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凉州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不管身在何处,不管走向多远的地方,它都能牵出我心中最柔软最温馨,也最为复杂的情感。它是我的力量源泉,是我的根。
雪 漠:定格我生命的感动
凉州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不管身在何处,不管走向多远的地方,它都能牵出我心中最柔软最温馨,也最为复杂的情感。它是我的力量源泉,是我的根。虽然在当年不得已的情况下,我离开了家乡,但对家乡的这份难舍,却从未放下。恍惚间,有十年了,这十年里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现在终于回来了,带着我的学生和读者们回来了。
记得,还是在很早的一次香巴文化论坛上,有几位凉州的读者知道了我,跑来参加活动。未央在论坛中动不动就泪流满面。人问她怎么了,她哽咽着说,雪漠老师是凉州人,她也是凉州人,她却只能坐着飞机跨越几千里来到岭南,听雪漠老师讲课。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我是深切体会这种滋味的,这何尝不是我心中最大的遗憾呢!想想多年前,在家乡,我总想为家乡做些事情,但每每总是碰壁总是遭遇围剿,那感觉像是走在很泥泞的路上,还没前行几步,就消耗了全部的气力,真是举步维艰。最后,我不得不走了出去,在遥远的岭南迈出了文化传播的第一步。一个北一个南,一个冷淡一个热情,岭南用她独有的热情欢迎了我。我在那里办了广州香巴文化研究院,还办了论坛、文化讲座等。后来,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又为我办了雪漠图书中心,国外也有了一些雪漠图书中心,在外人看来,真是红红火火了。但家乡的这个遗憾,却一直在心里。其实,当年我就想在家乡办个学校,因为我深切的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是最终也没有办成。于是我时常会感叹:要是我能帮帮家乡的孩子,哪怕只是带给他们一点点利益也好啊。
我的《一个人西部》是所有作品中卖得最好的,是无论什么人都能从中汲取营养的一部书,算是比较普世化的一本。里面就记载了我童年的那段经历,记录了我为了后来的成长,付出了多少努力,经历了多少的坎坷和艰辛。我在那书中也常常谈到,在这片过于厚重的土地上,是需要一批又一批的有识之士为之付出努力和贡献的,唯有如此,这块土地上的很多人,才可能真正走进更加宽广的的天地,拥有一个实现他们自己的梦想和可能性。可是,碍于许多客观因素,我能做的其实也很有限。于是我只有在我的书中,一次次地写到它,一次次地向世界展示着它的样貌和内涵,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看到它,去了解它。当然更希望的是,有一天他们能改变自己的思维惯性,积极地接收和随喜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各种帮助,这样他们的人生才可能改变。这个念想,就像一个小火苗一样,在我的心中一直忽闪了十多年。如今,它终于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把——虽然它还没有燎原,甚至没有变成太大的火苗,但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欣喜,这一步终于是迈出去了。我可以欣慰的说,我文化传播的舞台,终于回归了故乡大地。
如此,你也许便会明白,我是以怎样的心情设计这次游学活动的。
这次游学活动比起以往内容都要丰富,除了在课堂上讲解《道德经》和写作训练,更增加了户外的实践,真正地走出去,去亲近大自然感悟自然,更重要的是增加了注重人文的环节,像盐融于水那样,进入了当地的人文环境。
我一直在强调《道德经》的重要性,在我眼中《道德经》是中国文化中一部非常重要的经典,因为它着眼于人的本体智慧的开发,而它本身,也是本体智慧的呈现。对于任何一个写文章的人来说,要是不明白《道德经》承载的智慧,他的本体智慧得不到开发的话,是很难写出好文章来的,因为他的境界会很有限。所以,这次游学活动的第一个环节,我就设定为《道德经》的讲解,可以说,这是所有活动的基础。
第二个环节是亲近大自然,这是和以往课程都不一样的。在西部,最有标志性意义的自然风貌,当然属沙漠了。在我的作品中,沙漠和贤孝就是底色,一个是外现一个是内化,当然这里面最重要的还是关于人性和真理的阐述。有些评论家甚至说过,雪漠写沙漠,虽然不敢断言后无来者,但肯定是前无古人。如果你没看过我的书,可能会觉得这个说法很夸张,但读过“大漠三部曲”的人,或许就能心领神会。
那么,你肯定好奇为啥独独我能写出呢?就是因为我亲近大自然。在年轻的时候,我为了写活沙漠,专门跟上专业猎人到了沙漠深处,住了好久。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切身的深刻体验,我才能把沙漠写活,我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细微处。所以说,亲近大自然、感受大自然,是写作的一个根本。因为这样你就知道了,那片土地是一种什么味道,里面的那种氛围和细节是编不出来的。所以这次,我就带了学生们一起进入了沙漠。虽然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也只是在沙漠边缘略微体验了一下,并没有带领大家进入沙漠的深处。但大家就知道了沙漠是怎么回事,就是这段经历,这种感觉,这种味道,定然会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深刻的烙印。
记得,还是在陈亦新结婚的时候,那时候从外地来了很多参加婚礼的学生。那是2012年8月,我也带着他们走过沙漠。当时我们还拍了一张照片:在广袤的沙漠中,有着连绵的沙丘,有一群人走在沙丘的脊梁上,我在最前头,学生们呈蛇形长队跟在后头。七年后的今天,这场景又重现了,我们再次拍了一张这样的照片。不同的是,这队伍更长了。它无言地展示了这几年来发生的变化,也好像无声地宣说了一种发展的趋势。是不是很有意思?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好多事情都变了。记得最初跟随我一起传播大善文化的,只有我的家人。我们一家子总是省吃俭用,把省下的钱来印报纸,就在自己的家里,个个都是全能,那真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日子啊。就这样有什么条件做什么事情,尽己所能做些传播文化的事。这点点滴滴的善行之流一直流淌到了今天,现在已经汇集成了一条奔腾不息的小河。
令人欣慰的是这条河里依然有我和我的家人,而且有了许许多多过去和我们素不相识,生命轨迹也不曾相交的人。如今,这些曾经的陌生人,已随着我们一起做事,成了我们生命中最亲近的人,甚至可以这么说,是这个文化传播大家庭中的一份子。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像小河中每一颗水珠的相依。而这条河的流域,也随着汇入的水流越来越多,变得越来越广。未来,它可能会成为一条大江,甚至变成一片汪洋——如今,在我们大家共同的努力下,我的图书已经跨越了国界,传播到别的国家了,比如美国、加拿大、匈牙利等。就在前几天,我们的图书已进入了尼泊尔的二十多家书店。这些都是变化。而类似的变化,以及很多其他的变化,每天都在不停的继续着。未来还有很多的精彩在等着我们......
我们设计的游学的第三个环节,是对人文的关注。这也是不同于以往的特色。也只有感受了当地的人文气息,你才能体会到我作品里所包含的情感和内涵。
在凉州,最能代表人文的当然是凉州贤孝、凉州小调和一些杂调之类的曲艺艺术。记得昨天去沙漠的时候天空上有些云,这样好,大家不至于太热了。这次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和我一样高兴,为了庆祝雪漠书院的启动,天空真作美,湛蓝湛蓝的,真是一碧万里,一丝云也没有,也没有风。我的心和这天空一样,被一股大气和透彻所包裹。我想这真是个好缘起。
我们在启动仪式上专门安排了一场贤孝演唱会,邀请了当地一些非常有名的盲艺人现场演唱了贤孝。那苍凉的声音吼出来的时候,一股熟悉感动从心里迸发出来,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回来了。踏在家乡的这片的土地上,总有一种格外的踏实感。这片土地仿佛也如慈母般张开了她的怀抱,我顿时热泪盈眶。
唱贤孝的艺人里,当然少不了贾福山。贾福山这个名字,我的读者都很熟悉,他经常出现在我的文章里。每次提到他,我都会称他为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真的,在那段没有书的日子里,贤孝是我获取知识最重要的来源,而经常来我家唱贤孝的贾福山,自然就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也因为我总是提到他,他的晚年境况得到了改善,这是让我欣慰的。毕竟,在很多不了解凉州贤孝,不了解瞎仙的人眼里,他们就仅仅是盲人,真的是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其实他们大部分日子过得非常窘迫。但没有人知道的是,在他们窘迫的背后,有着一个多么丰富的精神世界,没有人去了解他们的心灵世界有多么饱满;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歌声背后,承载的却是多么宝贵的文化,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宝库!当然,在过去的时候人们是很敬重他们的,也很敬重贤孝,贤孝其实也影响了凉州上千年,已经成了人们的集体无意识,影响到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但也像电影《百鸟朝凤》中的唢呐艺术一样,凉州贤孝也在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那些曾经受人敬重,被人尊称为“仙”的盲人,一个个又成了人们眼中的“瞎子”。这种变化,让人一想起,就觉得心酸。其实,他们承载的艺术并没有失去价值,他们也没有失去价值,只是这个时代变了,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变了,人们的眼光因忙碌而短浅,人们的心灵因功利而浮躁,已经没有空停下来倾听这内心的声音了,一个个匆匆忙忙投向了别处。
这次见到贾福山,发现他老了许多,算一算,他有七十三岁了。岁月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当然还有我自己。这次见他发现他的脸虚胖了不少,看得出,他的身体已远远不如以前了。听他的声音,中气明显不足,但看得出热情很高,仍然在极力地唱着一些他想唱的内容。这时的他,让我尊重,但也让我心痛。更令我心痛的是,他和其他很多老艺人的命运,其实也代表了这种文化的命运。我不禁发出了深思,他们的出路在哪里?传统文化的出路又在哪里?
我还请了其他的几位盲艺人,比如王爷、冯兰香等。王爷今年有八十三岁了,身子骨看起来还硬朗,他的唱腔仍然中气十足。他给我们唱的是《小姑贤》,这首贤孝通过小姑对嫂子的规劝,显出了凉州文化的一种伦理特点,是典型的、能够承载凉州文化的贤孝曲目之一,也是凉州贤孝的一个重要代表。听到这些往昔的熟悉曲目,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一个个听贤孝的夜晚,终于浸润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通过我的作品开出了另外的花儿。
在我的小说中很少提到女性贤孝艺人,但这次我们请来了两位女艺人。其中一位还很年青,她来自青海,叫青青,今年只有十八岁,说起来真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可惜因为一次偶然的医疗事故,她的眼睛瞎了。说这些时她淡淡的,也没有太多的怨,但我能感受到她心中的那种痛。可贵的是这灾难并没有毁掉她,她的歌声不沾一丝俗世的尘埃,纯净得就像是天籁。而她的笑容,也像她的声音一样干净,让人看了又感动又心痛,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命运总是这样,总出其不意地搅得生活天翻地覆。每个人要怎样选择呢?另一位女艺人叫冯兰芳,她也很让我们动容。她的声音高亢有力,从中,我们能感受到她生命中的强悍和饱满。这让我不禁联想到,两个女艺人,仿佛互为彼此的不同生命时段,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
远道而来的学生们可能没看过这样精彩的表演,他们感到非常惊喜,书里的东西一个个活了起来,这让他们有些收获满满的感觉。这也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另一场贤孝演唱会。记得那还是2006年的12月,那时节,西部遍地都是枯枝败叶,很冷很冷了。美国KTSF电视台跟我联系,说想采访我,我觉得采访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于是就让他们去老家找我。我想借他们的镜头,让盲艺人们有一个向外面的世界展示自己、展示贤孝的机会,也让盲艺人们露露脸,那一次是难得的热闹。而十多年后的这一天,我们又回来了,在同一块土地上,我举办了第二次贤孝演唱会。只是演唱者变了,唯有贾福山是上次也参与了的;展示的平台也变了,这次没有电视台的参与,但我们可以进行网络直播,这样观众可能会更多,传得更远。不变的,是一份快乐、喜悦、欣慰的心情。有贤孝的感觉真好!
这里面最让我感动的,当然还有我的父老乡亲们。那天,远远近近的村民知道了消息后,都开着三轮车赶来了,有好几百多人,他们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都非常开心,就和过节一样。毕竟,这么多年了,我的家乡一直都很寂静,乡下留下的大多都是老人,很少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这次,我不但在这里开了个书院,还办了一个这么隆重的启动仪式,他们当然高兴,这是在他们家门口的盛事,是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他们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最高兴的当然是我母亲,那笑容像是泉水般,从心里止不住地往外溢。在场所有人的开心,都一点一滴地融入了我的记忆,成为了我的一段非常难忘的生命体验,滋养着我日后的写作。
对人文的了解,从人文中汲取营养,这是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素养。从户外的人文体验再次回到课堂中时,大家的心灵中已有了满满的储备。
在第四、第五个环节中,我们都是围绕写作开始,首先由我讲解《雪漠写作点睛指》,在讲解的同时,我结合自己的实践,教了大家一些写作要点,它们看似基本的写作常识,却有着点拨之后的豁然开朗。这也是对大家进行了一种基本技术方面的培训。然后由陈亦新带着大家进行写作训练,像往常一样,我们的实战训练仍然以开发想象力为主。这次,陈亦新还讲了一些配合呼吸的要领,这也是这一次的新东西,以前从来没有讲过。如果大家能在这几天里好好吸收我们教的这些东西,能将这几天的体验融入自己的生命、改变自己的生命,那么写作者需要具备的很多素养,他们都会具备的。
我们教的很多东西,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是我们积累了很多年的经验。我曾开玩笑地说,这些都是我传子不传女的秘诀。真是这样的。包括陈亦新教给大家的,也都是他自己多年的积累。每次上课,我们都会把自己给掏空,恨不得把所有宝贝都拿出来送给大家。虽然我们也知道,很多东西,我们讲过了之后,对方就会忘掉,甚至会马上忘掉,但我们还是要说。因为,说是我们的本分,学是别人的因缘。我们不去干涉因缘,只管尽自己的本分就好。在这一点上,陈亦新很像我。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知道,陈亦新跟我一样,一方面想为文化传播多做些事情,并帮助很多有志于写作的朋友来实现梦想,另一方面,也很想为家乡多做些事情。当年,他紧随我的脚步,离开了家乡,离开了他的朋友们,还有他熟悉的生活,关闭了他精心经营多年的写作班,我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现在时隔多年,再回到家乡的土地上,脚踩家乡的大地,在家乡文化的氛围中讲课,他定然也是感慨良多。但是他定然也明白,我们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
不过,路长就长吧,我们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就像我常说的,每天做完该做的事,然后像饱乳的婴儿那样入睡就好。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反正我们还活着,既然活着,就要做些事情,不是这些事,就是那些事,做啥也是做,为啥不做些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
其实,看起来很长的路,走起来或许并不觉着长。当你一门心思地往前走,有一天突然回过神来,扭头看看来时的路,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走就对了。
就像我们这次的活动,仿佛策划时的场景还在昨天。而这几个月的时间,许许多多的的音容笑貌,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其实在我心中,就连离开家乡的这十年,也好像是眨眼就过去了。回到这里,家乡的气息还是那么熟悉,土地的颜色依然触动着我的心灵。还有母亲的笑,还有家里的小院子,还有那些乡亲们,现在更多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跟随着我的同行者们。只是,有些人的脸上,已依稀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了,有些风景,也渐渐有了改变。但我心中的那份感动和温暖却没有变,还有我对家乡时时刻刻美好的祝愿也没有变。我依旧是那个当年一腔热血,急切地想要为家乡多做些事情的孩子。岁月并没有消解掉我的梦想,变迁也没有改变我的志向。而家乡,似乎一直在那里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我。我明明听到了她一声声的呼唤:“归来吧!游子!归来吧!游子!”家乡,就是这样一直在静静地等着我。它像《白虎关》里那个伫立在大风中等待猛子的月儿,像永远在家里等待着我的母亲。而它每次见到我,也总会像母亲那样,对我报以温暖的微笑——是的,我能看得到。
在我的一生中,发生过许多非常重要的事情,而雪漠书院在家乡的启动,绝对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虽然我一个人的能力有限,但我还是想要尽力把这件事给做好。而最让我感动的是,有几位朋友私下找到了我,说自己也愿意在书院建设中贡献一份力量——我没有要求过他们,也没有说过我的难处,不管有多难,我也从来不会开口求人,可他们却主动提出要参与此事,与我共同完成这个梦想和事业,这让我非常感动,我将他们列为雪漠书院首届理事会的重要成员。未来,我会把他们的名字刻在雪漠书院的石碑上,来定格我的感动。
在武威待了十多天,仿佛只是一个恍惚,而我的感觉却恍如隔世了。虽然这次的事件看似偶然,但仿佛已经酝酿了千年。这次看似寻常的游学,也仿佛是一种命运的约定与呼唤。我的眼光定然会注视着世界,注视着历史,但同时也会关注着脚下的土地。也许,我们走向世界、走向历史的真正意义,就在于为脚下的土地带来一种新的东西。所以,《大漠祭》出版时,我曾说过,灵官的出去,就是为了他的回来。同样,雪漠的出走,或许也是为了雪漠的回来。
——2019年5月日写于武威雪漠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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