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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萧伯纳:皇帝与小姑娘

2017-12-06 10:04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32132496 Times

 

 

乔治·萧伯纳:皇帝与小姑娘

 

    这是一个黑黝黝的夜晚。在这种夜晚,人们都会感到心神不宁,他们会看到黑暗中鬼影幢幢。因为月亮老是在走,一会儿走进云层,一会儿又从云里钻出来。一堆堆的云在天上匆匆忙忙地飞过,有的白得透明,你可以看到它后面的月光,有的就像一堆棕褐色的羽毛,把月儿遮得朦朦胧胧,还有一团一团的大块乌云,如果月亮被他捉住,就会整个儿被遮黑了。有的人在这种夜里,吓得心惊胆战,躲在又明亮又暖和的屋里,找人做伴。这时候,黑夜就被关在窗帘外面。但是也有人坐不住,他们要到外面去,到处走走,也看看月亮。他们喜爱黑暗,因为他们可以想象,在那看不见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们幻想从黑暗里会走出一些奇妙的陌生人来跟他们一起去探奇历险。

  在今晚这个不平常的黑夜里,到外面黑暗中去的危险就远不如白天在光天化日下那么大了。因为在这些黑暗的地方当中,有一个地方,英国人和法国人正在同德国人打仗(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白天,人们都得藏在壕沟里,只要他们把头一探出来,砰!就会马上被枪弹打死。有些地方挂着帷幕,不准通过。只是这些帷幕和窗帘不一样,那是炮弹爆炸开来,碎片像倾盆大雨一样掉下来,形成的一层帷幕。炸弹在地面上炸出一个个大洞。把人啦、牲口啦、树木啦都炸成碎片片。所以人们管这叫火幕。夜里倒没有火幕。那些整夜呆在外面守望着,向你打枪的大兵们也不那么容易看到你。可是黑夜也照样是相当危险的,让你没有闲情逸趣去想象到有鬼怪和强盗。你没法不想到炮弹和枪弹,也没法不想到那些被枪弹打死或受了伤躺在那里的人。所以难怪没有人散步、赏月、看焰火。这里是在放焰火,时不时地那些守望着看到一有人就开枪的人,射出一颗颗照明弹,在天上就变成了明亮的星星,把地面上的人和物照得一清二楚。碰到这种时候;所有那些偷偷走出来侦察敌情的人,寻找伤员的人,或是在壕沟边上装上铁丝网作保护的人,都赶快趴下装死,等到星星熄灭才站起来。

  十一点半刚过一点儿,有一个地方,在那儿,没有人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照明弹在远处,所以地面上看东西不清楚。这时,有个人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走路的样子很特别。他不是找伤员,也不在侦察,也不在干士兵们干的事。他只是东逛西逛,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也不弯下腰去拾起什么东西。有时候照明弹近了,你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他停下来时,站得笔直僵硬,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亮光过去以后,他又大踏步地向前走去,那步子真奇怪,活像一个傲气十足的人。可是他还是不得不慢慢地看清楚了再动脚,因为地面上到处都被炸弹炸得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踩到士兵的尸体上。他为什么站得那么笔直,那么神气呢?原来,他是德国皇帝(指威廉二世)。等到他走在你和月亮之间或是和照明弹之间的某个角度上,你就可以看到他那向上撅起的胡子尖儿。就像你在照片上看到的那样。可是多数时候你看不见他,因为天上布满了云,星星似的照明弹又在远处,若不是走近了,你什么都看不见。

  天太黑了,虽然这位皇帝小心翼翼地走着,他还是一跤摔进了一个大坑里。就是叫做弹坑的那种,是地雷炸出来的。要不是一把抓住了点儿什么的话,他险些儿一头栽到坑底。他以为抓住的是一簇草,但不是,是一把法国人的胡子。这个法国人是个死尸。这时月亮出来了一会儿。皇帝看到了好些士兵,有些是法国人,也有些是德国人,他们被地雷炸开了花,在坑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他觉得他们都在瞪着他。

  皇帝大吃一惊,连想都没来得及想一想,就脱口而出,对那些死人说了句德国话:Ich habe es nicht gewoIlt。”这句话在英语里的意思就是:“这可不是我想干的”或是“我不是故意的”。有时也有这样的意思,“这不赖我。”就是人家骂你做错了什么事时你说的话:后来他爬上坑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可是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只走了几步,就坐了下来。当然,要是他硬挣扎着走,也能往前走去,可是路上正好放着个子弹箱,坐下来实在太方便了,所以他想,不如歇歇,等好受一点再走。接着发生的事就很意外了。一个黄乎乎的东西从黑暗里走出来、假如那东西不是发出叮叮当当,哗哗啦啦的响声,还夹着脚步声的话,他还会以为那是一只狗呢。等到它走近前来,他看到了,那是一个小姑娘。这么小的孩子不该在差一刻就到十二点的半夜里还不睡觉呀。那叮叮当当、哗啦哗啦的响声是从她手里拿着的锡壶发出的。她在哭,不是大声哭,而是抽抽搭搭地哭。她看到皇帝时一点儿也不害怕,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抽噎了一下,就不哭了。她说:“对不起,我水壶里的水都用光了。”

  “真不巧!”皇帝说,他和孩子们是很合得来的。“你渴得很了吧?你看,我这里有个瓶子。可是那里面的东西又辣又浓,我怕你喝不了。”

  “我不喝。”小姑娘说。她觉得奇怪了:“你自己为什么不喝呢?你没受伤吗?”

  “没有,”皇帝说。“你为什么哭呀?”

  小姑娘又想哭了。“那些兵欺负我,”她说,一面走到皇帝跟前,将身子靠在他的腿上。“那边的地雷坑里有四个大兵,有一个汤米、一个哈利和两个波希。”(汤米、哈利和波希分别是对英国兵、法国兵和德国兵的俚称。)

  “你可不能管德国士兵叫波希,”皇帝严肃他说。“那是很不对、很不对的。”

  “不,”小姑娘说:“保证是对的。英国兵就是汤米,法国兵就是哈利,德国兵就是波希嘛。我妈妈就是那样叫的。人人都那样叫。有一个波希戴副眼镜,像个大学教授,另外一个在那里已经躺了两夜了。他们都动不了啦。他们真坏,我给他们水喝,起先他们还谢谢我,向上帝祷告,让上帝保佑我,只有那个大学教授没说。后来一个炮弹打过来,虽然离得挺远;可是他们就轰我走。说要是我不马上飞跑回家去,林子里就会有个大狗熊出来把我吃掉,还说我爸爸要用鞭子抽我。大学教授大声嚷嚷,说他们太婆婆妈妈了,说我在那里有什么要紧,可是他也悄悄地让我赶快回家,你能让我跟着你吗?我知道爸爸不会打我,可是我怕大狗熊。”“你就跟着我吧!”皇帝说。“我不会让狗熊咬你的。说真话,哪里有什么狗熊。”

  “你肯定没有吗?”小姑娘问。“那个汤米说有的。他说有个特大的大狗熊,把小孩子吃下去,然后在肚子里把他煮熟。”

  “英国人不说实话,”皇帝说。

  “一开头他特别好,”小姑娘说,又哭了。“要是他不相信有狗熊,他不会那样说的。要不就是他的伤口太疼了,疼得他想到狗熊那样叫人害怕的东西。”

  “别哭了,”皇帝说。“他不是故意欺负你。他们怕你也和他们一样受伤,所以才让你回家去的。免得有危险呀。”

  “嗨,我对那些炮弹都看惯了,”小姑娘说。“我夜里出来到处给伤兵喝水。我爸爸就是因为没有人管,在外面足足躺了五夜,他渴得难受极了。”

  Ich habe es nicht gewollt,”(原文是德文,意即:“这不赖我。”)皇帝说,心里又感到不是滋味起来。“你是个波希吗?”小姑娘问;因为皇帝本来用法语和她说话,“你说的一口好法语,可是我还以为你是英国人呢。”

  “我是半个英国人,”皇帝说。

  “那可有意思,”小姑娘说。“那你就得特别小心了,因为这样一来,两边就都要向你开枪的。”那皇帝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声。这时月亮出来了,小姑娘对他看得清楚点儿了。“你这件披风可真漂亮,你的军服也挺干净的,”她说,“照明弹一亮,你就得在泥地里趴下,你的军服怎么这么干净呀?”

  “我不趴下,我站着,所以我的军服很干净,”皇帝说。“可是你千万别站着呀,”小姑娘说。“他们看见你就要向我们开枪啦。”“那好吧,”皇帝说。“你跟着我的时候,为了保护你,我就躺下好啦。现在我得把你送回家去了。你的家在哪儿?”

  小姑娘笑了。“我们没有家了,”她说。“最初德国人用炮轰我们的村子,然后占领了它。于是法国人又用炮轰我们的村子,后来英国人来了,他们用炮把德国人轰跑。现在是德国人、法国人和英国人都一齐用炮轰这个村子了。我们家的房子被打中了七次,牛棚打中了十九次。你想想吧,可是连那条牛都没炸死。我爸爸说的,把牛棚炸倒花了二万五千法郎呢。为了这,他挺得意的。”

  Ich habe es nicht gewoIlt,”皇帝说,心里又是一阵难受。等到他觉得好一点时,他说,“你们现在住在哪儿呢?”

  “能住哪儿就住哪儿呗,”孩子说。“嗨,那还不容易,用不了多久你就习惯了。你是谁?你是抬担架的人吗?”

  “不是的,我的孩子,”皇帝说。“我就是那叫做德国皇帝的。”

  “我没听说过有两个德国皇帝呀,”小姑娘说。

  “有三个呢,”德国皇帝说。

  “他们都非得把胡子尖儿往上撅起来吗?”小姑娘问。

  “不,”德国皇帝说,“他们的胡子撅不起来的话,就可以留山羊胡子。”

  “他们该像我在复活节里用卷发纸把头发卷起来那样把胡子卷起来,那就行了,”小姑娘说。“德国皇帝都干些什么事儿哪?他打仗吗?他把伤员找到,一个个把他们抬走吗?”

  “严格他说,他并不做什么事儿,”皇帝说。“他只用脑子想事儿。”

  “他想些什么呀?”小姑娘问。这孩子就像所有的小家伙那样,不懂人情世故,碰到人,就问个没完没了。有时候大人不让他们这样追根问底。她妈妈总是跟她说:“少问少上当。”“要是德国皇帝告诉别人他想些什么,那就不叫想了,那就成了说了,”皇帝说道。

  “当个德国皇帝准是特有意思,”小姑娘说,“可是不管怎么说吧,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呀?你又没受伤。”“要是我告诉了你,你答应不去告诉别人么?”皇帝说,“那是个秘密呢。”

  “我保证不告诉,”小姑娘说,“说给我听吧,我可爱听秘密事哪。”

  “好吧,”皇帝说,“今天早上我跟我的士兵们说——这话我是非得跟他们说不可的——我说我不能和他们一样在战壕里冒着枪林弹雨打仗,心里很抱歉。我不去的原因是我得好好地为他们想些事情,要是我到战壕里被打死了呢,他们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就会吃败仗、被打死了。”

  “你真不乖,”小姑娘说:“你说的不是实话。这你也知道,是吧?我哥哥一死,马上就有人站到他的位置上,接替了他,仗还照样打下去,就像没出什么事似的。我还以为会停下来一会儿呢。没有。你要是被打死了,难道没有人接替你吗?”

  “有人,”皇帝说,“我儿子接替我。”

  “那你干吗跟他们说这么个大瞎话呀?”小姑娘问道。

  “我当个德国皇帝就得说这样的话,”皇帝说。“当个德国皇帝就是为了干这个的,就是为了让他说些自己不信、旁人也不信的话。今天我说话时,我看到有的人的脸色,我看出来了,他们不信我说的话,他们以为我是个胆小鬼,不出来打仗是在找借口呢。所以到了晚上,我就上床去假装睡着,等到人一走开,我就起床独自偷偷地走出来。我要证明一下我确实是不害怕的;所以照明弹一亮,我就站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在白天呢?”小姑娘问。“白天才真有危险呀。”

  “他们不让,”皇帝说。

  “可怜的德国皇帝!”小姑娘说。“我真替你难受,我希望你别受伤,要是你受了伤,我就给你送点儿水喝。”听到她这样说,那皇帝心里喜欢她极了,他亲亲她,然后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领她到安全的地方去。她也喜欢他。那工夫她什么别的事都忘了。正因为这样,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这时一颗照明弹在他们头顶上亮了。虽然小姑娘个儿小,穿着一件肮里肮脏的棕色衣服,脸儿也不干净,远远看去也就不过像一堆蚂蚁,可是皇帝的高个儿却被照明弹照得老远也看得见。接着是一声可怖的巨响,炮弹飞快地穿过空中,向他们射来,把隆隆的炮声抛在了后面。皇帝连忙转身去看,正在转身时,又有两颗照明弹点燃了,一颗炮弹从远处向他们飞来。这两颗巨型炮弹,皇帝可以看到,像疯了的大象,嘶嘶地冲过空气,发出火车通过隧道时的轰隆声。第一颗炮弹在不远处哗啦啦地爆炸了,那响声,就像炸在皇帝的耳边。正在这时,第二颗炮弹又像可怕的疾风那样飞过来。

  皇帝一下子趴到地下,用手拼命抓泥土,想把自己埋起来,躲过危险。然后他忽然记起了孩子,当他想到她可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时,他忘记了自己,挣扎着跳起来,想扑在她身上掩护她。可惜思想总是比行动快得多,而炮弹的速度却和思想不相上下。皇帝还未来得及把指头从泥土中伸出来,刚把脚一缩要站起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虽说他从远处听炮弹声已经习惯了,但是却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可怕的响声。那不是“砰”的一声,也不是一声吼,也不是哗啦哗啦打碎东西的声音,不,那是一声恐怖的、刺耳的、爆裂的、震耳欲聋的、轰隆轰隆、哗啦哗啦、夹杂着咆哮怒吼的霹雳声,地动山摇,就像到了世界未日一样。足足有一分钟,皇帝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炸出来了。因为有时炮弹没打中人,却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炸出来。等到他起得身来,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头顶地倒立着呢还是脚着地站着了。事实上他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倒立着,而是站了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起来。最后他到底靠在一个什么东西上使自己站稳了脚跟。这个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棵树。这棵树在炮弹打来时离他相当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呢,他是被爆炸的气浪冲到那里去了。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孩子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哪,”头顶的树上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小姑娘的声音。

  Gott sei dankt”皇帝说,大大地放下心来。这句德国话的意思是“感谢上帝!”“你受了伤吗,我的孩子?我还以为你已经炸得粉身碎骨了呢。”“我是炸得粉身碎骨了呀,”孩子的声音说道。“把我炸成了整整两千零三十六块小不点儿的碎片片了。那炮弹正正打进了我的大腿。我身上剩下最大的一块就是我的小拇趾了。我的小拇趾飞到半里路以外去了;有一片大拇指指甲在另一个方向的半里路外;我有四根睫毛在那躺着四个死人的地雷坑里,给他们一人一根;我有一个门牙嵌进了你头盔的带子里,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这门牙早就松了,剩下的我已经全部烧成灰、炸成粉了。”“Ich habe es nicht gewoIIt,”皇帝说。那声音,让谁听到都由不得会可怜他的。可是小姑娘却一点儿也不可怜他,她只是说:“咳,都到了这会儿了,谁还管是你干的不是你干的呀!刚才我看到你穿着这身漂亮的军服一下子趴下去,我就笑了,我笑呀笑的,连炮弹打中我都没觉得。那炮弹准是狠狠地戳了我一下。你现在的样子也还怪好玩的呢,手扶着树摇来晃去,就像我爷爷喝醉了酒那样。”

  皇帝听到她又笑了。他还听到别的笑声,像是嗓门粗野的男人的笑声,他吓了一跳。

  “还有谁在笑?”他问道。“有人跟你在一起吗?”

  “哎,好些人呢,”小姑娘的声音说。“地雷坑里那四个人都在这上面呢,第一颗炮弹就把他们解放了,他们自由啦。”

  Du hast es nicht gewOIltWil1emwas?”(原文是德文,意即:“这难道不赖你吗,绥勒姆?”“维勒姆”是“威廉”的呢称。)一个粗嗓门说。于是所有的声音都笑起来。听到一个普通的士兵管皇帝叫比利(英语中威廉的呢称是比利)当然是好笑的。不是吗?

  “你们过去一直教我让我事事都唯我独尊,现在你们可不能不尊重我。”皇帝说。“又不是我自己要当德皇的,是你们把我推上去的。你们不让我做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自然和一般人一样平等,清清白白。现在我命令你们,对待我要用对偶像的态度,不许你们像对待普通人那样的态度。偶像是你们造的,普通人是上帝造的。”

  “跟他们说没有用,”小姑娘的声音说,“他们都飞走了。他们对你没兴趣,不爱听你说话。现在除了我跟戴眼镜的波希,再也没有别人啦。”这时从树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不和他们一块儿走,因为我不愿意和那些大兵混在一起,”这声音说。“他们知道,我在你祖父的事上撒了谎,你才让我当上了教授的。”

  “蠢东西,”皇帝粗暴他说,“你自己祖父的事儿,你对他们说了吗?”没有回答。静了一会几,女孩儿的声音说道:“他也走了。我不相信他祖父比你的祖父和我的祖父好到哪儿去。我也该走了。我很难过。因为在炮弹让我得自由之前,我是很喜欢你的。可是现在,我喜欢不喜欢你,你也无所谓了。”

  “我的孩子,”皇帝说,因为她要离开他,他心里充满了悲哀。“你喜欢我不喜欢我,这对我是很重要的呵。”

  “是的,”小姑娘的声音说,“可是,我不关心你。我从来就不关心你,你知道吗,除了我特别傻,以为你会把我杀死那会儿之外,我一直觉得你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那时还以为被人杀死会疼的呢,不知道反而会得到自由。现在我自由啦,这比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可好多了,我不管你了,再见吧!”

  “等一等呀,”皇帝恳求道。“别急着走,我一个人孤单得很哪!”

  “那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兵用大炮轰你一下,就像他们打我一样呢?”小姑娘的声音说。“那时你也自由了,你爱和我飞到哪儿,我们就可以飞到哪儿去。不然我也就不能和你呆在一起了。”

  “我不能呀,”皇帝说。

  “为什么不呢?”小姑娘的声音说。

  “因为那就太不寻常了,”皇帝说,“当个皇帝要是干了件不寻常的事,他就完了。因为他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个‘寻寻常常’罢了。”

  “什么叫‘寻寻常常’呀,这个字儿挺长的,我从来也没听说过,”小姑娘的声音说。“是不是就是泥胎子的意思呢?就是说,不管他使多大的劲儿,他也离不开这世上?”

  “对啦,”皇帝说,“正是这个意思。”

  “那我们就非得等到那些汤米,要不就是哈利用大炮戳你一下才行了。”小姑娘的声音说。“别泄气,要是你在亮光下站起来的话,他们肯定会给你来一下的。现在我可要亲亲你,和你说再见了。你在找得到自由以前,那么香香地亲了我一下呢。可是我恐怕你觉不出来。”

  她说得对。皇帝虽然使劲想感到小姑娘的亲吻,却怎么也感觉不出来。惹得他更难受的是他看见一样东西:当小姑娘说要亲亲他,他把脸转过来,向上朝着小姑娘发出声音的方向时,他看见从树上飞下来一个最最可爱的、通身都是玫瑰色的小小的女孩儿,长着双翅,干干净净、完全光着身子却一点也不在意。它用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吻吻他,然后飞走了。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很奇怪的,因为周围除了月亮光之外,没有别的光。而且月光下她应该是灰色或是白色的,像一只猫头鹰那样,不会是玫瑰色的,不会那么漂亮。和她离别的悲伤使得他的心剧痛起来。但是,这种感情被突如其来的几个凡人向他说话的声音完全破坏了,他没有注意到他们走过来。这是他的两个军官,毕恭毕敬地问他有没有被炮弹打伤。他们刚一开口,小天使就不见了。这两个人把天使赶走,使他非常生气。他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深怕控制不住自己。后来他粗声粗气他说了一句话,问那两个军官回到监牢去的路怎么走。那两个军官被弄糊涂了,他们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他疯了似的。看到他们这样子,他又问,回军营该走哪条路,意思是指他的帐篷。

  他们给他指了路,他在前面,大步走回去。到了帐篷,所有的门哨都拦住他,问他要口令、军官们回答了口令后,他们便向皇帝肃立敬礼。皇帝简单地对他们道了晚安后,就上床睡觉去了。这时一个军官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向他汇报刚才发生的事。皇帝只说了一句:“你们是一对×××蠢才,”而这×××是一句最厉害的骂人的话。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说:“皇帝陛下醉得很像个××,”而这××也是一句恶毒的骂人的话。幸而皇帝还在想着那个小姑娘,没听见军官说的话。但是,即使听到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所有的大兵都说脏话,而这些脏话却又没有什么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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