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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坂洋次郎:割草姑娘

2019-04-02 15:24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24101070 Times

 

石坂洋次郎:割草姑娘

村庄近处缺少山林的农民们,每到秋季,便须到远山脚下去割草。这是跟天气打交道,只能选在晴朗的日子干;为了割够一年足用的饲草,通常还要在割草场的高原上,架起临时草棚,在那里住上十天到两个星期。

  岩木山南侧的广阔原野,便是散在津轻平原上五、六个村庄的割草场。这个地方靠近通往山黑烧炭村庄的汽车公路。交通比较方便。离草场三四公里的地方还有个温泉,割草的人们略早一些吃过晚饭,便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因此,对于家中养马的人来说,每年来到这里割草,已经成为一年当中饶有风趣的惯例了。

  割草季节来到了。农民们以村为单位,二十人一帮、三十人一伙地组织起来,把支架茅栩的材料、粮食、欢具等满满地装在马车上,就向山脚下的高原进发。

  到达目的地之后,首先要做的工作是搭盖茅棚。他们选择了离公路和烧饭取水的沼泽较近的地段,各自动手搭盖起茅草棚子。先把木桩砸进地里,用长树枝搭成屋架,紧紧地扎在木桩上,再在屋顶和四周盖起厚厚的蒲草帘子,这就成了极其简陋的住房。只要在小棚的周围挖上一道水沟,不论下多大的雨,棚子里也不会漫进水来。可是,一旦遇上大风,有时整个小棚也会连根掀翻。碰到这种情况,没别的办法,只好重新再盖。

  从远处一望,这些棚子好象一模一样,但是走近细瞧,每个棚子犹如各家主人的长相,各自具有多少不同的特点。象屋脊的形状啦,屋门的样式啦,棚子的大小以及方向等等,都反映着每个人不同的喜好。

  屋里一半是泥地,堆放着劳动和烧饭用具;另一半铺着稻草。妇女和上了年纪的人,为了防备夜晚受凉,有的人带来了毛皮和棉衣,多数人都是在稻草上和衣而卧。

  这里的生活是白天干活,天一黑就睡觉,用不着点什么油灯或蜡烛。

  一早一晚,各个小棚前升起的缕缕坎烟,在高原的蔚蓝天空中袅袅飘荡,渐渐溶化在稀薄的大气之中。

  放眼张望,这些依傍山坡、草草建成、星罗棋布的小小临时村落,恐怕任何人都将强烈地引起漂泊之感,仿佛传说中的吉卜赛人的帐篷部落出现在眼前了。就是在这刹那之间,一种漂流不定的感觉一定会兜上心来。

  每个割草村落的生活,都是由上了年纪的最会干活的一位老婆婆主持。生活愈是趋近原始状态,也就愈发接近母系氏族的社会组织。有关集体内部的纪律、维持秩序、以及与其他集团交往等事,让通情达理而又细心和气的年长妇女来担当,总比粗鲁的男人会把事情做得圆满周到而且顺利。

  近三年来F村一直由一个叫袖子的婆婆担当着割草集团的领队。她虽是一个肤色白净、骨瘦如柴的女人,但是她心胸宽阔,善于开动脑筋,有本领能让所有的人都愉快地度过这一段流震生活。

  今年,袖子婆婆把自己的侄女—十八岁的茂代子姑娘带来了。茂代子有着一对黑得发亮的大圆眼睛和苹果一般的红响脸蛋儿,容貌显得明朗快活,姑娘那突起的丰满胸脯和强壮体格,会使小伙子们神魂颠倒。姑娘个子并不高,整个身段却长得十分匀称。

  她是第一次走出家庭的小天地来过高原生活的。这里所有的一切,对于茂代子来说,都是无比的新奇和充满了乐趣。在这陌生的野地,搭起小草棚烧饭,真象大人做起了孩子的游戏J格外引起了她的浓厚兴趣。而割草呢,全身沐浴着秋天柔和的阳光,咧俐地挥起镰刀,倒也算得上一件快活的事。

  来到这里以后,最使茂代子吃惊的,是想不到世上竟然如此的宽广辽阔!她住的那个村庄,虽然四周也环绕着大片的稻田,但是自家住的那个小院却很狭窄。这里呢,未经锄镐的处女草原,从半山腰开始,象奔流的河水一样倾泻下来。远远的深谷地带,仿佛就是大地的尽头。不料想深谷的彼岸,却又展开了更加广阔的田野,一望无边的平原啊,一直连接到县界的山脚下!

  嗬、嗬!……茂代子又惊又叹地思索起来。

  世上是多么难以捉摸的宽阔呀1在那里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象那悲伤的、高兴的、痛苦的、快乐的种种事情……生长在F村家里,一直生活在双亲严密监护下的茂代子,她,怎么能够想象呢?今后,一个个去品尝这些人间情味,也许就是她自己未来的人生吧。哦!不管有什么遭遇,我都得毫不胆怯地迎上前去。

  姑娘的胸膛里,清净纯洁的热血沸腾起来了,她那强壮有力的腰肢上,充满了不知疲倦的青春活力。

  她要身临其境地直接去揭开人生的奥秘。—开阔的割草场上的生活,使茂代子心灵深处的憧憬,更加强烈地增大起来了。

  不仅如此,在村里过的是经常被幽禁在篱笆、围墙和板壁中的秘密生活;在这里呢,是整个小棚伸出手来还不足两度宽的割草场上的集体生活;所有这一切,统统摆在眼前,清清楚楚,桩桩件件都使茂代子感到新奇,大大开了眼界。

  到这里后的第二天晚上,睡在干草上的茂代子突然醒了。紧挨着睡在身旁的袖子婆婆,正在发出均匀的气息安详地熟睡着。

  茂代子无思无虑地睁开眼睛,凝视着弥漫干草气味的和几乎透不过气的漆黑的夜空。这时,在小棚的前面响起了一阵巴哒巴哒的脚步声,不知是谁掀起了门帘。从透进的朦胧夜色中,看见一个黑影拘楼在那里。

  “你是谁?

  满以为睡熟了的袖子婆婆,这时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声。

  “哦?我弄错了吗?这么说,我的小棚子是哪个呢?我确实认为就在这儿……”

  外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睡语模糊的土里土气的声音。

  “你是金作吧?你的棚子就在隔壁嘛......

  马上听到了另一个巴哒巴哒的脚步声,叭叭!又是几下敲脑壳的声音,接着,一个压低了尖嗓子的女人说:

  “你这个老色鬼!你,到了这个年纪,还打算往别的女人卧铺里乱钻吗?……”

  “唉,是我弄错了呀!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见哪!……”

  “看不见,你连睡了三十多年的老婆的味儿都忘了?若是个狗,隔着十里八里也会闻着味找上来!……过来,这才是你的窝哪,给我赶紧滚进去!……”

  到此为止,一下子完全寂静了,耳边只有拂动在高原夜空上的风声在嘶嘶作响。

  茂代子觉得十分可笑。

  “婶婶,我想金作是真的弄错了,你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嘛!那么,为什么她要敲她男人的脑袋呢?

  “你醒了吗?那个女人,从来就是爱吃醋的。不过,她是个直性子、极爽快的好女人哪……”

  “婶婶——”

  “什么事?

  “女人跟男人比,到底是谁厉害呢?

  “茂代子,你真是个傻丫头!还用说,当然是男人厉害。”

  “——那么,为什么那个老婆敢敲金作的脑袋呢?’’

  “唔……,你已经不小啦,不妨透给你一个实底儿。说起来真正厉害的还是女人。那要厉害多啦!这可千万不能轻易讲出去。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牵着男人的缓绳紧紧撰在手心里,这才是女人的真正本领呐!

  “真的?

  “那还用说……”

  “那么,婶婶下一辈子、再下一辈子还想脱生个女人吗?

  “为什么不!谁稀罕脱生个不会生孩子的臭男人……”

  “——我也是。扎起红襟子,腰上系起白花围裙,头上扎个粉红三角巾……我也说,女人比男人是强的多喽!

  “这个蠢丫头!觉得你自己太美啦;

  茂代子在黑暗中缩着脖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别再唠叨啦,我想睡觉……”

  一会工夫,袖子婆婆便发出了安详而均匀的呼吸声。

  小屋外面,微风忽近忽远地轻轻飘拂着,小屋里开始响起了蟋蟀的微细的叫声。

  在浓得几乎枯人眼皮的黑暗中,茂代子瞪着眼呆了一忽儿。她自忖自己的身体,确是一个柔滑的女人,对这一事实,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疑问了,于是她满足了,便酣然进入了梦乡。

  一天早晨,茂代子醒得很早,睡足了的眼睛,再也合不拢了。她为了不打扰袖子婆婆的睡眠,轻悄悄地从铺里爬了出来走到门外。

  这时,一个个小屋里的人们仍然在沉沉地熟睡未醒。

  夜来的露水,把地面润得湿媲媲的,这几天割过草的地方,仿佛理发推子剪过了一样,在一面斜坡上划出了一条条的粗纹。

  太阳刚刚露出地面,血红色的朝霞和浓密欲滴的紫色云朵,掩映着东方的曙光。这些鲜艳绚丽的色彩,瞬息不停地正在变幻着。另一大半天空,还没从茫茫的夜色中苏醒过来,海洋般地展现着一片暗蓝。

  耸立在背后的岩木山,仍然半含着余睡未足的惺松倦态。几处深谷涌出了白色的晨霭,不住向山脚下滚动回荡。

  高原处处漂起白色的朝雾,犹如有生命的物体,以它奇特的流动方式,贴着地面在扩展开去。

  茂代子抱着臂膀,时而打几个大哈欠,但她仍是贪婪地眺望着四周的景物。

  她在小屋的周围信步闲踱。当她转到后面的时候,突然,一个不寻常的景象呈现在眼前,茂代子不禁“啊”地轻叫了一声,屏住了呼吸,木鸡似的呆在了那里。

  在稍微离开茅棚群的地方,佐五治和富子一对年轻夫妇,搭了一间特别小的棚子,两个人就吃睡在那里。夜里的大风,象揭开箱盖一样,把整个小屋的一半掀翻了,于是屋里的一切情景,便赤裸裸地袒露在微寒的露天之下了。

  佐五治张开双臂仰睡在稻草铺上,那扎着红襟子的媳妇,把头伸进佐五治的腋下,一只手楼着佐五治的胸脯,两个人睡态可掬地正在梦中。因为都穿着工作服,并不给人以丝毫狼狈的印象。

  “嗬,……嗬!……两个人哪!……俩人在一起哟!

  一直抱着膀子的茂代子,这时,一面双手用力压紧自己的胸脯,一面睁大眼晴贪婪地死盯着两个人的睡态。仿佛有一些感伤的、凄苦的、庄重而又诱惑的感觉,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象车轮一般在她的心坎里旋转。

  也许是觉得冷了吧,年轻的媳妇“唔”地呻吟了一声,动了一下,又把身子紧紧贴在佐五治的身上。

  “嗬!……嗬!……嗬!

  茂代子惊讶不已发出了感叹,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袖子婆婆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紧接着茂代子滚圆的胖脸蛋上“叭”地挨了一巴掌。

  “今天算是你起早了,你在看什么?不要脸的丫头……这也是你看的!

  “噢,婶婶,噢。……我只是担心,怕佐五治他们着了凉。唉,我并没……”

  茂代子装着自己的心事遭到误解的样子,现出委屈的神情,捂着挨打的脸,向后退了两三步。

  “快给我滚开!烧饭去!。……”袖子婆婆大声地呵斥,然后转过身来,抓起酣睡男人的腿,摇晃着喊:

  “佐五治!佐五治呀!再怎么困吧,连房子翻了个儿都不知道吗?这怎么行!快起来,佐五治跟媳妇都起来!

  佐五治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嘴角上还沽了两三根稻草叶。等他发现小棚已塌、棚盖被掀起老高以后,他惘然地用力挠起了脑袋。而那扎着红襟的媳妇,象扑倒在地一般躺在那里,还一直没有醒过来。

  “佐五治哟,你跟媳妇俩搭的棚象个麻雀窝,太小哦,这怎么行呢!把棚子放大点吧。我每天早上到各处查看,你们小房的蒲草帘子下面,总有三四条腿伸出来。多不体面呀!……”

  “是喽,这回放宽点吧……’‘

  佐五治一面呸呸地吐着稻草叶子。一面回答说。

  忽到,身后咯咯地响起了茂代子响亮的笑声。

  “这鬼丫头,还站在这里呢!”袖子婆婆从佐五治屋里的地上,拾起一根劈柴抡了起来,茂代子还是笑个不停,象野兔一样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小茅棚了。

  这时,斜坡的广阔原野上,一处处都升起了白色炊烟……

  在茂代子等人搭起茅棚四、五天后的一个早晨,一沟之隔的对面高原上,又来了别个村庄的集团,正在动手搭盖茅棚。

  “那是T村的人们,今年来晚了一步。每年我都跟那个村的为子婆婆见面的,我们是顶要好的朋友啦。我早就想今年他们还会来的,我这就去看看。”

  吃过早饭袖子婆婆这样说了以后,便径直冲着那边高原横穿过去了。茂代子什么事情都想看个究竟,因此没有叫她跟去,她也保持着一段距离,一直尾随在袖子婆婆的身后。

  走了好长一段路,当走到交界的水沟附近时,对面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也横穿草原朝这边走来。她跟袖子婆婆完全相反,是一个身躯肥胖的人,穿着法蓝绒衬衫,脸庞丰肤红润,头上白发闪亮,一见面就给人以和善大方的感觉。

  两位老人互相认清对方以后,便举起手来,象想念已久似的一同奔跑到小沟边上。

  “为子嫂啊,真是好久没见啦……”

  “袖子嫂唆,你比去年又年轻啦,真的呀……”

  “欧,我是返嫩啦,别瞧我是这模样,我还想找个相好的哪!哈哈哈......

  两位老人前仰后合的放声大笑起来。接着,一如老年人常见那样掘开了话堤,谈论起今年的收成啦,最近的物价啦,土地法改革啦,以及其它一些家常琐碎聊个没完。茂代子在离开不远的地方听着,觉得十分枯燥无味。

  “说了半天,为子嫂,你今年带来了什么物件儿呀?"

  “今年只带来一个小伙子,是我本家的侄儿,春天才复员,是个体性极好的年轻人。你那边儿呢?’’

  “我把侄女带来啦。十八啦,个子矮点儿,可腰板儿粗壮极啦,又胖又结实,是个顶能干活的丫头……”

  “是楼,我一头午把茅棚搭起来,过晌就动手割草。我看,就叫两个年轻人撕打去吧!

  “好,好极啦!老年人对于这种事情,一向是最感兴趣的。越能成人之美,将来越容易‘升登天国’嘛!

  说到这里,两位老人蛮有兴味地又嘻嘻哈哈大笑了一阵。

  茂代子觉得不好意思了,脸上热乎乎地烧起来,一溜烟跑开了。

  姑娘回来以后,在自己地段上割着草,禁不住一颗心总要飞向远方、向着人们正在搭棚的T村那边。同时还总觉得浑身发烧,胸口不住地悴坪乱跳。

  用过午饭,袖子婆婆说:

  “茂代子,你现在到另外地方割草去,顺着那边的水沟一直往上割!

  “婶婶,你怎那么说?这边我刚割了一半嘛!

  茂代子绷着脸抗议说。

  “那甭管,剩下的我来。现在是叫你到那里割,跟我一起来!

  “但是,我—”

  “哎呀,我叫你来嘛!

  袖子婆婆带她并膀走了,顺手从茂代子头发上,给拿掉了草叶和草渣。

  在走近水沟时,又象今天早晨一样,为子婆婆从对面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伙子。

  “请多gy看,这是我的侄女茂代子。”

  “请多照看,这是我本家侄儿时造。”

  时造穿着部队的衬衫和裤子,脖上围了一条毛巾。这是一个中等身材两肩隆起的青年,头发上打着蜡,脸晒得发红,整个面貌给人的印象是强健而鲜明

  茂代子偷偷地投出敏锐的一瞥,登时觉得时造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

  “知道吗,你们是朋友。你们俩要顺着河边一直往上割……”

  袖子婆婆用命令的口吻向他们宣布。

  两个年轻人象跟谁赌气似的绷着脸,隔着一道狭小的水沟,并排向着山腰行动起来。一开头,年老的女人们还向他们的背影望了一阵,不久仿佛是忘了他们而聊起自己的家常。然后,约会好晚上一道去山上的温泉洗澡,才分手告别了。

  茂代子狠狠地挥动草镰,一步步地沿着绿色的斜坡往上割去。她并没有左顾右盼,但她眼前的某一地方,总是不断闪动着活动在水沟那边的时造的土黄色身影。

  这一带已经是他两个人的世界了。天上是朗朗晴空,潺潺的溪水轻声细语般地在流动;漫山丛生一片银白色的狗尾草穗,任凭微风吹拂而起伏摇曳。一眼望去,这些风光一如昨日,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但在茂代子的感觉上,自从今天过午以来,世界好象整个变了,那是什么呢?仿佛是往日一直空荡荡的一种东西,骤然间让一些什么给严严实实地填满了,并且,自己恰恰就在这幅场景的中心活动起来。

  水沟边上生长着茂密的灌木,把一些地方遮蔽起来,对面的情景望不见了。如果这样地界再长一点,茂代子便会感觉到自己被孤苦伶仃地遗弃在荒天野地的寂寞之中了。她不由得停下了草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对面,一直望到灌木丛的断头,又发现了土黄色衬衫,这时姑娘才松了一口气,她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自己又继续干起活来。

  一男一女并着排割草,茂代子这边儿难免要落在后头。这时,男的有意地放慢些等待着她,于是,两个人保持着不即不离,并肩向山沟一带割去。转身后望,两个村庄的人们,已被抛在下边很远的地方,显得很小了。

  时造忽然唱起歌来,

  小小的重五七哟,

  十五就当上了伐木佬,

  肩扛板斧腰别砍柴刀,

  瞧呵!花枫树迎刃便砍倒喽。

  ......

  发于丹田用力唱出的洪亮山歌,引起了几处震颤的回声,连续响彻在高原上空。这声音,透进倾听者的心灵深处,唤醒了睡眠状态的某种东西,以致茂代子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不止。对方的歌声刚停,她便情不自禁地放开喉咙对唱起来:

  小小的重五七哟,

  登上浅谷吹横笛,

  山巅的老松树呵,

  一齐把头低哟。

  这柔美的声韵哪,毫不含蓄地袒露出女人的一切,它犹如烧红的一支铁条,从时造的肩头一直贯穿到脚心了!这样的互相对唱,不正是男女间谈情说爱的原始形态吗。

  “朋友!

  茂代子唱完,时造第一次向她打招呼了。

  “不休息一会儿吗?你很累了吧?

  “嗯,喘口气儿也成……”

  茂代子毫不羞怯地回答。

  “那么,我到你那边去。”

  时造向小沟边走来,从灌木丛和藤蔓下面钻过去,跨过水流,来到茂代子这里。

  茂代子坐在温暖的草地上,伸直两腿,眼望着男人走近了,又一次看清时造确实是一个长相蛮好的小伙子。

  “你真不中用!看你割的茬子,跟拙笨的理发匠一样,东一撮西一缕地撂了多少呀!

  时造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用镰刀指着割过的地方说。

  “嗯,平时我并不这样,可今天,我想这是跟你在比赛......

  “你可知道,这样干下去,一返工,那就要加倍费劲和浪费时间啦……”

  “嗯,再不啦!

  时造从腰上取下烟口袋,开始抽烟。看见他用打火机点火,茂代子觉得新奇怪好玩的。

  “你还有这么个时髦的东西呀。”

  “嗯,我虽是个穷庄稼人,用的东西,总想弄的好一点儿。这个花了三百元哪。”

  茂代子从时造手里接过打火机,十分小心地打着,一着了火,便象小孩一样地欢叫起来。两个人没有多少可讲的话,只是呆坐在那里,沐浴着午后的太阳光。尽管如此,茂代子却朦胧地意识到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强烈的电流在串动,使她混身的骨节都有些麻木了。

  “唉,还得割呀!割草这玩艺儿,要趁天道好的时候干!……”

  时造蓦地站了起来,跨过小沟,回到自己的地段去了。

  两个人又并着排挥起了草镰。

  当天晚上。

  昏暗的电灯光,映照简陋的澡堂。热气不断从几个敞开的窗口向外散去,澡堂的屋里倒还凉爽。从温皇的喷口处引过来两根竹筒,放出腾涌的热流,倾注池内,这很使人满足,弥补了澡堂房屋的缺点。

  老人们洗澡时间太长了,茂代子在冲洗间里,等得不耐烦起来。其中袖子婆婆洗的时间最长,一次也没从池子上来过,一忽儿让热流冲腰冲背,一忽儿让水浸到脖子,回头再用水流来冲,简直没完没了。好容易爬上来,进了冲洗间,她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了。

  “喂!茂代子,快扶我一把!

  她嘴里嘟嚷着,一下子朝前倒了下来,趴伏在冲洗间的地上。六七个女浴客,惊惶失措地喊叫起来。茂代子比任何人吓得都厉害,把婆婆抱着翻转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大声喊叫:

  “婶婶!……你挺住点……婶婶!

  为子婆婆也跟着惊慌起来,说:

  “不要动,我叫时造来,他当过卫生兵懂得治病。时造!时造!

  她光着身子,跑到那边木板档壁的男池去,立即拽着已经穿好衣服的时造的胳膊回来了。

  “这是晕堂啦!

  时造看了一眼,很镇静地说。

  “你们弄反啦,对昏厥的人不应该泼水,更不该把头垫高,快把她的脚提起来,把头放低些。”

  茂代子从自己的膝上,把袖子婆婆放到地上,立刻发觉让别人看见自己一丝不挂害起羞来,便悄悄溜进池子里去了。

  时造把手放在袖子婆婆的心窝上,试了一下脉搏。

  “马上就会好的。”

  时造说完从女澡堂走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说,过了一会儿,袖子婆婆的精神就恢复了。因为正在黑暗的夜晚,时一造向茂代子借了一根扎腰的细带子,把袖子婆婆兜在背上,走了四公里夜路,一直送到割草场的茅棚中。

  袖子婆婆深受感动,让茂代子点上蜡烛,把自己秘藏的留做睡觉前喝的浊酒,斟了两饭碗请时造喝了。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时造这个人的模样,在茂代子和袖子婆婆的心目中,很快地变得更加可亲了。

  一连几日都是好天,也许因为紫外线过强,仅仅两三天,在这里干活的所有男女都被完全染成黑红色。就这样,高原一天天被割的干干净净,犹如铺了草席子的屋地一般。

  一天,茂代子在干活当中,发现河沟那边的时造,一忽儿转圈寻视,一忽儿手伸进布袋里,象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时造,你出了什么事情?’’

  “嗯,打火机不见啦。

  “唉呀,那么值钱的东西你弄丢啦?你真不中用!

  茂代子好象丢了自己的东西,显得格外焦急,跨过河沟来到时造割草的地方。

  “丢在哪里了,你心里有个数没有?

  没有。我认丢啦。这么一大片草地,象一块石头掉在大海里,干脆没法找!

  “你好好想想看!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吗?

  “嗯,……我,那会儿到水沟那边屙屎啦,也许那工夫丢的。可是在哪屙的我也记不准啦。......我认头啦。”

  茂代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时造,你还屙屎吗?那么,闻味也能闻到哇。我这就找去。”

  茂代子不听劝阻,走下水沟,顺着水流往下游走去。她从茂密的灌木丛下面钻过去时,发出喊喳咔喳的声响逐渐去远,消失了声音。时造心不在焉地伸开四肢,躺到了草地上。

  过了一会儿,茂代子在很远的下游处,从水沟的那一面走了出来。

  “时造,找到啦!

  一边喊着,不顾一切地从坡下跑上来。一面急促地喘着气,紧挨时造的身边坐了下来。

  “时造,正跟你说的一样。可是,你怎么象个熊一样,屎屙了那么一大堆!

  “我抱的是多吃、多厨、多干主义。”

  “对,我跟你一样。……时遗你抽烟,我给你打火。”

  时造往烟袋里装好烟,茂代子给打着了打火机。当她点上第二袋烟的时候,

  “拿来,我也抽一口。”

  她把烟袋夺过去狠狠地吸了一口,立刻呛的喘不过气,流出眼泪了、惹得时造放声笑起来。

  “爱呀!真辣呀!……不过,我老了以后一定要抽烟,从现在就定下来。我说,时造,我讲讲自己的理想,你听着。我呀,首先要出嫁.…”

  “嫁给哪里?

  时造脸上毫无表情地问。

  “哪里?来娶我的那个地方叹!随后,我就跟着丈夫拚命地干活。要多生几个孩子。老了,我就坐在火盆旁边抽烟,用女人使的金子细烟袋,还要用金子做的小酒盅喝点浊酒。这种身份该是蛮不错吧,你觉得怎样?......

  茂代子把手放在时造的膝盖上,摇晃着催他回答。

  “这倒是真不错。不过,你要生许多孩子,就日本的农村现状来看,那只会增多缺地耕种的小户农民,这可得仔细考虑。有人说要少生孩子好好培养,我也认为这样好。”

  “你是主张节制生育的呀,那我可不同意。我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统统倒出来,让肚子空空净净地过个舒舒服服的晚年,女人的心情就是这样嘛!……这回把你的理想说给我听听。”

  “我吗?——我当兵去爪哇和以后被收容的时侯,看到那里的农村,我不禁想:我们农村的干法是很不妥当的,半年期间冰雪盖地,只搞一年种一茬稻谷的单项生产,这样下去,干多久咱庄稼人的光景也好不起来。尽管天上掉下来个民主,象咱这样的穷国,老百姓的生活永远也不能改善。要是咱老百姓自己不觉悟起来,改变作法,改善是不会实现的。要养牛、养猪、制造加工,冬季要搞些手工业......

  “是多种经营那一套吗?

  “就是。另外养育孩子要供给肉蛋、牛奶这类东西吃。日本人的体质太差啦,净吃些没有营养的东西,成天坐着过日子,这很不好。跟外国人——尤其是白种人一比,在体格方面,男人就相差很远,女人更是可怜啦!如果在腿和身条都长得笔挺的外国女

  人中间,把日本女人夹进去,正好象在麻袋下面安上两根萝卜,简

  直难看死啦!这是真的……”

  “你这些话让人听起来多刺耳呀!……外国女人会闻你的屎味吗?会给你找打火机吗?时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哎哟!!……你怎么拧起人来啦?无非是说说嘛,说的只是这么个情形,这跟你是两码事儿嘛......

  时造用手揉搓着被拧过的两只胳膊,紧盯着茂代子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他发出“唔唔”的类似野兽的哼声,两手搭在茂代子的肩上,一下把她捺倒在地,整个身子压了下去,可是,他刚刚发出两三次急促的呼吸,忽又“哎哟!哎哟!哎哟哟!”地惊叫着,竟自站起来了。

  他的衬衫袖子被咬破了,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渗出了粘糊糊的血。

  “象山猫一样咬人呐!不过,是我不对......

  时造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捺着伤口,聋拉着脑袋。

  茂代子脸颊涨得通红,怒容满面地站了起来:

  “你简直象野兽一样,我再也不跟你搭一句腔!

  说完,她扭头就越过水沟回到了自己这边,然后茂代子立刻又转回身子,语无伦次地、用尽全身气力喊着骂:

  “时造,你这个混蛋!......讲究多种经营的、节制生育的大傻蛋!

  随后,就颓然倒在地上,咿咿地哭了起来。

  时造把双手垫在脑后,神情沮丧呆呆地躺在那里。

  秋天的太阳依然悬在高高的空中,它用柔和的阳光,轻轻抚摸着两个闹翻了的男女青年身上……

  一天,一个不详的消息,冲玻了高原上劳动人们的宁静。在离山麓约四公里下边的、沿街的小树林里,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

  被害人是附近村里农家的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五天以前,母亲打发那个姑娘,沿着迂回的山路,去到外婆的村里办点事情。住过一宿,第二天早晨姑娘便背起装了三千元现款和蔬菜、木屐、衣裳等礼品的帆布背囊,顺着来时的山路回去了。可是,走出以后,就失踪了。

  为了寻找姑娘的下落,村里的人们全都出动了,也来过割草人们的中间,询问曾否见过一个小个子姑娘,她穿深蓝色带白花点的直袖上衣、带红格子的裙裤、头上扎着橙黄色三角头巾、背着个帆布背囊。可是,这里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人。

  村里的人们,以这条山道为中心,继续寻找姑娘的下落,夜里点起火把,连找了两天两夜。可是,仍然杳无信息。割草场的村民们互相议论说,可能姑娘是有了情人,一起逃往哪里去了。正在这时,从离家算起第五天的上午,姑娘的尸体竟在离村很近的小树林里被找到了。并没发现受过凌辱的痕迹,只是背囊里的三千元现款不见了,她是被用粗带子似的东西套在脖子上勒死的。这个消息当天下午便在割草场上传播开了,正好当时天空上阴云密布,给高原一带增添了一片不安的气氛。

  听说被害的姑娘跟自己同样是十八岁,茂代子受了剧烈的刺激,仿佛心脏都被冻结了,她两腿颤抖、整个身子好象悬在空中,一时也不得安宁。尽管如此,不,越是如此,茂代子越是被那忐忑、恐惧的好奇心驱使着,竟同村里人一道,搭上了山里开出来的大炭卡车。半路上,时造等人也登上车来,卡车上面挤满了人。

  现场是在两个村庄中间的很长一段坡路的中腰一带。这是一条在小山脚下开辟出来的公路,一面是高崖,一面是微凸的漫坡。姑娘是在漫坡的小树林里被杀害的。

  当茂代子赶到那里时,公路上已被案集如山的人们堵塞了,根本无法看到姑娘的尸体。

  茂代子踌躇地向四周环视一下,转身向不远的斜坡小树林里径直走去,然后,在约莫差不多的地方变换了方向,朝着人们聚集的地方,开始往崖上斜着爬。她意识到身后面有脚步声,象自言自语嘟嚷说:

  “时造,跟我来吧,不要离开我!我害怕……真怕……”

  明明心里害怕,可是茂代子还象中了魔一般钻过树枝、跨越树根、扯断藤蔓,一心一意地爬上了山崖。

  在人群的最前面站着三个警察,他们发现从意外地方走近跟前的茂代子,立刻吆喝道:

  “喂喂!当心!......

  茂代子胆怯地站住不动了,紧跟着“啊!!”地惊叫一声,抓住了跟着上来的时造的胳膊。那姑娘的尸体,就在几乎可以踩到的脚下躺着。

  尸体是头朝崖下仰卧着。衣服让泥和露水弄得很脏,白力士鞋也湿媲鹿的,脸上用包袱皮蒙盖着。她两只手胡乱地张着,露出的手脖子呈现着乌紫色。帆布背囊就放在头的旁边。

  茂代子的全身,象被风吹动的树叶一般索索地战栗,如果没有时造掺扶着,她恐怕一刻也站立不住了。但她那一对圆睁的大眼睛,还是死盯着尸体不肯放开。

  人们轮流着挤到前面来,互相悄声地耳语着。这时,一个不知是哪村的胖老大婆走过来,用手赶开围着尸体乱飞的苍蝇,一面用平常说话的高嗓门说:

  “简直太可怜啦!……这姑娘要是早些出嫁,就不会遭到这样可怜的下场啦。可怜哪,真可怜哪!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说着她把手掌合了起来。

  多少恢复了一些镇定的茂代子,为了给这个同岁的、身材又矮于自己的不幸姑娘祈祷冥福,自己也跟着合起双手垂下头来。在默祷时,她从闭着的眼角里沁出了泪珠……

  回到割草场以后,茂代子一直觉得脊梁骨麻冷,心里极不舒服。每一想起那个姑娘的不幸姿态,就大大呼一口气,用双手在嘴边扇动,尽量要从自己身上赶走厄运。

  直到今天早晨,割草场上还是和平的、一切都那么快乐地生活着。如今在茂代子看来,都无非是内里蕴育着许多不幸因素的暂时现象。

  晚饭之后,当各处山谷开始变成灰暗颜色的时候,茂代子便惶惧起来,急忙钻进茅绷斗铺了。

  夜里,茂代子仿伟:‘“k觉了压抑,被郁j门的恶梦魔住了。她忽然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耳边传来了谷中小河的潺潺流水和几丝风声,声音虽是那么细微,听起来却象震撼了整个宇窗。

  “阿!我害怕!......

  被越来越重的恐怖感觉袭扰着的茂代子,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她觉得黑暗中仿佛有一双可怕的魔爪向她伸来7要加害于她。尽管身在茅棚里,会不会从四围的草帘下面随便什么地方,伸进魔手来,一下就把自己掐死呢?那时,即使想呼唤也喊不出来了。说不定就连睡在身边的袖子婆婆都不知不觉,自己就变成了一具尸体。即便在眼下,这样的事也是完全可能出现的呀。

  在如此恐怖的情境里,为什么别人还是那么漫不在意地说说笑笑、睡得又那么踏实呢?况且这是处在远离村落的寂寞荒山里呀!......

  蓦地,无意识听来的那个胖老太婆的话语,又在茂代子的心里回响起来。

  “这个姑娘要是早一点出嫁,就不会遭到这样可怜下场……”

  对呀!这里不就有产生恐惧的秘密吗?世上的大人们,被那些丈夫或妻子、众多的儿女或孙孙环绕在身边,稳稳当当地一天天过着生活一一象许多很结实的无形绳索,把他们牢固地拴在这个社会上,任何魔鬼也无法把这样的人们搜夺而去呀。

  与此相反,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的天真处女,才是缥缈无常、孤苦伶仃的存在呀!除了对未来抱有一点模糊的憧憬之外,没有任何一根绳子可以把她跟大地连结在一起。因此,恶魔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随心所欲地向他扑过来,施以残酷的迫害。啊!脆弱的、渺茫的、可怕的天真处女的处境啊!

  茂代子感觉自己生活的现状,正如战栗在风前的烛光一般,从而感到一种难忍的孤寂。

  “时造为什么不想把问题定妥呢?只要时造处处体贴我、好心相待,我何至这样寂寞苦恼呢!……”想到这里,好象时造的厚实胸脯、隆起的肩膀,突然压在了她的胸前,使茂代子几乎气都喘不上来了。

  茂代子坐起来,从稻草铺爬了出去,外面模模糊糊地有些亮光。一弯月牙儿悬在高空,断断续续的白色碎云,幻化出一道河川,飘在深蓝的夜空中。一股特别温暖的软风,飘忽不定地紧贴地面回荡着。

  茂代子离开了小棚子,跨上隐约可见的白色公路。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强而有力的绳索牵引着,径直朝时造居住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里,除了要见时造的念头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走了没有多远,来到公路的大转弯处,眼前出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茂代子吓了一大跳,立即停住了脚步。可是,一刹那间,她喊出了一声:

  “时造!

  茂代子三脚两步跑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楼住了男子的

  肩膀,接着把头偎在怀里,激情地抽泣起来。

  “时造,我害怕、我寂寞、我睡不好。……啊,时造,你娶我吗,啊?娶吧!我能干活,我要做你的媳妇。时适,娶我吧......

  “茂代子,你说的可是真心话?我是个顽固人,要是你说谎, 日后我决不宽饶你。你真想嫁我吗?……我,乍一见你,就喜欢上你啦……”

  “我真高兴啊!时造,你紧紧搂住我,要象勒断骨头那样紧! !快活极了!

  茂代子让强壮有力的男人抱了起来,一连几次地把自己的脸颊贴在男人生着胡茬的脸上。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象 一盆热火般的最幸福时刻。

  此时的男人却还清醒,他松开搂着茂代子的手说:

  “你今天被吓得很厉害,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睡得好不好。 ……现在还是夜里,你回去吧,让婶婶知道了反倒不好,有话明天说。把这个给你吧,你收下。”

  在黑暗中男人递过来的就是那个打火机,茂代子一摸就知道了。

  “啊,我不到老时不想抽烟,这对你有用……”

  “是我的一点心意嘛!

  男人一直把茂代子送到茅棚门口。在那里茂代子又一次被“勒断骨头”般地拥抱一阵,然后他在踢踢塌塌的草鞋声中,顺着白色的公路离去了。

  茂代子紧盯着远去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昏暗中,这才象喝醉了酒一样迷惘惘地钻进了茅棚。

  躺下以后,浑身象生起一盆火,怎么也无法入睡。于是,茂代子便趴在稻草上,把攥在手心的打火机拨弄了两三次,每次都有一个小小的火苗把小房里照亮。茂代子的两颊排红,两只眼神如入梦境,里面蕴藏着柔润的光芒。

  “茂代子你在做什么?点的什么火?

  身旁的袖子婆婆,从稻草铺里发出带有睡意的问话。

  “是打火机。......我不该惊动醒婶婶。”

  “打火机?是美国火柴那种玩艺吧?!……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时造送给我的··一”

  “……你跟时造俩,已经说妥要做夫妻了?

  “嗯,时造,一定要我嫁他。”

  “你想嫁吗?

  “想......我也喜欢时造。”

  “嗯,那好吧。……可有一件,茂代子,在没正式订婚以前,两个人决不许到一块睡觉呀!

  “哦,婶婶,我懂得怎样保护身子。”在黑暗中,茂代子大声自负地说。

  “现在我才能对你讲,你是找到了一个会体贴人的好女婿。茂代子,上次,我晕了堂子是时造背着送回我的吧,那时侯,我一来是身体不好,加上年纪大了有时就憋不住,我在时造背上撒过一泡尿呀,......

  “哎呀!真是个脏婶婶!怪不得我的带子有两个地方都湿渡渡的。”

  “时造这个小伙子,不嫌自己背上被弄脏,反倒怕给我这个老年人丢脸,连一星星的不高兴话也没有说,一直背着我送到这里。象这样能体贴人的年轻人,打灯笼也没处找哇!......他是这种人,所以时造也会体贴你的。你真找到了一个好女婿!我明天就对为子婆婆说去,等今年收拾完稻子,就叫那头儿正式过来求婚......唉,闭上嘴睡觉吧!

  “婶婶,你告诉我一件事,这些天夜里睡醒以后,我总觉得心里闷的慌,有时竟想一个人哭一场,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那呀,那是你想要生孩子啦!

  “哦··…哦……”

  茂代子仿佛被谁猛击一掌,发出了惊讶的叹息。

  小屋里顿时沉寂下来了。

  在屋角处,象是蟒鳍在吱吱地叫。在这微弱的乐曲引导下,茂代子不久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茂代子和时造坐在一眼可以望到茅棚的山腰朝阳地方休息。

  时造两手交叉枕在头下仰卧着,茂代子在他身旁,一只手支在地上斜坐着。

  “时造,婶婶说我找了一个能体贴人的好女婿,你是那样吗?

  “能不能体贴人,不到一块过日子怎么会知道?先下结论可不行啊!人哪,对以后的事情,不可以随便说大话呀!

  “我认为你是有情有义的……可是,我允许你在一辈子当中,可以用拳头揍我三顿。这只能是三顿!

  时造苦笑了一下。

  “我不打你,用嘴说嘛。”

  “是吗?不过,要是三顿的话,你倒不必客气……”

  “你说的话真有点莫名其妙,你是个古怪的女人哪!

  “—我说,时造!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说吧!答应什么?

  时造迷惑不解地眼睛朝下望着茂代子的脸。

  “那就是:你要答应我,在没正式举行婚礼以前,我可以随便碰你的身体,你可不能用手碰我的身体。”

  “你呀_真是少有的怪丫头!

  时造为难地啧了一声。

  “即使不订条约,对于你这牙齿,我也是心有余悸呀!

  “咱可约好了,啊!这回我真是无牵无挂啦!……”

  茂代子立即履行条约,从时造的粗脖颈上捉蚂蚁啦、从头发上拂掉干草啦、顺手又摸起下巴啦。时造哭笑不得地闭起双眼任凭她随意摆弄。

  “我困得慌,想睡一会儿……”

  “吹,睡吧。......听人家说,女人在山上睡午觉,蛇会钻进来,我坐在身旁照看你。”

  茂代子一动不动地、以慈母般的眼神凝望着时造的面孔,他稍微伸了伸肢体,便渐渐发出均匀缓慢的呼吸,磕睡起来。

  也许是有所感染吧,过了一会儿的工夫,连她自己也跟着有了睡意。于是,茂代子便斜着身子,把头偎在时造的腋下,以臂当枕,颓然地横卧下来。——有一天,天刚蒙蒙亮,被风刮倒茅棚的佐五治夫妇不正是这样睡在一起吗?——她一面这样回想着,一面也磕睡起来。

  当他们进入梦乡之后,身后草丛里的狗尾草穗,仿佛更放大了银白色的耀眼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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