟，是没有能力说清楚道明白的，即使能说会道，如果没有写作、传播，他们的话语也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消散了。出生农家的高明昌有一颗敏感、聪慧的心，他通过长期的细致观察，忠实记下了父母这一代农民对于土地由生存依赖而上升为敬奉的认知与深情：“母亲双手拎起簸箕，将河泥铺到了麦苗的上面，如果不匀，母亲还得用粪勺子慢慢匀开来，这动作就像给我盖被褥一样。”“看到了一地饱满的扁豆，母亲担心起扁豆秆茎的承受能力，她对着扁豆的苗儿说，生得实在太多了，我们吃不完的，你要劳伤的。”“如果收获了并不理想的果实，父母怨三怨四的仍旧不是蔬菜，而是自己本人，回想当初自己选种的眼力如何，播种以后的管理如何，比如草锄了几回，水浇了几趟，肥施了几次，一周里看望了几天，心里担心了几夜，他们一直喜欢责怪自己。”土地会以其特有的语言回应农民的付出，与人互动：“土地像是知道了母亲的心思似的，把蔬菜都长成了母亲心中想要的模样。”“这些蔬菜像是充满了灵气，像是比人还要识事理，知恩情。”“秋葵也知道你用了力气给它水喝，所以必须天天长了来给我们吃，它在用东西谢谢你。”阅读高明昌散文，还每每惊喜于他眼光独到，善于从司空见惯的平常农事中发现、提炼规律。随之，他敬畏规律、顺应规律，也悟出了规律中蕴含的生活哲理，他让笔下的农作物提示读者养成尊重规律、守时守信、换位思考的好习惯：“秋之前插种的稻秧会感谢你的守时、信任而茁壮成长；秋后插种的稻秧会怨恨你为什么不按照节气时辰。所以你付出了同样的劳动时间，它也会有点小小生气的，生气的结果你知道，稻秧很萎靡，到收割时秕谷就很多。”

高明昌是观察者、记录者，同时又是一位真诚投入的劳动者。他的一大批散文，以细腻、形象的白描手法，记叙了他在青少年时期与海边村农民们一起插秧、除草、收割、挑稻、脱粒、捕鱼虾、捉蚬蟹，种植、售卖瓜果蔬菜的情景，他对劳动对农民的刻画不仅是表象的描摹，更写出了揪心的感受：“苦是很具体、很入骨的，对海边村人来说，苦是在手上，脚上，肩上，腿上，嘴上的，最后都到了心上。”“大海涨潮的声音传到耳边，咣当的声音就像自己饥肠里的声音。”“所有人像射箭一样地回家了。”“力气像潮水一样，用了还会再来。”字里行间凝结着作者本人的汗、泪、血，这是站在田岸上树荫下的观望者或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的体验者其笔力所不能抵达的。由于这一种切身感受，作者发自内心地敬重庄稼、季节、土地，“我更敬重人，没有人，没有他们的播种，土地只能生长野草与荒芜。”“农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是用智慧，用双脚，用耐心，用双手，早出晚归，在土地上忙碌。这个忙碌的结果使得土地上面的颜色一年四季都存在，都在变换着。”

应该说，高明昌对土地如此熟悉、理解、敬重，首先来自于父母的言传身教，来自于他身体力行的劳动实践。或者说，他曾经身体力行的劳动实践，帮助他正确理解并由衷信服地接纳了父母的言传身教，以及家风、乡规、人情、民俗、文化，这是土地教给劳动者的真理，质朴，简明，直达人心，也是维系一个文明社会健康运行的根本。

如，《土里的钱币》，作者少年时摘了别人家的一根豇豆做种子，祖父并没有因为他是长孙而纵容，而是因“种豆得豆”的理性认知，将此事上升到“高家出了小蟊贼”的高度，要拿扁担狠狠揍他，让他终生难忘、奉行诚信做人。如，《卖什么给别人很重要》，父母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国家、留给别人，体现了农民正直、无私的胸怀。如，《家乡的水稻》，“水稻的一生都在生长，先是给人绿色的享受，怡人怡神，到了最后给了人类以粮食。即使变成稻柴也要盖屋修房，变成砻糠也是猪的美味，变成猪粪也是田间的养料。一生奉献如水稻的不多。但水稻从未苛求人什么，这是水稻的胸怀，更是老家人的功德。面对水稻，看着谷粒，闻着谷香，我常想起老家的人。人的一生，应该也像水稻，穗头饱满的时候就要低头。低头真好，低头了，就能看到身子底下那片肥沃的土地。土地真好，有了它才有我。”

高明昌的情感专注又纯粹。虽然他后来上大学、做教师，拔掉了农根，跳出了农门，但多年的城市生活并不能剪断他与那块土地血脉相连的“脐带”，他的目光总是向老家的方向频频回望。他经常回农村老家，为父母做饭、种地，与乡邻闲聊家常，四处看看转转。那方土地，既是地理意义上的老家，又是他的精神归宿。他的情感表达含蓄、内敛、隐忍，更多的是融进行动里，融入文字里。十多年来，他像老农长期深耕于此，他写自己为祖父切咸菜，写父亲按家人的身高搭棚架、砌灶台，写父母生离死别相扶相依，写亲友乡邻互帮互助，从各个角度开掘生活琐事的思想深度，文章的内核都是人性的真善美。近年来，他也发现农村的乡土味、烟火味、人情味在渐渐变化或远离。《相信》《补锅子，补日子》等一批佳作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的，虽是回味温馨的农家生活，实则是他对传统美德的留恋、呼唤，以及对农业文明在城市化浪潮、商业社会冲击下的反思。

紧贴土地、诚实艰苦的劳动，对高明昌从身心到灵魂进行锻造。土地培养了他，也影响着他形成质朴、细腻、淳厚的文风，富含哲理却又点到即止，留给读者自己去思考、回味。高明昌散文的奉贤特色还体现在文中植入当地俚语方言。有时他也流露了风趣与幽默，如，写鸡鸭猫狗猪等一系列散文，那种拟人化的描述，读来忍俊不禁。偶尔还会碰触到他批判的锋芒如绵里藏针：跟着母亲卖西瓜，他讽刺了城镇小市民爱占便宜的陋习；听闻有人从孤寡老人家里偷鸡，他写道，“人没有了人的气味，像啥，像畜生。其实还不如畜生，有的畜生有时还蛮有人味的。”

只有海市蜃楼不需要土地。但凡希望自己步履坚实的人，不妨读一读高明昌散文。

注：高明昌，上海市奉贤区海边村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散文家。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奉贤区文联副主席，奉贤区作协主席。出版散文集五部。《轮》获上海市作家协会奖励。17篇散文入选全国中、高考语文模拟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