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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淳朴的人

2018-12-12 10:42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25627351 Times

 

福楼拜:淳朴的人

主教桥的太太们羡慕欧班夫人有位好女仆费莉西泰,整整五十年。

费莉西泰每年工钱一百法郎,下厨做饭、收拾房间,缝补浆洗衣服、套马、饲养家禽、炼制奶油,全都一人包了,对女主人更是忠心耿耿。然而欧班夫人却不是一个脾气随和的人。

欧班夫人早年嫁给一位没有产业的美男子,可惜他在一八○九年初,就丢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身债务,离开人间。守寡的夫人只好卖掉她的不动产,只留下图克和热福斯的两处田庄,一年收入最多不过五千法郎,所以她离开圣梅莱纳的住宅,搬到一所开支较小的房子居住,那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坐落在菜市场后面。

这所房子的屋顶盖着青石瓦片,一边是一条小巷,另一边是一条通向河边的小路。房子里面,地面高低不平,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跌跤。一间狭窄的过厅把厨房和 “起居室”隔开。欧班夫人整天呆在这 “起居室”里,坐在窗户前面一张麦秸面坐垫的扶手椅里。沿着油了白漆的护壁板,八把木椅子,摆成一排。晴雨表下方的一架旧钢琴上,匣子和纸盒堆得像个金字塔。壁炉是路易十五时代式样的,用黄色大理石砌成,两旁各有一把缎子面的安乐椅。一只座钟放在壁炉顶中央,像一座维斯塔 的神庙。房间里有一点霉味,因为地板要比花园低。

二楼有 “夫人”的卧室,这房间很大,墙上裱着印有素色花朵的糊壁纸,挂着一身麝香公子 装束的 “老爷”的遗像。卧室通向另一间较小的房间,那里放着两张没铺垫子的小孩床。然后是客厅,常年关着不用,里面堆满了蒙着布罩的家具。一条过道通向书房,书柜里放着书籍和无用的文件,从三面围着一张黑色大木书桌。两块护壁板已经看不见了,因为上面挂满了钢笔画、水粉风景画和奥德朗 的版画,使人想起往年的好光景和消逝了的奢华。三楼,一扇天窗照亮了费莉西泰的房间。从那里可以看到一片牧场。

费莉西埃黎明即起,怕误了弥撒。接着,她脚不停手不住地一直忙碌到天黑。吃过晚饭,她收好碗碟,关紧大门,把木柴插进炉灰里,就在炉膛前面入睡,手里拿着一串念珠。买东西时,她那股讨价还价的犟劲,没人能比。要说干净,那些亮锃锃的锅子,真能把别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生活节俭,吃饭时细嚼慢咽,桌上的面包屑全都被她用手指沾来吃个精光。那面包是专为她烤的,每个重十二斤,够她吃二十天。

一年四季,她总是披着一块印花布方巾,用一个别针扣在背后;她戴一顶遮没头发的软帽,穿一双灰色长袜子,穿一条红色的衬裙,在短上衣外面加上一条长围裙,像医院里的女护士一样。

她的脸面瘦削,嗓音很尖。她二十五岁时,看上去足有四十岁。她一到五十岁,旁人就根本无法猜测她的年纪了。她沉默寡言,身子挺得笔直,一举一动都有分寸,就像一个木雕的女人,由某种机械支配她的动作。

 

她跟别的女人一样,也有过一段恋爱史。

她父亲是泥水匠,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了。接着母亲也去世了。几个姐姐各自谋生去了。一个佃农收留了她,虽然她年纪还小,也要叫她到田野里去放牛。她穿着破衣烂衫,冻得直打哆嗦;她趴在地上喝水塘里的水,无缘无故遭毒打,最被冤枉偷了三十个苏 ,给赶了出去。她跑到另一个田庄,在那里饲养家禽。东家很喜欢她,所以一起工作的伙伴们就妒忌她。

八月里,有一个晚上 (她那时已经十八岁了),他们拉她到科勒维尔镇去参加舞会。那刺耳的提琴声,树丛里的彩灯,花花绿绿的衣衫,各式各样的花边,金色的十字架,还有那跳跳蹦蹦的人们,马上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惊得发呆。她羞怯地闪在一旁观看。一个样子很有钱的年轻人,两肘靠在一辆小载重车的车辕上抽着烟斗。他走过来邀她跳舞,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并送给她一条丝绸头巾。年轻人以为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献殷勤要送她回家。走到一块燕麦地边,他粗鲁地把她按倒在地上。费莉西泰一害怕,喊叫起来。他只好走开。

另一天晚上,她在去博蒙镇的路上,遇到一辆大车。大车满载干草,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着。她想超过大车;在挨着车轮走过时,她认出那赶车的正是泰奥多尔。

他若无其事地和她交谈,说那天的事一定得请她原谅,“错误就出在多喝了几杯。”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很想逃走。

泰奥多尔立即转换了话题,谈起了收成和镇上的头面人物。他还说,他们成了邻居了,因为他父亲已经离开了科勒维尔镇,搬到埃科的田庄里来了。她脱口 “啊”了一声。他说,家里人希望他早点成家。但是,他并不着急,一定要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费莉西泰低下了头。于是,他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微笑着回答说,取笑别人是不应该的。

“不,我对你发誓!”说着,他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腰;她任由他紧搂着往前走去;他们的脚步也放慢了。风是软绵绵的,星星是亮闪闪的。满满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摇来摆去四匹辕马拖着慢步,带起一片尘土。走了一会,辕马因无人驾驭,就向右面拐了弯。泰奥多尔吻了费莉西泰一下。她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里,泰奥多尔和她约会了几次。

他们躲在院子尽头靠墙的一棵树下相会。她并不像小姐们那么天真,牲口早就教会她了。但是理智和保持贞洁的本能使她免于失身。她这样推推阻阻,越发煽起了泰奥多尔的欲火。泰奥多尔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可能是出于天真的想法,表示要娶她做妻子。她半信半疑,他则赌咒发誓。

过了不久,他谈起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去年,他父亲给他买了一个壮丁。但是说不定哪一天,他可能还要被征召去的;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可是费莉西泰认为,这种懦怯的心理恰恰证明了他对她的爱,所以就加倍地爱他。她时常在夜里溜出来,同他幽会。泰奥多尔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苦苦哀求,把她折磨得心都碎了。

最后,他说要亲自到省城打听消息,并约他在下个星期日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听他的回音。

约会的时间到了,她跑去会见情人。

她见到的泰奥多尔的一个朋友。

那人告诉她,泰奥多尔不能再同她见面了。他为了逃避征召,已经和图克的一位有钱的老寡妇勒胡赛太太结了婚。

这真是晴天霹雳,奇耻大辱!她悲痛地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然后,独自一人在野地里抽泣到天亮。她返回田庄,表示不打算再做下去了;到了月底,她领了工钱,把自己的东西包在一块头巾里,来到主教桥。

她走到客店前,向一位戴寡妇帽子的太太打听,有哪家要请女仆。这个太太正要雇一个女厨子。姑娘虽然没有什么本领,但看起来态度诚恳,要求也不高,所以欧班夫人最后说道:

“好吧,我用你啦!”

一刻钟后,费莉西泰就在欧班夫人家里安顿下来。

女主人很讲究 “家风”,嘴里老是叨念着 “老爷”,使人感到他无处不在。所以,费莉西泰初来时老是觉得提心吊胆。七岁的保罗,四岁的维尔吉妮,在她眼里都是用珍贵的材料制成的;她常常像马一样把他们驮在背上。可是,欧班夫人不允许她过多地吻两个孩子。她觉得很受委屈,但是这里的环境安适,她渐渐地消除了愁闷。

每逢星期四,照例有几个常客来玩几盘波士顿纸牌。费莉西泰事先给客人们准备好纸牌和脚炉。客人们八点整来到,快敲十一点钟的时候告辞。

每个星期一早上,家住林阴小道旁的旧货商就地摆开他的破铜烂铁。不一会,镇上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其中夹杂着马嘶、羊咩、猪哼和车轮刺耳的嘎吱嘎吱声。临近中午,赶集进入高潮。这时,总有一位老农跨进欧班太太家的门槛。这老农身材高大,长着鹰钩鼻,脑后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他是住在热福斯的佃户罗勃兰。不一会儿,住在图克的佃户利埃巴尔也来了。他是个红头发的小矮子,胖墩墩的,穿一件灰上衣,皮裹腿上绑着马刺。

他俩是给东家送母鸡或奶酪来的。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招,每次都要被费莉西泰戳穿。他们临走时,总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时候,欧班夫人要接待一位叔叔德 •格莱芒维尔侯爵。他因为吃喝嫖赌,倾家荡产,如今住在法莱兹的最后一小块土地上。他总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到,还随身带一条吓人的鬈毛狗。这畜生的爪子往往要弄脏所有的家具。侯爵大人呢,尽管他竭力装出一副上等人的样子,甚至每次说到 “先父”两字,总要脱帽,但是他恶习难改,一见到酒就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嘴里还说些污言秽语,显出轻佻的样子。费莉西泰总是和颜悦色地把他推到门外,并且说道:“差不多了,德•格莱芒维尔老爷!下次再喝吧!”说完,她顺手关上了大门。

她却很乐意为当过诉讼代理人的布雷先生开门。但是,她一看到他的白领带、秃脑门、衬衫前襟上的花边、宽大的棕色礼服,还有他弯起胳膊吸鼻烟的姿态 (总之,他的整个模样),她都会感到心慌意乱,就像我们见到大人物时一样。

布雷先生替夫人管理产业,所以和夫人经常在“老爷”的书房里,一连呆上好几小时。他总是担心受牵连,对官府毕恭毕敬。他自称懂拉丁文。

为了用一种有趣的方法教育孩子,布雷先生送给他们一套地理知识图片。那些图片上印着世界各地的风光,有头插羽毛的吃人生番,有抢走一位姑娘的一只猴子,有沙漠里的贝督因人 ,还有一条中了鱼叉的鲸鱼,等等。

保罗把这些图片讲解给费莉西泰听,这就是她学到的全部文化知识。

孩子们是在基约那里受教育的。基约是在区分所当差的可怜虫,写得一手好字而出名,喜欢在靴子上磨小刀。

天气晴朗的日子,全家人大清早就去热福斯的田庄。

田庄在一个斜坡上,房舍建在院子中央。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海,像一个灰色的斑点。

费莉西泰从篮子里取出冷肉片,一家人就在紧靠炼奶场的一套房间里吃午饭。这里原来是座别墅,现在只剩下这么几间了。墙上的糊壁纸已经破烂不堪,穿堂风一吹,便瑟瑟地抖动起来。欧班夫人触景生情,难过得低下头来;这样,孩子们也不敢出声了。她于是说道:“去玩吧!”孩子们拔腿就溜了。

保罗爬进仓房里捉小鸟,往池塘里打水漂,或者拿木棒敲大桶,像敲鼓一样咚咚地响。

维尔吉妮喜欢喂兔,或者奔来奔去采摘矢车菊。她跑得飞快,露出了绣花衬裤。

秋天的一个黄昏,他们穿过一个牧场,准备回家去。

上弦月照亮了天边一角,夜雾有如轻纱,飘浮在图克河弯弯曲曲的河面上。几头牛躺在草地中央,静静地看着这四个人走过。到了第三块草地里,几头牛站了起来,在他们前面围成一圈。费莉西泰说道:“别害怕!”她哼起一种悲歌似的曲调,轻轻抚摸着身边那头牛的背脊;那头牛转过身去,其他几头牛也跟着转了过去。但是,就在他们穿越下一块草地的时候,忽然响起一声骇人的牛哞,一头公牛从雾里钻出来,朝着两位妇女走过来。欧班夫人正要跑开。“别跑!别跑!走慢一点!”她们还是加快了步伐,听见低沉的鼻息声在背后越来越近。牛蹄像铁锤敲击草地;公牛已经狂奔过来了!费莉西泰回身抓起两个土块,朝公牛的眼睛里扔去。那畜生低下了头,摇晃着双角,浑身颤抖,连声狂哞。这时,欧班夫人已经领着两个孩子跑到了牧场的尽头,她又急又怕,不知道怎样越过草场边缘的围坡,费莉西泰面对公牛,不停地朝牛的眼睛里扔土块,使牛睁不开眼睛。她边扔边后退,嘴里喊着:“快跑!快跑!”

夫人下到了沟底里,一会儿推保罗,一会儿拉维尔吉妮,她爬上去又摔下来,最后鼓足勇气,总算爬到坡上。

公牛把费莉西泰逼到一道栅栏前,它喷出的口沫溅了她一脸。再迟一秒钟,牛角就会顶穿她的肚皮。幸好,她及时地从两根木桩中间钻了出去。那庞然大物大吃一惊,便停了下来。

这件事,在好几年里,成了主教桥居民的谈话资料。费莉西泰并不以此自豪,她甚至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

近来,她把全部精力放在维尔吉妮身上,因为女孩子自从受了那场惊吓,神经受了刺激。给维尔吉妮看病的普帕尔医生建议,带她到特鲁维尔镇去洗海水浴。

那时候,到特鲁维尔镇洗海水浴的人不太多。欧班夫人四处打听情况,还请教了布雷,像出远门似地准备起来。

动身的前一天,行李就由利埃巴尔用大车送走了。动身的那天,利埃巴尔牵来了两匹马,其中一匹套着配有天鹅绒靠背的女用马鞍;另一匹的胯背上,放着一个斗篷卷成的座垫。夫人上了马,跟在利埃巴尔的后面;费莉西泰负责照料维尔吉妮;保罗骑的是勒夏普图瓦先生的驴子。借驴子的条件,是保证小心照料它。

这条路难走极了,他们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完这八公里。马踩在泥地里,一直陷到踝骨,要猛摇几下屁股,才能把脚拔出来;有时候马被车辙绊住了腿;有时候却要跳着走。利埃巴尔的母马还常常突然停下不肯走,他总是耐心地等待;这时,他就讲起路旁地主们的事,其中还穿插几句他对道德问题的感想。在经过图克镇里被旱金莲围绕着的一排窗子时,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就说这儿的一位勒胡赛太太吧,她不挑年轻的男人,反倒……”。费莉西泰没听清下面的话,因为马正在小跑,驴子在奔跑。他们进了一条小路,路旁的一扇栅栏门打开了,出来了两个孩子,大家就在离门槛不远的粪尿池前下了马。

利埃巴尔的老伴一见到女东家,显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她摆好午饭,有牛里脊、杂碎、灌肠、烩鸡块,还有冒着泡沫的苹果酒、糖煮水果馅饼和酒醉李子。她满嘴的客套话,说夫人的身体显得更加健康啦,小姐出落得越发 “俊俏”啦,保罗少爷也特别 “壮实”啦,还不忘提起他们早已去世的祖父母,因为利埃巴尔家为主人家当了几代的差,老一辈的主人他们全都认识。这田庄也和居住的人一样,像是传了好几代。房顶上,椽子已被虫蛀了。墙壁被炊烟熏黑。玻璃窗蒙着尘土而变灰了。一个橡木餐具架上,摆满了坛坛罐罐和各种器皿:有柄大口水罐、锡盆、捕狼的夹子、剪羊毛的大剪子,还有一个很大的喷射器,孩子们一看到它就笑了。三个院子里,苹果树的根部长满了蘑菇,许多枝桠间长着一簇簇槲寄生。好几棵树被大风刮倒,可是又在半腰里抽枝发芽;每棵树上都挂满果实,把树枝也压弯了。房顶铺的是麦草,像覆盖着棕色的天鹅绒,虽然有点厚薄不匀,倒也经得最猛烈的狂风袭击。但是,车棚已经倒塌。欧班夫人说,她会放在心上的。接着,她吩咐重新套好牲口。

又走了半小时,他们才到达特鲁维尔镇。一行人下了驴马,准备徒步绕过 “埃科尔”悬崖,这悬崖居高临下,在一些船只之上。三分钟以后,他们到了码头,进了达维德大妈的 “金羊羔”客店的院子。

维尔吉妮从头几天起,就觉得不那么虚弱了。改变环境、吸新鲜空气,洗海水浴,果然有效。她没有游泳衣,就穿着衬衫下水;女佣人在海关的一间供浴客使用的小屋里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

每天下午,他们骑驴子翻过黑石崖,到埃内克维尔镇那边游玩。一条羊肠小道向高处伸展,两边的山坡上绿草如茵,宛如公园里的大草坪;接着,他们到达一片高地,牧场和农田交替出现。路边的荆棘丛里,长着冬青;这里那里都有一棵干枯的大树,伸出枝杈,在蔚蓝色的天空里画出一些之字形的曲线。

他们几乎总是在一块草地上休息。这地方面向大海,左边是多维尔镇,右边是勒阿弗尔。太阳把大海照得银光闪闪,海面像镜子一样平滑,风平浪静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儿水声。几只麻雀躲在一旁不停地啁啾。万里苍穹覆盖着所有这一切。欧班夫人坐着做针线活;维尔吉妮在她身边编灯芯草玩;费莉西泰忙着采摘薰衣草的花朵;保罗觉得无聊,老想走开。

有时候,他们乘船穿过图克河去捡贝壳;退潮时,海滩上留下了一些海胆和水母;两个孩子奔来奔去追逐被风吹来的海水泡沫。阵阵碧波落在沙地上,沿着海岸沙滩展开。海滩伸向远方,一望无际,只是在陆地一边,几道沙丘把它和跑马场似的马雷大草场分隔开来。他们从那里往回走。海岸斜坡尽头的多维尔镇,随着他们逐渐靠近,而愈来愈大;那参差不齐的房舍,仿佛大大小小的花朵,欢乐地开成一片。

有时天气太热,他们就留在屋里。耀眼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一条条光带。村子里静悄悄的,坡下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这一片静谧使这里的生活越发显得恬静。远处,捻缝工在给船身嵌填船缝,令人沉闷的风吹送来沥青的气味。

他们最主要的消遣,就是观看渔船返港。船队过了浮标,张着半帆,迂回地行驶。浪花拍打着船底,前帆被风吹得胀鼓鼓的,像一个个气球;渔船破浪而行,徐徐地进了港湾。突然,船锚纷纷下落。渔船靠上码头停住了。水手们隔着船舷,抛出活蹦乱跳的鱼鲜。一排车子等着装运,头戴软布帽的妇女一涌而上,有的抬鱼筐,有的拥抱她们的男人。

有一天,有一个渔妇走过来和费莉西泰攀谈。不一会,她兴高彩烈回到屋里说,她找到一个姐姐;接着,勒鲁的老婆娜丝塔齐 •巴莱特在屋里出现了。那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右手搀着另一个孩子,左边还跟着一个小水手。那男孩一顶贝雷帽都扣到了耳朵上,两个拳头叉在腰里。

过了一刻钟,欧班夫人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从此以后,他们老是在厨房附近转悠。散步时也常常会碰到这母子四个人,但是那男的却一直没有露面。

费莉西泰对他们产生了感情。她买了一床被子、几件衬衫和一个炉子送给他们;他们显然是来占她的便宜的。欧班夫人讨厌这种软心肠,而且她更看不惯那个小外甥,因为他不懂规矩,老是 “你”呀 “你”呀地和保罗说话。维尔吉妮开始咳嗽起来,天气也变坏了,于是他们回到主教桥。

布雷先生指点她为孩子挑选一所中学。康城的那一所,据说是最好的。保罗就要去那里上学了;临走时,他勇气十足地同家里人告别,想到要和同学们在一起生活,他倒是很乐意的。

欧班夫人无可奈何地让儿子离开自己,因为这迟早是不可避免的。维尔吉妮也渐渐减少了对哥哥的思念。费莉西泰听不到保罗的闹腾声,反倒觉得有点寂寞。不过,另一件事逐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从圣诞节起,她每天要带小姑娘到教堂学习教理问答。

 

费莉西泰在教堂门口屈膝半跪,然后走进高大的殿堂。她穿过两排椅子,翻下欧班夫人的座位坐定,两眼环顾四周。

两边唱诗班的位子坐得满满的,男孩子在右面,女孩子在左边;本堂神甫站在诵经台旁边;后殿的一块花玻璃窗上,圣灵俯视着圣母;另一块玻璃上画的是圣母跪在圣婴耶稣的面前,圣体龛后面,有一组圣米歇尔 降龙的木雕。

本堂神父先讲了一遍圣史的梗概。费莉西泰听着,仿佛看到了乐园 、洪水、巴别塔、焚烧的城邑、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从此,在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中,她产生了对至高无上的天父的尊敬,对天父的震怒的畏惧。听到耶稣殉难时,她哭了。耶稣是多么疼爱孩子们哪,他给众人饭吃,他使瞎子重见光明,并且仁慈地自愿降临到穷人中间,生在一个马棚的粪堆上。那些人为什么要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呢?福音书中讲到的那些家常事,什么播种啦,收获啦,榨汁机啦,在她的生活中是多么熟悉啊;可是它们受到上帝的恩泽,都变成神圣的东西了。她因为爱圣羔、看到小羊羔就充满了温情;她出于对圣灵的热爱,也就越发喜欢鸽子了。

她很难想象圣灵的模样;因为圣灵不仅像鸟,也像火,有时又像一阵风。在沼泽边飞舞的,也许就是圣灵的光吧;那吹动云彩的,也许是它的呼吸;使教堂的钟声变得悠扬和谐的,也许就是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满怀着崇敬的心情,享受着四壁的阴凉和殿堂里的宁静。

至于教义,她可一点儿也不懂,她也不想试着学会它。本堂神甫在台上宣讲,孩子们在台下齐声朗读,她听着听着就睡了;直到功课宣告结束,大要站起来要走了,木鞋敲响了地板,才把她惊醒。

由于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方面的教育,就靠这样不断地听讲,她竟学会了教理问答。从此,维尔吉妮怎么做,她也怎么做,她跟着小姑娘斋戒,与她一起忏悔。到了圣体瞻礼节,她俩合献了一张迎圣的祭坛。

小姑娘还没有领第一次圣体,费莉西泰先就操心筹备起来。她忙得不可开交,准备鞋子、念珠、经书和手套。她在帮助夫人给维尔吉妮穿衣服的时候,紧张得双手直哆嗦。

望弥撒时,她觉得焦虑不安。布雷先生挡住了经台的一角;但是,那一群圣洁的小女孩就在她的正前方。她们戴着洁白的花冠,面纱挂得很低,看上去就像一片雪野;她老远就从一个最秀气的颈子,与毕恭毕敬的神态中,认出了她最心爱的小姑娘。钟声响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殿堂里一片肃穆。大风琴开始奏乐,唱诗班和信徒们齐声唱起 “上帝的羔羊” ;接着,男孩子列队上前,女孩子跟着站起来。她们双手合拢,一步一步地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孩子们在第一级台阶上跪下,一个接着一个,领了圣餐,然后,又按原来的顺序,回到自己的祈祷跪凳上。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费莉西泰探出身子去看她,在她真诚的爱所产生的想象里,她觉得自己和小姑娘融为一体了;孩子的脸变成了她的脸,她穿的就是孩子的衣裙,她胸中跳动的就是姑娘的心;到了张嘴和闭眼的时候,费莉西泰差点晕过去了。

第二天清早,费莉西泰来到教堂的圣器室 ,要求本堂神甫允许她领圣体。她虔诚地领了圣体,但已经体验不到前一天的那种幸福心情了。

欧班夫人希望把女儿培养成一个完美的人,而基约既不能教英语,也不懂得音乐,所以夫人决定把孩子送到翁弗勒尔 的圣于尔絮勒女修道院去寄读。

小姑娘并不反对。费莉西泰却哀声叹气。她觉得夫人的心肠太硬。过后,她想也许主人是对的。这种事已经超出她该考虑的范围了。

终于有一天,一辆旧马车停在大门外,车上走下来一位修女。她是专程来接小姐的。费莉西泰把行李装到车顶上,对车夫叮咛了一番,还往车座下的杂物箱里塞了六罐蜜饯,十二个梨和一束菫花。

临走的时候,维尔吉妮抱住妈妈大哭起来,夫人吻她的前额,反复地说:“别哭啦!勇敢些!勇敢些!”脚踏板往车上一翻,马车开动了。

这时,欧班夫人也感到支持不住;当天晚上,她的朋友洛尔默夫妇、勒夏普图瓦夫人、“那几位”罗施弗耶小姐、乌普维尔先生和布雷,都过来安慰她。

欧班夫人在女儿刚走的时候,觉得十分痛苦。好在一个星期里有三天,她都能收到女儿的信。其余的日子、她用来写回信,看书,或者到花园里散步,用这种办法来填补空余的时间。

每天早晨,费莉西泰照例要进维尔吉妮的卧室,扫视一下四壁。她不能再给小姑娘梳头、系小靴子的带子、替她塞被窝,也不能再搀着她的小手外出了,尤其是因为见不到那张可爱的脸庞,她觉得实在闷得慌。她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试着编织花边。但是,她的手指太笨拙了,一下子就把线头弄断了;她心烦意乱,睡不着觉,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下可毁啦!”

为了“解闷”,费莉西泰请求主人允许她接待姨侄维克多。

每个星期日,做完弥撒以后,维克多就来了。他袒露胸膛,脸颊红扑扑的,身上散发一股乡野的气息。费莉西泰立刻摆好刀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起午饭来;她一方面为了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另一方面,又拼命把维克多的肚子塞得满满的,以致他吃到后来,往往就睡着了。晚祷的钟声一响,她把维克多叫醒,替他刷净裤子上的尘土,给他打好领带,然后靠在他的手臂上往教堂走去。这时,她感受到一种母性的骄傲。维克多的父母每次都要他从姨妈那里拿点东西回去,有时候是一包粗红糖,几块肥皂,一点烧酒,有时候还要拿钱。维克多带来破烂的衣服给她缝补;她乐意干这种苦差事,因为这是一种机会,可以促使他再来。

到了八月里,维克多的父亲带着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也回家了,这使费莉西泰得到一些安慰。但是,保罗变得任性;而维尔吉妮也已经长大,再也不能用“你”来称呼她了,这使她们俩都觉得不自在,彼此之间好象隔了一道障碍。

维克多先后到过莫尔莱,敦刻尔克,布赖顿 ;每次返航,他总要送一件礼物给费莉西泰。第一次是一个用贝壳做的盒子;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第三次是一大块做成人形的蜜糖香料面包。维克多变得漂亮了,他身材匀称,蓄一撮小胡子,长着一对坦率的眼睛,一顶小皮帽歪戴在脑后,像个领港员。他还讲了一些故事给她听,里面夹杂着水手的行话。

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星期一(费莉西泰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维克多说,他受雇跑外洋了。后天夜里,他要搭邮船,从翁弗勒尔到勒阿弗尔,去赶他的远洋双桅纵帆帆船。这条船将从那里启航。他这一去,也许要两年才能回家。

费莉西泰听说要分开这么长时间,心里难受极了,到了星期三黄昏,等夫人用过晚饭,她换上皮面木底鞋,一口气从主教桥跑到翁弗勒尔,足足跑了十六公里。

但是,到了卡尔韦尔岗的时候,她没有向左拐,反而朝右走,一直走到造船厂,只得又从那里返回来;她向路上的人打听,人家劝她快点走。她绕过停满船只的船坞,一路上跌跌撞撞,老是绊在缆索上。地势渐渐低了,一些灯光交叉在一起。她望见天边有许多马,还以为自己是急疯了。

码头边有一群马嘶叫着,因为它们害怕海。一架复滑车把马匹吊起来,放进船里。甲板上堆满了一桶桶苹果酒,一筐筐干酪,一袋袋粮食,旅客们在货物堆里挤来挤去;船长在骂人,母鸡咯咯叫; 一个小水手双肘撑在船首锚架上出神,对周围的一切全不在意。费莉西泰没有认出小水手,她喊道:“维克多!”小水手抬起头来;她向船边冲去。正在这时,舷梯突然被抽掉了。

好些妇女为邮船拉纤,她们边拉边唱。邮船出了港湾。船的肋骨发出嘎嘎的响声,沉重的波浪拍打着船首。船帆转了方向,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明月照得海面银光闪闪。邮船像个黑色的斑点,在海上越去越远,愈来愈淡,终于消失了。

费莉西泰在经过卡尔韦尔岗的时候,想把她最亲爱的人托付给上帝。她泪流满面,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云朵,祈祷了好久。全城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几位海关关员在悠闲散步;涵闸的孔洞里不停地流出水来,水声哗哗好似瀑布。两点钟敲过了。

天亮以前,女修道院会客室是不会开门的。回去迟了,夫人肯定会生气;所以她尽管很想亲亲维尔吉妮,还是往归途上走去。当她回到主教桥的时候,客店里的年轻侍女们刚刚睡醒。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许多个月了。他早先几次出海,她并不担心。去英吉利和布列塔尼,转眼间就回来了;而这一次他要到美洲,到殖民地,到西印度群岛,真是万里迢迢,去到天涯海角呀!

从此,费莉西泰一心惦念着她的姨侄。每当红日高照,她担心他口渴。起了暴风雨,她怕他遭雷劈。听见风在烟囱里吼,或刮下屋顶的瓦片,她仿佛看到这阵狂风刮断船桅杆,她的姨侄正在杆顶,身子往后一仰,跟着跌了下来,被大海的惊涛骇浪吞没。有时候,她想起地理图片上的故事,想象出维克多被野人吃掉,在树林里被一群猴子捉住,或者在荒凉的海滩上奄奄一息的情景。但是,她从来不把这些忧虑挂在嘴上。

欧班夫人则牵肠挂肚地想着女儿。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这个姑娘很重感情,但过于脆弱。她稍一激动,就会烦躁不安。她不能再学钢琴了。

夫人要求修道院按时来信。一天早晨,她久等的邮差没有来,开始焦急了。她一会儿走到窗口,一会儿又回到她的扶手椅,就这样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真奇怪,已经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费莉西泰用自己的例子安慰她道:

“夫人,我已经半年没有得消息啦!……”

“谁的消息?”

女仆轻声回答道:

“当然……是我姨侄的消息啦!”

“噢!你的姨侄!”欧班夫人耸了耸肩膀,又踱起步来,意思是说:“我连想也不想!……再说,他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小水手,一个要饭的,真新鲜!……可是,我的女儿……你想想!……”

费莉西泰虽然受惯了气,这一次可真的对夫人感到愤慨,但是事后也就忘记了。

想女儿想急了,夫人才会这样,不必计较。

在费莉西泰的心目中,这两个孩子同样重要;她的心已经把他们联在一起了,他们的命运也应当是一样的。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多的船已经驶抵哈瓦那了。他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

她听人说过,哈瓦那出产雪茄,所以在她的脑海里,那边的人除了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多准是裹在烟雾里,在黑人中间穿来穿去。那么 “万一有急事”,能走陆路回来吗?那地方离主教桥有多远呢?为了弄个明白,她就向布雷先生求教。

布雷走到地图前,开始解释什么叫经度。他看到费莉西泰听得发呆,嘴边就露出一种学究式的得意的微笑。然后,他拿起铅笔接套,指着一个椭圆形的缺口里的一个小黑点,那黑点难以觉察,说道:“就在这里。”她俯下身去看地图,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线组成的网,眼睛看花了,还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布雷请她说说有什么为难的事,她就要求他指出维克多住的屋子。布雷举起双手,打了个喷嚏,哈哈大笑;他笑她竟然这么天真。可是,费莉西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她也许还想在地图上看到她姨侄的肖像呢,真是无知得可怜!

半个月过去了。利埃巴尔像往常一样,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他交给她一封信,那是她姐夫托他捎来的。他们俩都不识字,她只好拿去请教女主人。

夫人正在计算一件毛衣的针数。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拆信一看,不禁打了个冷颤。她随即用深沉的目光看了费莉西泰一眼,低声说道: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的姨侄……”

他死了,具体情况信上没有说。

费莉西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她把头往隔板上一靠,紧闭双目,眼圈立即就红了。然后,她低下头来,垂下双手,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隔一会就重复说一次: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利埃巴尔望着她直叹气。欧班夫人在微微地战抖。

夫人叫费莉西泰到特鲁维尔镇去看看姐姐。

费莉西泰打了个手势,表示去也没有用。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利埃巴尔老头觉得该走了。

这时,费莉西泰才迸出一句话:

“他们才不当一回事呐!”

她又低下头来,机械地把桌上的毛衣针拿起来又放下去,反复好多次。

几个妇人抬着搁板从屋外院子经过,搁板上放着湿漉漉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子里看见了,就想起自己还没洗好的衣服。衣服是昨天泡的,今天该洗出来了;她往外走去。

她的洗衣板和木桶一直是放在图克河边的。她把一堆衬衫扔到河岸上,挽起袖管,拿起捧槌,使劲地捶了起来,那捣衣的声音连附近花园里的人也听到了。牧场上空荡荡的,风吹皱了河面;水底下,高大的水草弯弯地摇晃着,像浮在水里的死人的头发。她强忍着悲痛,直到傍晚,表现得很坚强。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她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抵住太阳穴。

过了很久,她才从维克多的船长那里,打听到他临死的情况。他得了黄热病 ,在医院里放血放多了。四个医生一起给他治疗,可是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医生说:

“唉!又是一个!”

他父母一直虐待他。费莉西泰不想再同他们见面;他们也没有采取主动,也许是把她给忘了,要不然就是穷人的心肠太硬吧。

维尔吉妮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她胸闷、咳嗽、连续发烧,两颊露出了血管的青纹。这表明她已经病得不轻了。普帕尔医生建议送她到普罗旺斯 去疗养。夫人也下了决心,要不是主教桥的气候太坏,她真想把她立刻从修道院接回去。

夫人和一个出租马车主商定,每星期二送她去修道院。修道院的花园里有一个平台,站在平台上看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经常挽着妈妈的手臂,踩着葡萄的落叶,在那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片片帆影,以及从唐卡维尔 的城堡到勒阿弗尔港灯塔之间的海岸线;有时候,阳光透过云层,照得她直眨眼睛。散步以后,母女俩就在葡萄棚下休息。母亲给女儿弄来一小坛马拉加 的好酒;她想象着喝醉后的情景就笑了,所以她只喝一点点,从不多喝。

维尔吉妮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一个秋天平安无事。费莉西泰时常劝夫人放心。不料有一天黄昏,她从附近办事回来时,看到普帕尔医生的马车停在大门外面;医生站在过厅里,欧班夫人正在系帽子上的带子。

“快把我的脚炉、钱包和手套拿来,要快!”

维尔吉妮得了肺炎,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道:“还有救!”于是两人冒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上了马车。这时就要天黑,天气特别寒冷。

费莉西泰奔到教堂里,点了一支蜡烛。然而,她追着马车跑,跑了一个小时,才追上马车。她轻松地跳到马车后面的踏板上,抓住车厢两边的螺旋形流苏。她忽然想起来:“院子的门没有关上!万一有贼溜进去呢?”于是她又跳下马车。

第二天,天刚破晓,她就去找普帕尔医生。医生是当晚就回来的,可这时又下乡去了。她只好回到客店里等候消息,心想也许会有陌生人给她捎封信来的。等到天大亮时,她才上了从利齐厄来的驿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峭的小巷的尽头。她刚走到半路,突然听到几下异样的声音。那是一阵丧钟。她想:“那准是为别人敲的”;她使劲地拉响了门铃。

过了几分钟,里面响起了木鞋的笃笃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修女的脸。

那善心的修女沉痛地说:“她刚刚去世。”就在这时,圣莱奥纳教堂的丧钟越敲越响。

费莉西泰上了三楼。

她一踏进门槛,就望见维尔吉妮直挺挺地躺在房间里;她张着嘴,两手合在一起,头朝后仰着。在她头的上方,墙上斜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两边一动不动的白色幔帐,看上去并不比死者的脸色白多少。欧班夫人正跪在床前,抱着床腿哭得死去活来。修道院长在她右面站着。五斗橱上,三个烛台射出一片红光;屋外的雾映白了窗子。几位修女硬是把欧班夫人拉走了。

一连两夜,费莉西泰守着姑娘的遗体。她反复地为她祈祷,往床单上洒圣水,又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第一个晚上,守到快天亮的时候,她发现死者的脸变黄了,嘴唇也发青了,鼻子已经收缩,两眼下陷了。她一再吻这双眼睛;要是维尔吉妮的眼睛突然睁开来,她也不会惊慌;她这种人是见怪不怪的。她替她梳好了头,裹好包尸布,把她抱进棺材,给她戴上花冠,然后把她的头发理齐,摊开。头发是金黄色的,在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中,很少有这样的长发。费莉西泰剪下一绺,分出一半,藏到胸前,决心把这头发永远带在身边。

遵照夫人的意愿,女儿的遗体要运回主教桥。夫人坐在一辆关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护送灵柩车。

做完弥撒,要走三刻钟,才能到公墓。保罗走在前面呜咽啜泣。布雷先生跟着灵柩车,后面是镇上有身份的居民、披黑纱的妇女,还有费莉西泰。女仆想起她的姨侄,因为没能给他送葬,她加倍悲伤,所以送这个孩子入土,也如同把另一个孩子一起下葬。

欧班夫人悲痛极了。

起初她埋怨上帝,觉得上帝太不公平,不该夺取了她的女儿。她一生从没做过坏事,心灵又是那么纯洁!不!她本来应该带女儿去南方的。别的医生可能会救活她的女儿的。她责备自己,真想跟女儿在阴间相见,经常在睡梦里哭醒。有一个梦老是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梦见丈夫穿着水手服装,远航归来。他哭着对她说,他奉命要把维尔吉妮带走。于是他们商量,设法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有一次,她从花园里跑回来,失魂落魄。刚才,她在花园看见他们父女俩 (她还能指出那个地方);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盯着她看。

好几个月里,她总待在房里发楞。费莉西泰好言好语地相劝;看在儿子的份上,夫人应当保重身体,再说为了已经去世的孩子,为了纪念 “她”,夫人应节哀顺变。

“她?”欧班夫人如梦初醒。她说道:“啊!对呀……对呀!……你总是记着她!”她指的是公墓里的女儿。人们一直谨慎地不让她去公墓。

费莉西泰天天都去。

每天四点整,她绕过几户人家,上了坡、打开栅栏门走到维尔吉妮的墓前。墓坐落在一个小花圃里,四周围着铁链子,墓上竖立着一根玫瑰色小大理石柱,底下是一块青石板,墓基隐没在百花丛中。她每天来这里浇水添沙,跪在地上精心松土。后来,夫人自己也常来看看。她觉得这样心里倒略为松开了一点,就像有了某种慰藉。

转眼间,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日子总是千篇一律地度过,没有什么特别情况,过了复活节,就是圣母升天节,以后是万圣节。几个节日一过,一年便结束。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来,也成了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请了两个玻璃工把过厅的旧玻璃换了;一八二七年,屋顶塌了一角,差点砸死一个人。一八二八年夏天,是欧班夫人献祭饼;在此期间,布雷先生莫名其妙地突然不再来了;旧日的亲友,如基约、利埃巴尔、勒夏普图瓦夫人、罗伯兰,以及早已瘫痪了的叔父格莱芒维尔,都相继去世。

一天晚上,邮车的驭手在主教桥说,发生了七月革命 。几天以后,一位新任专区区长上任了。他就是德 •拉尔索尼埃尔男爵,曾经担任过驻美洲的领事。与他同来的有他的妻子,大姨子和她的三位相当大了的小姐。有人看到她们穿着轻飘飘的宽大罩袍,在花园的草坪上散步;她们带来了一个黑奴和一只鹦鹉。她们来拜会欧班夫人,夫人也少不了回拜她们。费莉西泰远远地看到她们过来,就马上跑去通报。只有一件事能使夫人高兴,那就是收到儿子的来信。

他整天泡在咖啡馆里消磨时间,至今一事无成。母亲替他还债,旧债刚清,他又欠了新债。欧班夫人坐在窗前,一面打毛线,一面长吁短叹,在厨房摇纺车的费莉西泰也听见 那叹息声。

主仆俩空闲时,沿着墙边的一排果树散步;这时,她们总要谈起维尔吉妮。谈到某件事,总要想想那女孩是否喜欢;还提到她在什么样的场合,会说些什么话。

她用过的小物件,依旧保存在她以前住过的房间的壁橱。欧班夫人平时尽量不去翻动这些遗物。夏季有一天,她决定去看看。橱门一开,里面飞出许多蛾子。

一块搁板下面,挂着一排连衣裙。搁板上面放着三个玩具娃娃、三个铁环、一套小孩玩的家用器具,还有她用过的洗脸盆。主仆俩取出她的小裙子、小袜子、小手帕,一件一件放在两张小床上,又一件一件重新折叠整齐。阳光照在这些可怜的东西上面,照出了上面的污渍和身体活动磨成的皱痕。空气暖融融的,天空湛蓝,一只乌鸦啁啾鸣叫;好象一切都沉浸在恬静的气氛里。她们找到了一顶栗色长毛小绒帽;那帽子已经被虫子蛀得到处是洞。费莉西泰请求女主人把这帽子赏给她。主仆俩饱含热泪,默默无言,互相注视。突然,女主人张开双臂,女仆一下子扑了过去;两人紧紧地抱成一团,用一个打破主仆界限的吻,来宣泄她们心中的悲痛。

对她们来说,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因为欧班夫人平常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费莉西泰受宠若惊,就像得到了某种恩赐。从此以后,她更加爱戴夫人,对她报以教徒的虔诚和 牲畜的忠心。

费莉西泰的心肠愈来愈仁慈。

当她听见军队敲着鼓在街上经过时,她就捧起一大罐苹果酒,来到大门口,给士兵们解渴。她照料霍乱病人,保护波兰的流亡者 ;有个波兰人甚至宣布愿意娶她做妻子。但是,有一天早上,他俩闹翻了。原因是,当她在外面做三钟经礼拜的时候,他偷偷溜进厨房,做了一盘加酸醋沙司的菜,不慌不忙地吃。这件事被她回来时撞见了。

继波兰人之后,她又照顾起科尔米施老头来了。据说这老头曾在一七九三年 干过坏事,现在他住在河边一个破猪圈里,顽童们经常从墙上的裂纹中偷看他,朝他的破床上扔石子。他经常患重伤风,咳得摇晃着身体。他的头发很长,眼皮又红又肿,手臂上长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肿瘤。她给他买了衬衣,试着清扫他这个猪窝,甚至设法把他安置在面包房里住下,同时还做到不给夫人增添麻烦。后来他的肿瘤溃烂了,她每天来给他包扎,有时候带点烘饼给他吃,把他放在一个草堆上晒太阳。这可怜的老头口里流涎,哆哆嗦嗦地用微弱的声音感激她。他看到她离去的时候,总要伸出两手,担心她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费莉西泰出钱为他作了弥撒,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就在这一天,她交了一个好运:午饭时,德 •拉尔索尼埃尔男爵夫人的黑奴来了。他送来一只鹦鹉,连同它的笼子、横架和锁链。男爵夫人还有一张便条给欧班夫人,条子说,她的丈夫已经升任省长,他们当晚就要启程。她请欧班夫人留下这只鹦鹉作为纪念,并借以表示她的敬意。

很久以来,费莉西泰一直想着这只鹦鹉,因为它来自美洲!而美洲这个词使她想起维克多,所以她经常向那个黑奴问这问那的。有一次,她甚至还说道:“要是夫人得到这只鹦鹉,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黑奴曾把这话告诉了女主人。现在,男爵夫人要走了,把鹦鹉带来带去,反正很不方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人算了。

 

鹦鹉名叫璐璐 。它全身呈绿色,翅膀尖是玫瑰色的,碧蓝的前额,配着金色的脖子。

可是,璐璐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癖。它老是咬木架,拔羽毛,满地撒粪,泼小杯子里的水;欧班夫人讨厌它,把它给了费莉西泰。

她开始教璐璐说话;不久,它学会说:“乖孩子!——先生,为您效劳!——玛丽,敬礼!”笼子挂在大门旁边,有的人感到奇怪,叫它 “雅各”它却不理不睬,而鹦鹉都是取名“雅名”的。有人说它像只火鸡,另一些人把它比作一段木头;这些比喻像刀子一样扎着费莉西泰的心!璐璐固执得出奇,只要有人盯着它看,它就一声不吭了。

璐璐喜欢热闹;每逢星期天,“那几位”罗施弗耶小姐,乌普维尔先生等老朋友,以及药剂师翁弗鲁瓦、瓦兰先生、马迪厄船长等几位新客,来家里打牌的时候,它就乱飞乱跳,用翅膀扑打玻璃窗,弄得谁也听不清谁讲话。

布雷先生的长相大概使璐璐觉得可笑,它见到布雷先生就放声大笑。这笑声传到院子里,发出回声,引得邻居都到窗前看热闹,并且跟着大笑。布雷先生为了避开璐璐的视线,每次都用帽子遮住脸,贴着墙根溜到河边,再从花园的门走进来;而他投向璐璐的目光,自然是缺乏感情。

璐璐因为胆敢把脑袋伸进肉铺伙计法比的篮子里,脑门上被他用手指弹了一下;从此以后,它就寻找机会,想隔着他的衬衫咬他一口。法比吓唬它,示意要拧断它的脖子。但是,别看法比臂上刺着青色的花纹,腮上长着浓密的颊髯,他生性并不残忍。相反,他对鹦鹉倒是很有感情。他甚至出于乐天的性格,教过鹦鹉说骂人的话。费莉西泰怕法比胡来,就把璐璐藏到厨房里去了。她解掉它的链子,那鸟儿就绕着圈子,在屋子里飞个不停。

璐璐喜欢把它的喙放在楼梯踏级上,先举右爪,再提左爪,往楼下走;费莉西泰担心,这动作会使它头昏。它果然病了,不能进食,也不能学人讲话。它舌头底下长出一层厚膜,母鸡有时候也得这种病。她用指甲剥掉这层膜,璐璐的病也就好了。有一天,保罗少爷真不应该,往它的鼻孔里喷了一口雪茄的烟;另一回,洛尔默夫人用阳伞尖挑逗它,它一口啄掉伞尖上的小铁箍;后来,它终于飞走了。

有一天,她把璐璐放到草地上呼吸新鲜空气。她因为有事离开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一看,鹦鹉已经不见了!她先到灌木丛里寻找,又到河边和屋顶上搜索。女主人朝着她喊道:“留神啊!你疯了!”她也不理。她查遍了主教桥所有的花园,还拦住过往的行人打听:“您有没有看到过我的鹦鹉?”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它,她就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突然,她隐约看到磨坊后面的小山坡下,有一团绿色的东西飞舞着。但是,她到了山坡,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小贩对她说,他刚才在圣梅莱纳的西蒙大妈的杂货铺里看到过它。她跑去一问,却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她只好一无所获地回家,精疲力尽,鞋子也磨烂了,悲伤不已。她在夫人身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讲述寻找的经过。忽然,她觉得有件东西轻轻地落到她的肩上:原来是璐璐!它做什么去了?也许是到近郊散心去了吧!

她没能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或者还不如说,她从此就一蹶不振。

有一次,她着了凉,患了咽喉炎;不久她的耳朵也有毛病。又过了三年,她聋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在教堂里也大声叫嚷。虽然她忏悔的罪过,即使传到教区里的每个角落,也无损于她的名誉,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妨碍,可是本堂神甫先生还是认为,到圣器室里听她忏悔更为合适。

她总是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使她整天心神不定。为此,女主人经常责骂她道:“上帝呀!看你多么蠢呀!”她回答道:“是啊,夫人。”同时还在身旁不知找些什么。

她的思想范围本来就很狭隘,现在就越来越窄了。那悦耳的钟声与牛的哞叫听不见了。所有的生灵全都静悄悄地活动着、犹如幽灵一般。如今,只有一种声音能传进她的耳朵,那就是鹦鹉的叫声。

也许是为她解闷吧,鹦鹉常常学旋转烤叉转动的嘀答声、卖鱼人的尖叫声、对门木匠的拉锯声;一听见门铃响,它就学着欧班夫人的腔调说:“费莉西泰,开门哪!开门!”

她和鹦鹉倒是有话可谈的。璐璐不厌其烦地卖弄它那三句陈词滥调,而她总是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句子,感情却很丰富。璐璐在她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差不多成了她的儿子,她的情人。它攀着她的手指头爬,它轻轻地咬她的嘴唇,它把身体吊在她的披肩上;有时候,她颔头朝前,摇着头,像妈妈逗婴儿一样逗它。这时,她的大帽檐和鹦鹉的翅膀,就一齐扇动起来。

每当乌云密布,雷声隆隆时,璐璐就尖声高叫,也许是因为它想起了故乡的雷阵雨吧。雨水流淌,也能激发起它的狂热;它于是疯了一样飞上天花板,撞翻房子里的东西,又从窗户飞出去,到花园里去淋雨;但是它很快就飞回来,停到壁炉的柴架上。它停在那里,忽而展尾巴,忽而伸脖子,扑腾扑腾地抖掉身上的雨水。

一八三七年冬天特别寒冷,她怕鹦鹉冻坏了,便把它放在壁炉前。一天早晨,她发现璐璐脑袋下垂,爪子攀在铁丝上,已经死在笼子里了。它可能是死于充血。但是,她认为它是中了香芹菜的毒;她虽然拿不出任何证据,仍然疑心是法比害死了它。

女主人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就说道:“好啦!把它做成标本吧!”

药剂师一向待璐璐好,她就跑去请教他。

他往勒阿弗尔城发了一封信,那里有一个叫费拉歇的人专做这种标本。但是由于驿车有时会丢失邮包,所以她决定亲自走一趟。

大路两旁的苹果树叶子都掉光了。沟渠里结了冰。农庄周围,狗汪汪地吠着。她的脚上穿着黑色木鞋,臂上挎一个篮子,两手藏在短斗篷里,在铺石路中央快步走着。

她穿过森林,绕过上谢纳,到了圣加蒂安。

突然,她的身后扬起一阵尘土,一辆邮车像飓风一样,从坡道上直冲下来。驭手看到这个女人还不让路,急忙从车顶篷里探出身子,同时他的助手也大声吆喝起来。但是那四匹辕马越跑越快,已经无法控制了;前面的两匹马把她蹭了一下;驭手猛地一拉缰绳,把马匹拉到大路边上。可是他气极了,挥起大鞭子,朝她的肚子一鞭,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她苏醒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幸好,璐璐没被打着。她觉得右颊上火辣辣的。她用手一摸,一片殷红。脸上仍在流血。

她坐在一堆碎石上,用手帕揩拭伤口,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准备充饥的面包干吃,她边吃边看着鹦鹉,竟然忘了伤痛。

她上了艾克莫维尔的高坡,望见翁弗勒尔的灯火,如繁星般在夜空中闪烁;远处,大海隐隐约约地伸向前方。这时,她突然感到虚弱,便停住脚步,悲惨的童年,初恋的失意,姨侄的离别,维尔古妮的夭折,像潮水式地,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塞住了她的喉咙,使她无法呼吸。

她要向船长亲自交待;她向他叮嘱了一番,也没有说清楚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弗拉歇把鹦鹉留了很久。他总是答应过一个星期寄回鹦鹉;拖了半年,他才通知说,木箱已经寄出,后来再也没有下文。她以为璐璐永远也回不来了,心想 “肯定是他们把它侵吞了!”

璐璐终于回来了,可真神气!红木座子上装着一根树枝,璐璐安然屹立,它一爪悬空,侧着脑袋,嘴里叼着一个核桃。做标本的工匠讲究装璜,给那核桃镀了金。

她把成了标本的璐璐藏在自己的房里。

那个地方她难得让人进去。房间里塞满了宗教用品和稀奇古怪的东西,既像一座小礼拜堂,又像一个杂货铺。

一个大橱柜妨碍开房门。突出在花园上空的窗户,对着一扇朝向院子的小圆窗;帆布床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水罐和两把梳子;在一个有缺口的碟子里,放的是一小块蓝色肥皂。墙上挂着念珠,徽章,几尊圣母像,还有一个椰子壳做的圣水盂。五斗橱上蒙着布罩,像一座神坛,上面放着维克多送给她的用贝壳做的盒子;此外,还有一把洒水壶,一个皮球,几本练习簿,一套地理图片和一双小女靴;在挂镜子的钉上,挂着维尔吉妮的小绒帽;她出于一片至诚,甚至收藏着 “老爷”的一件礼物。欧班夫人不要的许多破烂,她全都收罗来了。所以,五斗橱边沿上放着纸花,天窗凹进去的地方仍挂着阿尔图瓦伯爵的画像。

她把一小块木板放伸进房间的烟囱上,璐璐就安顿在小木板上。她每天早上醒来,在熹微的晨光中凝望它。这时,她又回想起过去的岁月和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事,直至那些细枝 末节。她不觉得痛苦,心中充满宁静。

她不和任何人来往,麻木不仁地过日子,好似一个梦游者。圣体瞻礼节的游行仪式使她振奋起来,她向四邻的妇女们募集了一些蜡烛和草垫,用来装饰搭在街心的祭坛。

每次到教堂,她总要仔细端详圣灵的形象。她发现它和鹦鹉有几分相似。有一幅厄比纳尔的版画,画着耶稣受洗。她觉得那画上的圣灵特别像璐璐。它那绯红色的翅膀,绿玉般的身体,简直就是璐璐的写照。

她买下这幅画,放在原先挂阿尔图瓦伯爵画像的地方。这样,她就可以同时看到圣灵和璐璐了。在她的脑海里,鹦鹉和画像渐渐融为一体了。那鹦鹉由于和圣灵相像,所以带上了神圣的色彩,变得更加生气勃勃,更加易于被人理解了。天父不可能选择鸽子来显示自己的,因为鸽子不会说话,他倒是应该选中璐璐的某个祖先。于是,费莉西泰望着画像祈祷,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向鹦鹉。

她想加入圣母侍女的行列,欧班夫人劝住了她。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保罗结婚了。

他先是给公证人当书记,后来经商,当过海关职员,还进过税务局。但是,他三十六岁时 (那时他甚至已经在活动水利森林局的差事),也许是老天爷给他启示,他忽然找到了出路:注册处!他在这机关中大显身手,以致一位检验官居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还答应好生栽培他。

保罗变得一本正经,他带着妻子回家省亲。

少奶奶架子很大,像个公主。她对主教桥的风俗习惯极力贬低,处心积虑对费莉西泰恶毒中伤。到她动身回去的时候,欧班夫人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以后一个星期,有消息传来,布雷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省的一家客店里。自杀的说法后来得到证实;人们对他的为人产生怀疑。欧班夫人检查了他的帐目,很快就发现了一连串的舞弊:挪用利息,私卖木料,伪造票据,不一而足。此外,他还有一个私生子,并且和 “住在多聚莱的一个女人有来往”。

这些卑鄙可耻的行径使欧班夫人十分痛心。一八五三年三月间,她觉得胸口疼痛,她的舌头上长了一层烟状的舌苔,几次放血也没能减轻她的胸闷;到第九天黄昏,她咽了气,享年七十二岁。

人们以为她还不到这样的年纪,因为她的头发还是棕色的。头发一绺绺挂下来,衬托着她那苍白而有几点小麻子的脸。没有几位朋友对她的去世表示惋惜,因为她一向为人高傲,早已使人敬而远之。

费莉西泰大哭一场,没见过别的仆人像她那样为主人落泪的。夫人竟比她早走一步,这件事她怎么也想不通。她认为这样的事违反了事物的秩序,所以她不能接受。简直岂有 此理!

过了十天 (从贝藏松赶回来所需要的时间),继承人保罗夫妇突然回来了。少奶奶翻箱倒柜,挑走了好的家具,卖掉其余家具。他们折腾了一阵,又返回注册处去了。

夫人的靠椅、独脚小圆桌、脚炉、八把椅子,全给运走了!板壁上的版画也拿跑了,只留下四四方方的黄色痕迹。他们还带走了那两张小床和床垫;壁柜里面,维尔吉妮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费莉西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满怀悲痛,神思恍惚。

第二天,大门上出现了一张招贴;药剂师附在她的耳朵上大声告诉她:出卖房子。

她一个踉跄,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最难过的,是要放弃她的房间。那地方对可怜的璐璐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她以焦灼的目光看着鹦鹉,求告圣灵庇佑。她跪在鹦鹉面前念她的祷告,从此又养成了膜拜偶像的习惯。有时候,阳光从天窗里射进来,照在璐璐的玻璃眼珠上,反射出两道明晃晃的光彩。她看得出了神。

她每年有三百八十法郎的收入,那是女主人给她留下的。花园可以供给她蔬菜;至于穿的,她的衣裳足够她穿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而且她节省蜡烛,天刚黑就上床了。

她很少出门,免得在旧货铺里看到那些被卖掉的家具。自从她摔晕过去以后,老是拖着一条腿走路,再说,她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所以每天早晨,开杂货店破了产的西蒙大妈过来帮她劈柴汲水。

她的眼睛没用了。百叶窗不再打开。这样又过了几年。房子一直租不出去,也没有人来买房子。

屋顶下的板条烂了。她因为担心被撵走,所以从不要求主人修理房子;整整一个冬天,她的长枕头一直是潮湿的。复活节以后,她吐了血。

西蒙大妈给她请了一位医生。费莉西泰想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是她聋得很厉害,只听清两个字:“肺炎”。她知道这个词。于是,她安详地回答道:“噢!和夫人一样。”她认为跟夫人生一样的病,是很自然的。

献祭坛的日子临近了。

第一座照例搭在山坡脚下,第二座搭在邮局前面,第三座搭在大街中央。另一座该搭在什么地方,人们发生了争执;女教徒们最后决定;搭在欧班夫人家的院子里。

可惜,费莉西泰胸闷和发热有增无减。因为没能为圣坛出点力,她心里十分难过。至少,她该献上点什么呀!于是,她想到了她的鹦鹉。邻居们说,这可不合适。但是本堂神甫同意了;她为此感到非常幸福,还要求本堂神甫,在她死后接受她的唯一财产璐璐。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也就是圣体赡礼的前夕,她咳得更厉害了。临到傍晚,她的脸绷紧了,嘴唇和牙齿粘在一起,并且开始呕吐;次日清晨,她觉得自己不行了,托人把神甫请来。

涂圣油的时候,三个好心的妇女留在她的身边。最后她表示,有话要对法比说。

法比穿着节日的衣裳来了,在这悲切的气氛中,他感到很不自在。

她费力地伸出手臂说道:“原谅我吧,我原先以为是你把它弄死的!”

她在说些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怀疑他是谋杀犯!像他这样的人可能吗?他生气了,想发脾气。

“她神志不清,你是看得到的!”

费莉西泰不时地跟看不见的阴灵讲话。好心的妇女走了。只有西蒙大妈一人留在那里吃午饭。

过了一会,西蒙大妈拿起璐璐,送到费莉西泰面前,说道 “好啦,同它告别吧!”

这虽然不是刚死的鸟身,仍然被虫子蛀坏了;它的一只翅膀折断了,塞在肚子里的麻絮露出来了。但是,费莉西泰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她吻了它的头,把它贴在脸上。西蒙大妈又把它拿开,准备供到祭坛上。

 

牧场送来夏天的气息;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太阳把河水照得发亮,晒暖了屋顶上的石板瓦。西蒙大妈回到屋里,静静地睡着了。

一阵钟声把她惊醒;人们做完晚祷出了教堂。费莉西泰这时略微清醒了些。她思念着祭圣游行的行列,恍惚看见了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觉得自己就在人群之中。

全城的小学生,唱诗班歌手和消防队员,都在人行道上行进。马路中央,依次走着手持长戟的教堂卫士、举着大十字架的教堂执事、监管男孩子的小学教师、照料女孩子的修女;三个头发鬈曲、像小天使般的小姑娘,十分可爱,往空中抛撒玫瑰花瓣;教堂助祭张开手臂,给乐队打拍子;两个捧香炉的,每走一步,都朝盛圣体的圣爵一回头。四个教堂财务管理委员撑着一顶红色丝绒华盖,本堂神甫披着华丽的祭披,在华盖下捧着圣体。人群像潮水一般,跟在祭圣游行行列之后,在挂着白布的房墙之间向前涌着;不一会,他们到了山坡脚下。

费莉西泰的鬓角直冒冷汗。西蒙大妈拿一块布替她擦汗,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渐渐响起来,有时特别响,然后又渐渐远去。

一阵枪声震撼着玻璃窗,那是驿站马车夫副手们向圣体鸣枪致敬。费莉西泰转了转眼珠子,费力地尽量高声说道:

“它没有什么吧?”她在为鹦鹉担忧。

她进入弥留之际,气越喘越急,两肋上下起伏。她嘴角流着白沫,全身颤抖起来。

没有多久,外面传来了吹奏奥斐克来管的乐声,清脆的童音和低沉的男声。这些声音时而归于沉寂。脚步踩在花瓣上,声音变得轻微,但那时听起来,却有如一群牲口在草地上行走。

教士们在院子里出现了。西蒙大妈爬上一把椅子,靠近小圆窗,观看下面的祭坛。

祭坛上挂着绿色的花环,周围镶着英吉利的针钩荷叶花边,中央一个小框子里,放着圣徒的遗物,两边角上有两颗橙树,四周排列着银烛台和瓷花瓶;花瓶里插着向日葵、百合、牡丹、洋地黄和绣球花。这一大堆五光十色的东西,从第一级由高而低,一直斜伸到盖住铺石路的地毯上面;有几件罕见的东西特别引人注目;一个套着菫花花圈的银制镀金糖罐,在苔藓底子上摆放着的闪闪发光的阿朗松宝石坠饰、两肩画着当地风景的中国屏风。而鹦鹉璐璐,隐没在一丛玫瑰花中,只露出它那蓝色的小脑袋,看上去像一块天青石。

财务管理委员们、唱诗班歌手们和孩子们,分三面列好了队。神甫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把光芒四射的金圣体放在花边上,在场的人都跪下来了。院子里万籁俱寂。那些香炉,随着链子的晃动,摆来摆去。

一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飘进费莉西泰的房间。她张大鼻孔吸着那烟,感到一种神秘的快感;接着她合上眼皮,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更缓慢,更微弱,更模糊,好象水泉干涸,回声消逝;当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相信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敞开的天幕里,翱翔在她的头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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