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活生生的人有时与噩梦搏斗时,从梦魔那窒息人的镣铐中挣脱出来而走向现实时,大概也正是如此的艰难。
瓦·勃留索夫:镜中人——摘自一位精神病医生的病历档案
我这个人从很小很小的幼年起就爱上了镜子。当我还是个小小孩时,每当我哭泣、颤抖时,我总是把目光朝镜子那透明的、真实的深层瞥去。在童年的岁月里我最喜爱的游戏就是——手中举起一面镜子,在房间里溜达或在花园里逛游,两只眼睛直盯着镜子的深渊,一步一步地跨越那边缘时,总是恐惧得喘不过气来,脑袋儿直打转。当我长成一个小女孩时,我就把自己的房间整个儿装上镜子,大镜子与小镜子,映像正确的镜子与稍微有点扭曲的镜子,成像清晰的镜子与略带一些雾蒙蒙的镜子。我习惯于把一连几个小时甚至一连几天的时光,打发在这些彼此交叠、彼此含纳着,同时又浮动不定,一会儿消失一会儿重又出现的世界里。我唯一的欲望就是委身于这静默无言的绵延之中,委身于这没有回声的景观之中,委身于这些各自独立的宇宙。与我们的意识相违背,这些宇宙确实存在着,它们正在切割着我们的意识,但就在那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又与我们的意识相连接。这是一种翻转过来的现实,玻璃光滑的表面把这现实与我们隔开。不知为什么它总是不可触及,可它又总是那样把我向它身边吸引过去,就像一种深渊,就像一种秘密那样吸引着人。
把我吸引过去的还有一种幽灵,每当我走近镜子时,它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它奇怪地复制出我的形体。我竭力去猜测:她,那位女性究竟与我有何区别,我的右手怎么可能变成了她的左手,这只手上的手指怎么可能全都搬了个家,虽然正是在这只手的一个手指上——是我的结婚戒指。当我力图弄清这个奥秘,而苦苦琢磨时,在我心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非猜出这个谜不可。我,生活在这个万物都可以触摸、鸣响着各种声音的世界上,我是一个真实的女性;她,栖居在那个映像世界里,在那个万象只可以被观照的世界中,她是一个幽灵般的女性。她几乎就像我,然而她完全不是我;她在重复我的所有举止,并且她的这些举止中没有一个不是与我的所作所为相吻合。她,那一位,知道那个我不能猜出的谜底,她掌握着那个永远对我的理性封闭着的秘密。
可是我发现,每一面镜子都拥有自己那独立的、特殊的世界。你在同一个地方先后放上两面镜子就会出现两个全然不同的宇宙。并且在不同的镜子中有不同的幽灵出现在你的面前,这些幽灵全都与我相像,但它们在任何时候从不彼此相同。在我那小小手镜中生活着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常使我想起我自己那最初的青春年华。在那圆圆的小客厅里的镜子中——则隐藏着一位体验过各种各样温存与柔情的女人,一个失落了羞耻感的、自由的、漂亮的、勇敢的女性。在那装在衣橱上的四边形的门镜中,总是生出一个严肃的、威风凛凛的、冷漠的女人,她的眼中总射出那种毫不宽容的目光。我还不知道我的另一些同貌人——它们栖身于我的窗间镜、可折叠的镀金边的三折镜,装在橡树木制的镜框之中的挂镜,套在脖颈上的小胸镜,以及许许多多我所珍藏着的镜子中。对于所有藏身于这些镜子之中的存在物,我都给予它们以露面的借口与机会。根据它们的世界那奇怪的条件,它们应当接受那个站在玻璃镜之前的人的形象,但在这种借来的外表中它们却保存着自己的个性特征。
一些镜子的世界,我是喜欢的;另一些呢——则是我所仇恨的。对某些镜子的世界,我喜欢一连几个小时地遁入其中,在它们那令人神往的空间里忘却自身。对另一些镜子的世界,我总是躲避。对于那些秘密地与自己相像的同貌人,我暗地里是一个也不喜欢的。我知道,它们全都在与我相敌视着,仅仅因为它们不得不体现出我的——令它们仇恨不已的——形象这一点。但是,对于有些镜子中的女性,我又是很可怜她们,饶恕了她们的仇恨,几乎是友好地对待她们。对于那些我所鄙视的女人,我则喜欢去嘲笑她们那无力的愤怒,我用自个儿的独立自在去刺激她们,用自己对她们的权力去折磨她们。与此相反,也有一些令我害怕的女性,她们太强大了,她们胆敢照样地也来嘲笑我,也来支使我。对于这样的女性生活于其中的那些镜子,我总是恐之不及,急忙脱开身来。我不去照这样的镜子,把它们藏起来,交给别人,甚至把它们打碎。然而,面对着每一个被打碎的镜子,我却不能不整天地号啕大哭,我意识到,我毁灭了一个独立的宇宙。被毁灭的世界的那些会责备人的面孔,正从那碎片中充满责备神情地看着我。
那面后来成了我的命运中的劫数的镜子,是我在秋天里从某一个拍卖市场上买回家的。这是一面很大的窗间镜,由于螺丝钉松脱,已经摇摇晃晃。可是它的映像却具有不同寻常的清晰度,这一点就令我爱不释手。这面镜子中影像的现实,会随着玻璃稍稍倾斜就立刻改变自身,但它还是独立自在的,活生生的劲儿,达到了极致。我在拍卖市场上打量着这面窗间镜时,镜中映现着我的形体的那个女人,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还带着某种傲慢的挑战神情,我不想给她让步,不想让她看出,她把我吓住了。——我当下买了这面窗间镜,并嘱咐把它放置到我的小客厅里。当我独自一人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时,我立刻走近这面新买来的镜子,凝视着我的情敌。而她则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于是,我们俩面对面的站着,彼此开始用自己的目光去穿刺对方的眼睛,就像蛇那样,她的瞳孔中映现着我,而我的眸子中呢——则映现着她。由于这种目不转睛的凝视,我的心跳停止了,脑袋也开始晕起来。但我还是凭藉意志的强制力,终于从异己的眼睛上移开自己的目光,并且朝镜子踢了一脚。这一下使镜子摇晃起来,使我的情敌的影像可怜地浮荡起来,我走出了房间。
从这时刻起,我们俩的争斗便开场了。在我们相会的第一天晚上,我不敢走近这个新购置的窗间镜,我与丈夫一块儿看戏去了,我夸张地笑着,佯装着快乐的样子。次日,在九月里的大白天所特有的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我壮着胆子独自一个人走进我的小客厅,故意直对着镜面坐下,就在这同一瞬间,她,那一位也走进门,向着我迎面走来,穿过一个房间,然后同样面对着我坐下。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在她的眼睛中读出了对我的仇恨,她在我的眼睛中——同样读出了对她的仇恨,我们的第一场决斗就这样开始了,这是眼睛对眼睛的决斗,这是两个互不让步的、只习惯于支使他人、威胁他人,以自个儿的魅力使人入迷的人的目光之间的决斗,我们各自都竭力去控制对手的意志,挫败对方的抵抗,强制她服从自己的愿望。要是从旁观看,这可真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场面:两位女性,一动不动地面对面坐着,彼此被各自目光的神魔般的影像捆缚住,由于内心的紧张,几乎失去了知觉……突然,有人叫我。于是,充满魔力的状态顿时消失。我站起身,走出门。
从此之后,决斗每天都要重新开始。我明白了,这位女冒险家是有意闯入我的家,要把我折磨死并取代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可是,我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拒绝这场争斗。在这种角逐较量中蕴藉着某种隐秘的欣喜。那失败的可能性本身蕴含着某种甜蜜的诱惑。有时,我强迫自己一连好几天不走近窗间镜,埋首于事务所娱乐活动之中。——但在我的心灵深处总是隐藏着关于那情敌的记忆,她正在耐心地、充满着自信地等待着我返回她身边。我常返回到她那儿,于是她就出现在我眼前,并且比往日更加得意,她用那胜利者的目光穿刺着我的心,把我牢牢地束缚在她面前的那个地点上。我的心脏时不时地停跳,我怀着满腔无力的愤怒,感觉到自己屈服于这种目光的威力……
就这样过去了许多时日,许多星期,我们的争斗一直在延续。可是,优势愈来愈明显地倾向于我的情敌那一方。有一次,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意志已经屈从于她的意志,她已经比我强大了。恐惧统摄着我的身心,我的第一个行动就应当是——离家出走,逃往另一个城市;可是,我立刻也就看到,这一招毫无益处:屈从于情敌那有魔力的意志,早晚我还是要回到这儿,回到这个房间,回到自己的这面镜子面前。这时,第二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把镜子打碎,把我的情敌化为乌有;然而凭藉粗野的暴力去战胜她,这意味着确认她对于我拥有某种优越:这一招应当说是卑劣的。我宁可留下来,把已然开始的这场争斗进行到底,虽然我已面临着失败的威胁。
我的情敌定能取胜,这一点很快就毋庸置疑了。随着一次次的相遇,她的目光中凝聚着愈来愈大的对于我的制控权。渐渐地,我失去了在一天内一次也不走近我的镜子的可能性。她命令着我,要我每天都要在她面前度过几个小时。她控制着我的意志,就像催眠术家控制着梦行症患者一样;她安排着我的生活,就像主子安排着奴仆的生活一样。我开始去执行她的指令,完成她所要求干的事。我成了对她那默默无言的吩咐唯命是从的一个机器人。我知道,她是在深思熟虑、十分谨慎地,但却以不可避免的途径把我引向毁灭,因而我也无意于反抗。我猜出了她那秘密的计划:把我扔进镜子的世界中去,而她本人则从镜子中走出来。——然而,我没有力量去阻挡她。我的丈夫、我的亲友们看着我一连几个小时、一连几天几夜在镜子面前打发时光,都认为我这个人已经疯了,他们都想请医生来治治我的病。但是,我不敢向他们披露真相。他们也禁止我向他们讲述全部可怕的真实与我陷身其中的全部恐惧。十二月里,节日前夕的一个日子,成了毁灭之日。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切,一切都很清楚,一切都很详尽,一切都很明晰;在我的回忆中没有任何纠缠不清的东西。我,像往常一样,很早,就在那冬日的黄昏刚刚开始降临的时分,走进了我的小客厅。我将一把不带靠背的软垫扶手椅搬到镜子之前,在椅子上坐下后就委身于她。她刻不容缓地出来迎接挑战,同样搬来一把扶手椅,同样坐下来开始打量着我。阴郁的预感折磨着我的心,可是我却无权垂下自己的脸,反倒应当去接受情敌那放肆无礼的目光,让这目光扫射着自己。时光在流逝。阴影在降临。我们俩人中谁也没有去点灯。玻璃在黑暗中微弱地闪着光。映像已然相当朦胧,然而那十分自信的眼睛却依然以先前的力量在打量着对方。我并不像在其他的日子里那样,感觉到恼怒或恐惧,而只是感受着意识本身那无法排遣的忧郁与凄苦,我意识到,我受制于他人。时光在漂流,我与时光一块儿向永恒,向那没有力量没有意志的黑色的空间漂去。
突然间,她,那个映像——从扶手椅中站起来。由于经受了这个侮辱,我浑身上下直发抖。但是,某种不可战胜的、某种强制着我身心的力量外在地迫使我也站起来。镜子中的女人向前迈出一步,我也迈了一步。她一面用那使人入迷的、颐指气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面径直向前走过来,而我则迎着她走去。于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在我陷身于万分恐惧的状态时,在我怀着对我的情敌的满腔仇恨的情形下,我的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却萌动着一种令人发怵的快慰,一种深刻隐秘的欣喜——走进去,最终走进这个神秘的世界,这个我自童年起就一直谛视着神往着而到如今还不曾为我所涉足所企及的世界。刹那间我几乎分不清,究竟谁在吸引着谁:是她在吸引着我呢,抑或是我在吸引着她,是她渴望着我的位置呢,还是我设想出这全部的争斗,以便取她而代之?
可是,在向前迈进之中,当我的手在玻璃面上触及她的手时。我体验了一种极端的厌恶而活活地被吓晕死过去。而她却威严地抓住我的手,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用强力把我向她那儿拖过去。于是,我的双手立时潜入镜面,仿佛潜入那寒冻得火辣辣而又冷冰冰的水里。玻璃的冰寒把一种令人恐惧的疼痛刺入我的身体,仿佛我的机体的全部原子彼此置换了各自的结构关系。又一个一刹那之后,我的脸触及我的情敌的脸,她的眼睛立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两双眼睛直接贴到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可怕的接吻。所有这一切,都在那令人揪心的、无可比拟的痛苦的一刹那全然消逝——而一旦从这场昏厥中苏醒过来,我已经看到,我的小客厅就在我的面前,我正在从镜子里面朝它看去。我的情敌却站在我面前哈哈大笑。可是我呢——多么残酷呵!——我,一个由于痛苦与侮辱而快要死去的女人,却应当也放声发笑,以那种得意洋洋的、快乐的笑声来重复她的全部鬼脸,况且,我还没有来得及反思一下我自个儿的状态,我的情敌就忽然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从我的视线中消失,而我则突然地跌入一种蛰伏状态,置身于不存在之中。
打这以后就开始了身为映像的我的生活。奇怪的、半醉半醒的、半明半暗的,虽然暗地里也是甜蜜惬意的生活。我们有不少人栖居在这面镜子里,都是一些心情阴沉忧郁、意识昏沉不明的人。我们彼此间不能谈话,但感觉到一种亲近,互相爱着对方。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听到的声音则含糊不清,我们的存在状态正好像那由于无法呼吸而产生的一种虚脱。只有当人的世界中的某个存在物走近镜子时,我们,在突然间接受了这存在物的面孔之后,才能朝世界瞥上一眼,显出各自的声音,做一次深呼吸。我想,死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那种对自己的“我”的不清晰的意识,对过去的含糊不清的记忆,那种深深困扰着身心的渴望——哪怕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也重新显现自身,能有所见有所闻,能吐露自己的心声……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珍藏着、怀抱着这样一种神圣的幻想——解脱出来,为自己找到新的形体,奔向那拥有恒定性、一贯性与牢固性、坚实性的世。
起初的日子里,我感觉到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中是个完全不幸的人。我还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要。我的情敌一走近镜子就开始对我进行嘲笑,这时我就驯服地、毫不思考地接受她的形象,而她则相当频繁地干这件事。在我面前炫耀她自己的生命活力与现实存在,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享受。她坐下来并强迫我也坐下来,她站起来,看到我也站起来。这时,她兴高采烈,摇摆起双手,跳起舞来,并迫使我复制她的动作。接着,她哈哈大笑,她哈哈大笑为的是要我也哈哈大笑。她直对着我的脸大声叫出一些侮辱人的话,可我却不能回击她。她挥起拳头威吓着我,当我必定重复她的手势时,她便对此加以恶毒的嘲讽。她常转过身去,背朝着我,而我便立刻失去视觉,失去面孔,意识到那留给我的一半的形体存在的全部耻辱……接着,她忽然猛地一个动作使镜子围绕轴心旋转了一周,并有力地一挥手,把我抛进那完全的、道地的不存在之中。
然而,渐渐地,那些侮辱与欺凌在我的心中唤醒了意识。我明白了,我的情敌如今在过着我的生活,使用着我的那些化妆品,自居为我的丈夫的妻子,占有着我在世上的位置。于是,仇恨与渴望复仇这两种感情在我的心田滋生起来,就像两束燃烧着的花朵。我开始痛苦地诅咒自己,因为正是自个儿由于软弱或过分的好奇而提供了让别人战胜自己的机会。我形成了这样一个明确的认识:倘若不是我自己在她的阴谋勾当中帮了她的忙,这位女冒险家是任何时候也不能在我手上耀武扬威的。这样,在多少把握了我的新的生存条件之后,我决定与她展开这场由她向我挑起的搏斗。如果她,一个影子,能够占有一位现实的女性的位置,那么,我,一个人,只是暂时地成了影子的人,难道不会比幽灵强大吗?
我从非常遥远的落点着手进攻。起初,我开始佯装出那样一种姿态,以致于我的情敌的嘲笑变本加厉,把我折磨得愈来愈厉害,简直不可忍受。我有意让她得到胜利所带来的全部享受。我刺激她身上那隐秘的刽子手的本能,我伪装成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牺牲品,她一下子就被诱惑而上了钩。她全身心迷恋于与我的这种戏耍。她不惜滥用自己的想象力,不断地设想出折磨我的新花样。她发明了千万个小花招,为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展示,我——只不过是一个影像,我并没有自个儿的生命。她一会儿在我面前弹钢琴,让我想起我的世界的无声无息,以此来折磨我;一会儿,她坐在镜子面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着我最喜欢的烈性甜酒,并且强迫我仅仅作出一个样子,以表明我也在喝这种酒;一会儿,她终于把一些为我所仇恨的人带进我的小客厅,并且她就当着我的面让这些人去吻她的身体,同时让他们设想,他们也正在吻着我。过去,当她与我单独在一起时,她就幸灾乐祸地、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但是,这个笑声已经不再刺伤我了;在它的刀刃上已经有一种甜蜜:我对复仇的期待!
不知不觉地,就在她嘲骂我的时光中,我教会了我的情敌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渐渐地会控制她的目光。很快,我已经能够凭藉自己的意志迫使她将眼皮放下或抬起,用面部来做这个或那个姿态。我已经开始取胜了,不过我还是在面具的痛苦下隐藏着自己的感情。心灵的力量在我身上复苏,我也敢对我的情敌发号施令了:今天你得去干这个,今天你该到那去一趟,明天你应当在那时回到我身边。她都一一执行了!我把自己各种欲望的种子投放到她的心田里,编织起一条结实的绳子,我就用这根绳子来拴住她的意志。我在暗地里兴高采烈,庆祝自己的成功。然而,有一次,就在她自己哈哈大笑时,突然间她在我的嘴唇上捕捉到了那胜利的冷笑,我无法隐藏这冷笑。不过,这对她来说,已经为时太晚了。这时她愤恨地从房间里跑出去。然而,我,尽管我栖身于自己那不存在的梦境之中,我还是知道,她会回来的。我知道,她是服从我的!那种胜利的兴奋,轻轻地飘绕在我那意志失落能量消失的深渊之上,它像那呈扇面展开的彩虹,划破我那虚假的死亡的黑暗天空。
她回来了!她在愤怒与恐惧交加的状态中回到我身边,她对着我叫喊着,威胁我。而我却对她发号施令。她的确应当认错。猫与老鼠的游戏开场了。在任何的时候,我都可以把她重新拋进玻璃深处,而使自己重新回到那有声有色的、牢固的现实之中。她知道,这——全凭我的意志而转移,而对这一点的清醒意识则加倍地折磨着她。但我却慢慢悠悠。在不存在的状态中懒散地消闲一会儿,对于我来说是件愉快的事。充分享受机遇,在我看来是挺惬意的。最后(这很奇怪,是不是?),在我身上突然产生出对我的情敌,对我的敌手,对要杀我的刽子手的一种怜悯之情。毕竟在她身上还有着我的某种东西,要把她从现实的、活生生的生活中硬行拖拉出来而使她变为幽灵,这对我来说是挺可怕的。我犹豫不决,我不敢下手,我日复一日地延迟行动,我自个儿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究竟是什么使我恐惧。
突然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一群带着木板与斧头的人闯进了我的小客厅。固然,在我身上没有生命,我还在那甜蜜醉人的蛰伏状态中躺着。不过,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却明白,他们就在这儿。这群人开始在这乃是我的宇宙的镜子周围忙碌起来,那些与我共栖于镜中的魂灵一个个地苏醒过来,一个个都以映像的形式获得那幽灵般的肉体。可怕的不安摇荡着我的梦意犹浓的心。我预感到恐惧、预感到那不可逆转的毁灭,我把自己意志的全部能量聚集起来。我是花了多么大的气力与这半死半活的、“半存在”状态那半醉半醒的慵困进行搏斗!活生生的人有时与噩梦搏斗时,从梦魔那窒息人的镣铐中挣脱出来而走向现实时,大概也正是如此的艰难。
我把自己进行感染与胁迫的全都力量都凝聚到一点,使之指向她,指向对我的情敌的呼唤上:“到这儿来!”我用自己半睡半醒的意志的全部紧张来对她进行诱导催眠。可是时间太少了。人们已经摇晃起镜子,已经准备把它钉成一个木制的棺材,为的是运人:运到哪儿——不知道。于是,几乎是在拼死的冲动中,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喊:“来!突然间,我觉得,我苏醒过来了,复活了。她——我的敌人,打开了门,她面色惨白、半死半活地迎着我走过来,应着我的呼唤走来,她一步一步地迈,在充分地享受着自己的步伐,就像人们走向绞刑台时那样。我把她的眼睛摄入自己的眼睛,把自己的目光与她的目光连接为一体。这之后我已明白,胜利在我手中。
我当即迫使她把那群人从房间里打发出去。她驯服地听从了,甚至并未作出一点试图反抗的举动。于是我们俩又在一起了。再也不能延搁了。况且,我也不能原谅她的狡诈。要是我处在她的位置,那时我会另有招数的。如今我毫不留情地命令她迎着我走过来。痛苦的呻吟启开了她的嘴唇,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就像面临着幽灵那样,但是她还是走过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我也迎着她走过去。由于沉浸在胜利的得意之中,我的嘴唇扭歪了;由于快乐,我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由于醉人的兴奋,我的两条腿也摇摇摆摆。我们的手再一次相触及,我们的嘴唇再一次贴近到一起,我们彼此跌入对方的形体,我们的心被这互相体现彼此置换而产生的无法形容的疼痛燃烧着。一刹那之后,我已经站在镜子面前,我的胸腔内灌满了空气,我高声地、胜利地尖叫了一声,并就在这儿,就在窗间镜面前跌倒了,由于虚脱,我整个身子都扑倒在地。
我的丈夫和人们应声跑过来。我仅仅能吐出一两个词语,以便人们去执行我先前的命令,以便人们把那镜子从家中抬出去,让它从我身边完全离开。这一招,设想得很明智。是不是?要知道,她,那一位会利用在我回到生活中来的最初时刻意志的软弱,试图以绝望的奇袭从我手中夺取胜利。我把这镜子从家中打发出去,我就长久地、在任何时刻都给自己的安宁提供保障,而我的情敌因其狡诈得到这样的惩罚,则是罪有应得,我用她自身的武器——她本人对我举起的剑——把她打败了。
发出命令之后,我就失去了感觉。人们把我放到床上,并且叫来医生。由于经受了所有这一切,我患了神经狂热病。亲友们早已认为我是病人,不正常的女人。在兴高采烈的最初冲动中,我不曾提防,对他们讲述了我所经历的那一切。而我的故事只是肯定了他们的怀疑。他们把我转送到精神病医院,至今我一直住在这里。我的整个肌体,我同意这种提法,在这儿更加深受震荡。但我不想滞留在这儿,我渴望回到生活的快乐中去,回到那无数的娱乐中去,这些快乐与娱乐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企及的,我对它们的失落,已经过于长久了。
除此之外——说不说出这件事呢?——我还有一件事,这是我必须尽快完成的。我不应当怀疑,我就是——我。可是,每当我开始想起那位在我的镜子中囚禁着的女人,一种奇怪的震荡总是开始统摄着我的身心:如果真正的我——是在那儿,那么会出现怎样的情形呢?那样的话,我本人,我,正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我,我,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我——就是影子,我——就是幽灵,我——就是映像。在我身上流转的只是那一位的,另一个我的,真正的我的回忆、思想与情感。而在现实中,我却被扔进镜子的深层,扔进这不存在之中受煎熬,被折磨,直至精疲力竭,虚脱而死。我知道,我几乎知道,这是真实的。但是,为了驱散最后一片怀疑的乌云,我应当重新地,再一次,最后一次,看到那面镜子。我得再一次看到它,为了确信,那里——冒名顶替的女人,我的敌人,她竟在一连好几个月的光景中扮演着我的角色。我要是看到这一点,我心里的全部骚动慌乱就会烟消云散。而我就会重新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开朗而幸福的女人。这镜子在哪儿?我在何处能找到它呢?我应当,我应当再一次朝它的深层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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