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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2018-05-09 15:45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29575337 Times

 

加缪: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张清 / 刘凌飞 译

众神判处西西弗斯永不休止地把一块大石头滚山顶,到了山顶石头又在自身重量的作用滚落下去。他们的理由是,再没有比看不到希望的徒劳更可怕的惩罚方法了。

如果你相信荷马的话,那么西西弗斯便是凡人中最聪明、最审慎的一个。但在另一个传说中,他又被安排去扮演强盗的角色。这里我没发现什么矛盾,而关于他是怎么成了地狱里只能做无用功的苦力,众说纷纭。首先,有指责说他怠慢了诸神,窃取了他们的机密。伊索普斯②的女儿伊琴娜被朱庇特③劫走,父亲对女儿的失踪大为震惊,便向西西弗斯诉怨。西西弗斯知道这起绑架,便主动告诉了他,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伊索普斯要为科林斯堡供水。比起天火雷电,西西弗斯更喜欢水浴。为此他被罚下地狱。而荷马告诉我们,西西弗斯用锁链缚住了死神,普路托④无法忍受地狱的荒凉、落寞,便派战神去把死神从她的征服者手里解救出来。

还说,西西弗斯临死前,冒失地想考验一下妻子对他的爱,便命妻子不要埋葬自己的尸体,而是把它扔到公共广场的中央。西西弗斯在地狱醒了过来。在那里他要处处服从,与他在人间享受的爱完全不同,使他饱受困扰,于是他从普洛托那里获准重回人间去惩戒自己的妻子。可是当再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面貌时,他享受着阳光的照耀和水流的滋润,还有那温暖的石头和大海,再也不想回到那黑暗的地狱了。来自地狱的召唤、怒气、警告都无济于事。他面对蜿蜒的海湾、闪烁的大海、微笑的大地,又在人间生活了多年。诸神是时候采取措施了。于是墨丘利⑤来了,他抓住这个鲁莽之人的衣领,将他从快乐中拽了出来,强行把他带回了地狱,在那里巨石已为他备好了。

你已经看明白了,西西弗斯是荒谬的英雄。他的激情和他的痛苦成就了这个英雄人物。他对诸神的蔑视、对死亡的痛恨、对生活的热情为他赢得了那不可言状的惩罚——运用全身心的精力去完成无用功。这是世俗的热情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关于西西弗斯在地狱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神话都是用想象吹活的,至于这个神话,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的全部劳作,他费力抬起一块巨石,然后滚动巨石,成百上千次把它推上一个斜坡;人们看到的是一张拧紧的脸,面颊紧贴着石头,肩膀撑着沾满泥土的大石块、双脚插入土里,每迈出新的一步双臂都要伸展拉伸,人身安全只有靠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来保障。漫长劳作的最后是紧贴头顶的天空和没有边际的时间,此时目标便达成了。然后西西弗斯看着石头冲下山去,没一会便到了下面的世界,从那里,他又得重新把石头推上山顶。他又回到了平地。

正是这种往返、停歇,使我对西西弗斯产生了兴趣,那张磨炼得如石头般的脸已然成了石头。我看着这个人走回山下去,迈着沉重而稳健的步伐、走向一种他永远不知道终点的折磨。这段喘息时间和他所要遭受的折磨一样,定时回来、这便是意识的时刻。每当他走下山顶、慢慢陷入众神的巢穴,他都高过自己的命运,强于那块巨石。如果说这个神话是个悲剧,那是因为它的英雄人物是有意识的。如果他每迈一步都充满了胜利的希望,那么何谓对他的折磨呢?今天的劳动人民每天都在完成同样的任务,这种命运绝非荒谬,只有到了意识出现时(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它才是悲惨的。西西弗斯是众神的无产者,手无缚鸡之力,心有反抗精神,他完全明白自己的悲惨处境。清醒的头脑是他痛苦的原因,但同时也加冕了他的胜利。没有轻蔑征服不了的命运。

因此倘若走下坡路时可以充满悲伤,那么也可以充满欢乐。这话并不过分。我想象着西西弗走向他的石头,悲伤开始酝酿。如果大地的形象深深地刻入记忆,如果快乐的召唤已十分迫切,那么悲伤在心中郁积:着便是石头的胜利,这就是那个石头。无尽的忧伤之重难以承受,这就是我们的客西马尼⑥之夜。然而雄辩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要幻灭。因为俄狄浦斯⑦一开始不知情的时候是服从命运的,而从他知道的那一刻起,他的悲剧便开始了。但同时,失明而又绝望的俄狄浦斯意识到,联系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是一个女孩冰冷的手臂。于是便有了一段掷地有声的精彩话语:“尽管经历种种磨难,我年事已高,灵魂高尚,这让我发现,一切安好。”所以所索福克勒斯⑧的俄狄浦斯,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一样,都给出了荒谬的胜利法则。先贤的智慧肯定了现代的英雄主义。

人们要发现荒谬,就肯定要忍不住写一本幸福指南。“什么!用这种狭隘的方式?……”然而,只有一个世界,快乐与荒谬是同一块土地的两个儿子,是不可分的。如果说要得到快乐就必须发现荒谬,那就错了,而荒谬的感觉是来自快乐的。俄狄浦斯说“我觉得,一切安好”,这一说法神圣而不可侵犯。它在荒芜而有限的人类宇宙间回响,告诫人们一切都没有耗尽,从来就没有耗尽过。一个神带着不满与对无效痛苦的偏爱进入这个世界,而它把这个神驱逐了出去。它还把命运变成了一种人的事情,必须在人中间得到解决。

西西弗斯所有静默的快乐都包含其中。他的命运属于他自己,他的石头受他左右。同样,当荒谬的人思考自己的痛苦时,他令所有被人膜拜的偶像都哑然失声。在这个突然间恢复沉寂的世界,对大地声音毫不在乎的无数元素纷纷升起。来自所有面孔的无意识的、秘密的召唤、诱惑,它们是胜利必然付出的代价,并与之相对。有阳光就会有阴影,我们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好”,然后便会不停地努力。如果有属于个人的命运、那么便不存在更高层次的命运,或者至少只有一种命运被他认为是不可避免而又可鄙的。对其余而言,他则自知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就在人回看目己生活的微妙时刻,也就是西西弗斯又回到石头那去的时候,在那微不足道的转折处,他会思索其命运中那一系列毫无关联的的行动,由自己施行,在记忆中组合,由他的死亡封存。因此,他相信有关任性的一切完全源自人性,如渴望知道有谁明白黑夜无边的盲人一样,仍然在前进。石头还在滚动。

我把西西弗斯留在山脚!人们总会一次又一次地找回自己的负担。但西西弗斯告诫我们,还有更高的忠实,它可以否定神灵,举起巨石。他最终也发现,一切安好。从此,这个没有主人的宇宙在他看来,既不贫瘠、也非无望。那块石头的每一颗微粒,那座夜色笼罩的山上的每一片矿石,本身都是一个世界。迈向高处的挣扎足够填充一个人的心灵。人们应当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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