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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情场失意一例

2017-11-18 09:29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32535021 Times

 

毛姆情场失意一例

 

我将用第一人称讲述这个故事,尽管它和我毫不相干。原因是我不想在读者面前假装知道我实际上并不知道的事情。事实就像我所说的那样,但情理我只能推测。也许当您阅读时,会认为我在信口开河。是呀,对这件事谁都拿不准。但是,如果您对人的禀性感兴趣的话,就会发现再也没有比分析人们行为的动机更有趣的事情了。我是偶然听到这个悲惨的故事的。当时我打算到婆罗洲北部海岸的一个岛上度过两、三天。驻地长官非常热情结接待了我,由于旅途十分辛苦,我也很乐意好好地休息一下。该岛过去盛极一时,设有自己的总督;但如今已经撤消,昔日的昌盛景象已荡然无存。只有总督住过的石头别墅依旧巍然屹立,现在在那儿住的驻地长官口口声声说别墅占地也未免过多,不过,住在里面倒也舒适。客厅宽敞,饭厅大得能容纳十个人用餐,还有又高又大的卧室。由于在新加坡的政府明智地尽可能少在别墅上花钱,它显得有些破落。但我还是很喜欢它的。笨重的公事房式的家具给人一种单调、庄重的感觉,十分有趣。花园很大,里面长满纵横交错的热带植物,驻地长官一个人根本照料不了。他名叫阿瑟•洛,个子不高,沉默寡言,四十来岁,结过婚,有两个小孩。洛一家并没有为长期居住而收拾收拾这所庞大的别墅,而是像刚从灾区来的难民似的临时安顿下来。他们期待着派往自己熟悉的地区供职,并在那里安居落户。

我很快就喜欢上他们一家。驻地长官平易近人,有幽默感。我深信他工作尽职,一丝不苟,但极力避免官场作风。他讲话爱用俚语,挖苦人也恰如其分。看到他和两个孩子玩耍的情景,十分动人。显然他对婚后生活非常满意。洛太太是个小巧玲珑、口直心快、讨人喜欢的女人;美丽的眉毛底下闪动着一双黑黑的眼睛。她看上去很健康,充满活力,虽然不特别漂亮,但确实吸引人。两口子经常不断互相开玩笑,似乎各自都把对方看作是绝妙的笑料。他们的笑话并不特别有趣也不特别新鲜,但他们却认为这些笑话笑死人,谁听了也得跟着一起开怀大笑。

我发觉洛夫妇都很高兴我的来访,尤其是洛太太,因为她除了照顾孩子,拾掇屋子,别无他事可做。她简直与世隔绝了。岛上的白人寥寥无几,所以社交活动极为有限。我到岛上刚一天,洛太太就极力劝我住上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一年。我到达的当天晚上,洛夫妇为我举行了晚宴,并邀请了当地官方人士、检察官,医生、校长和警长。可是第二天傍晚,只剩下我和洛夫妇三个人共进晚餐了。那天在晚宴上,客人们都是由各自的仆人伺候;而转天的晚餐则是由洛的一个男仆和我的随从仆人伺候的。他们端上咖啡后就退了下去。我和洛每人点燃一支方头雪茄。

"您知道我以前曾经见过您。"洛太太说。

"在哪儿?"我问。

"在伦敦的一次盛会上,当时我听到有人把您指给另外的人。在卡尔顿庄园,凯思特兰夫人家。"

"哦?那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最后一次回国度假,会上还有俄国舞蹈家哩。"

"想起来了,大约是两、三年前的事,没想到你们也在场。"

"当时我们就是用这句话打招呼的。"洛笑容可掬地说,"我们一辈子也没有参加过那么大的宴会呀。"

"那次的盛会轰动一时,您知道,"我说,“正当社交旺季。你们过得愉快吗?”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洛太太说。

"比,你可别忘了是你坚持要去的。"洛说,“我知道在那些社会名流的盛会上,我们有些相形见绌。我的衣著和我在剑桥大学念书时一样,一点儿都不合体。”

“我还特意在彼得•鲁宾逊服装店买了一件礼服。在店里试穿时,显得挺漂亮,可到了宴会上。我真后悔花那么多钱买它。我觉得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邋遢过。”

"还好,关系不大。我们并没有被介绍给在座的每一位呀。"

那次盛会我记得在很清楚。卡尔顿庄园上的华丽的房间用无数朵黄玫瑰彩饰一新。在宽阔的会客厅一端搭起一座舞台。特意为舞蹈演员设计裁剪了摄政时期的服装,一位现代作曲家为两出动人的芭蕾舞剧作了曲。其豪华程度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更不敢猜想庞大的筹办费用了。凯思特兰夫人容貌出众,非常好客。但我认为她的热情好客是一视同仁的。她结交的人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有人受到破格的款待。可是,使我疑惑不解的是,凯思特兰夫人为什么要邀请来自遥远的殖民地的两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参加这么隆重的宴会呢?

"你们认识凯思特兰夫人很久了吗?"我问。

"我们根本不认识她。她给我们送来了请帖。因为我很想看看她是怎样的人,于是就去参加了。卡洛太太说。

"她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我说。

"这一点不假。当管家通报我们光临的时候,她都不知道我们是何许人。但很快就记起来了,‘喔,你们是可怜的杰克的朋友吧,请自己找个好看看这场面的位子吧。你们会喜欢利法尔的,他的演技无与伦比哩。’说完她转身去招待其他客人。不过,她却看了我一眼,心想我是否知道她的什么。她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个知情人。"

"别瞎说了,亲爱的,"洛说,"她怎么会只凭着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心里的事呢?你又怎么能知道她心里是那么想的呢?"

"告诉你吧,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她那一眼很说明问题。如果我没弄错的活,那次的盛会我把她搞得挺狼狈。"

洛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因为洛太太说话带有一种报复得逞的语气。

"比,你怎么这样冒失?"

"您跟凯思特兰夫人是好朋友吗?"洛太太问我。

"说不上。过去十五年中我倒是常见到她。多次参加过她举办的家庭宴会。她的宴会好极了。她总是给你引见许多您想见的人。"

"您认为她这个人怎么样?"

"在伦敦她也算是个头面人物。跟她谈话很有趣味,她看上去也漂亮,对艺术和音乐造诣很深。您认为她怎么样?"

"我看她是个婊子。"洛太太说得那么兴奋、果断和坦率。

"何以见得? "

"阿瑟,你跟他说说吧。"

洛犹豫一下。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讲。"

"你要不讲,那我就讲啦。

"那天比确实深深刺痛了凯思特兰夫人。"洛笑着说,"真够糟糕的。"

他吐了一个完整的烟圈,沉思地望着它飘向空中。

"接著讲呀,阿瑟。"洛太太说。

"噢,那是我们上次回国前的事。当时我是雪兰莪的驻地长官。一天,我得到报告说,在河上游一个镇子上死了一个白人,大约要几小时的路程。我根本不知这那里有白人居住。我想最好还是亲自走一趟看个究竟。我登上汽艇出发了。到达后,我询问了一下情况。警察除了知道死者在市场那边跟一个中国女人一直住了好多年以外,别的情况一无所知。市场周围风景优美,两旁有高大的房子,中间是宽宽的走道,房子都建造在河岸的木桩上面,房子上装有遮阳的凉篷。我带来的几个警察把我领到出事地点。底下一层是出售铜器的店铺,上面的房间出租。店主带着我爬上两段摇摇晃晃、充满恶臭味的楼梯来到顶楼,招呼开门。一个中年的中国妇女把门打开。她脸上由于哭泣而显得有些浮肿。她站在一旁默默不语,让我们走进去。房间比房檐下的鸽子窝大不了多少,唯一面朝大街的那扇小窗还给楼顶延伸出的遮篷拦住了光线。室内仅有的家具是一张松木桌子和一把靠背坏了的厨房椅子,靠墙边的一张草席上停放着死去的人。我一进屋,赶紧打开窗户。屋子里臭气熏天,最刺鼻的是鸦片烟味,令人作呕。桌上摆着一盏小油灯和一根长针。当然,我明白那是干什么用的。烟枪已经收起来了。死人仰面朝天,身上走穿一件脏汗衫和一条围裙,一头蓬松、棕色的长发,已然变灰,胡须倒不长。他是白人,这一点不容置疑。我仔细检查了他身上有无暴力的瘦迹,以便断定他是否属于正常死亡。从他那骨瘦如柴的身体看,我认定他很有可能是死于饥饿。我盘问店铺老板和那个中国女人几个问题。警察证实了他们的证词。似乎是死者生前经常咳嗽并吐血,那瘦小枯干的模样说明他多半得了肺结核。老板说他的鸦片瘾很大,这是显而易见的。幸亏这类情况并不常见,不过也并非没有先例。往往一个白人破产后,逐渐堕落到如此田地。看来,这个中国女人非常钟情于他。在过去两年中,她一直用自己微薄的收入来养活他。我下达了必要的指示,当然。我很想知道死者的身份。据我猜测他可能是某个英国公司的职员,或者是吉隆坡,要不新加坡某个英国商店的店员。我问中国女人死者是否留下什么财产。就凭他们那贫苦的生活状况,我的问题提得十分荒谬可笑,可是,她走到放在墙角的一个破手提包跟前,把手提包打开,指给我一个用旧报纸裹着、大约有两本小说大小的方包。我看了看手提包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把方包拿出来。"

洛的雪茄烟熄灭了,他俯身用桌上的一支蜡烛把它点燃。

"我打开了方包,发现里面还裹着一层纸,上面写道:驻地长官收。字体相当工整。这居然是给我的。我接着看下去:‘请亲自将此礼物送交给伦敦西南区卡尔顿庄园五十三号凯思特兰子爵夫人。’这使我大吃一惊,我把捆起的绳子剪断,查看一下里面是什么东西。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白金烟盒。我当时困惑不解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就我了解,死者和这个中国女人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而这金烟盒看上去很值几个钱。纸包里除了烟盒和一捆没有信封的信,什么也没有。那捆信约摸有四、五十封,字迹和前面留言条上的一模一样,落款的名字都是一个字母‘J'。我不可能把信一口气看完,但是,略一浏览就知道了所有的信都是男人写给女人的情书。我把中国女人叫过来,问她死者姓名。她说不知道,也许是不愿意告诉我。我差人把尸体埋了,然后驱艇回家并把这件事告诉给比。"

讲到这儿,洛冲他老婆甜蜜地一笑。

"我不得不对阿瑟严厉起来,"洛太太说,“起初,他就是不让我看那些信。不过,我当然不会容忍象那样的胡言乱语。”

“这件事和我们毫无关系。”

"如果可能的话。你总得搞清楚死者的名字呀。"

“那你究竟要干什么?”

"啊,不要那么傻。"她笑了,"那时你要是不叫我看信的话,我会发火的。"

“你们找到他的名字了吗?”我问。

"没有。"

“也没有住址?”

“有,您绝想不到大部份信都用的是外交部的信笺。”

“真有意思。”

"我几乎不知该怎么办。原想给凯思特兰子爵夫人写封信,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情。但又怕这样做会引起麻烦。况且留言条上注明让我亲自把包裹送去。我重新裹好纸包,放进保险柜。反正春天我们即将回国度假,最好的办法是到那时再说。不管怎样,那些信也算是相当秘密的。"

"你说得太轻了。"洛太太嘿嘿笑起来,“其实,那些信把一切都泄露了。”

"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进-步探究。"洛说。

接着展开了一场小小的争论。但我认为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因为他很清楚他老婆己打定主意把一切对我全盘托出。他也知道保持官场那套谨慎的作法对他老婆根本行不通。看来,洛太太对死者极为同情,而对凯思特兰夫人怀有恶感,并且毫不恐惧对方的报复,洛极力想打消自己老婆的草率定论,纠正她不切合实际的夸张,并告诉她不可凭空臆造,编造一些信里本来没有涉及的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显然,这批信件给洛太太的印象极其深刻。从洛太太生动的叙述和洛的插话中,使我对信件的内容有了较为清晰的了解。毋庸置疑的是:信写得委婉动人。

“我实在无法形容她看信时那副贪婪的神色多么叫人反感。”

“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感人的信嘛!你几时给我写过像那样的信呀?”

“要是我真的写了,你准得拿我当今天大的傻瓜哩!”洛咧嘴笑着说。

她给了他一个温存迷人的微笑。

"也许会吧。不过,天晓得我可是让你给迷魂啦。我也闹不清怎么会的。"

故事已经够清楚了。写信的人,即那位神秘的J,可能是个外交部的职员,爱上了凯思特兰子爵夫人,而子爵夫人也爱上了他。他们成了一对情人。开始的几封信写得热情奔放,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渴望彼此的爱情万古长青。每次分手后,J马上写信,向她倾吐自己对她的爱慕是如何炽热,她在自己心目中是如何重要,他每时每刻都在想念她,似乎子爵夫人对他的热恋也并不逊色,在一封信里,他为自己辩护,因为子爵夫人指责他失约。他解释说,由于一项临时工作打破了他盼望已久的幽会,他感到痛苦万分。

不久,灾难降临了。到底为什么以及怎么造成的,信中没有交待。我们只可根据推测,凯思特兰子爵知道了实情。他不只是怀疑妻子的不忠诚,而且掌握了证据,他们闹翻了。子爵夫人离开他,回自己的父亲家去了。凯思特兰子爵宣称要跟她离婚。信中的语气变了。J立即写信要求见凯思特兰夫人一面,但她恳求他不要来,她父亲坚持他们不应会见。J对她的不幸深表不安,为自己给她带来的麻烦感到苦恼。他还对她在家受到父母的责难而表示同情。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事情总算公开了。除了他们彼此间的爱情,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呢?他说,他恨凯思特兰,让他采取行动吧。离完婚,他们就可以结婚,越快越好。信是单方面的,没有对方来的信,我们只得从他的回信中猜测到对方在信中说些什么。很明显,她吓得不知所措。不管J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当然,他不得不离开外交部。但他叫她放心,说这算不了什么,他可以在其它地方,在殖民地重新找个职业,说不定能赚更多的钱。他肯定会让她得到幸福。无疑,这是件丑闻。不过,早晚会被人们忘掉,远离开英国,谁也不会再来追究这种事。他请求她鼓起勇气。后来,她仿佛有些生气了,说她不想给人休掉。凯思特兰子爵拒绝承担责任,站到被告席上。她本人也不愿离开伦敦,因为伦敦就是她的一切。她怎么能在上帝摒弃的遥远地方默默无闻地了结自己的一生呢?他的回信显得很不愉快,信中说,他愿为她赴汤蹈火,要求她要始终不渝地爱他。还说他一想到这场灾难让她改变了对他的情感,就感到坐卧不安。凯思特兰夫人为双方的困难处境而责备他。但他并没有在信中为自已开脱,而是准备自己来承担全部责任。 后来,大概是凯思特兰子爵受到某种压力,并作出了解决这桩纠纷的安排。接着,不知凯思特兰夫人在信中讲了些什么,使这位不知其名的J万幸俱灰。他的应信几乎语无伦次了,并苦苦哀求她来跟他会晤,还让她鼓起勇气,一再表明她是他生活中的希望。他怕她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他要求她破釜沉舟跟他一起逃到巴黎去。他已经有些发狂了。似乎后来很长一段时问他没有收到凯思特兰夫人的信。他莫名其妙,不知是否她收到了他的信。他痛苦到了极点。打击终于从天而降。她准是在信中说,如果他辞去外交部的职位,离开英国,她的丈夫将准备和她重归于好。从他的复信中可以看出,他的心伤透了。

"他根本就没认清她的本来面目,"洛太太说。

“有什么认不清的?”我问。

“您不知道她给他写了什么吧。但是,我知道。”

“你别傻气了,比,那怎么可能呢?”

“你才傻气哩,我当然知道。她把事推给了他,并请求他宽恕。她硬把自己的父母拉扯上,还说什么下有子女。我敢打赌,从孩子出世后这是她第一遭考虑到他们。她知道J是甘心情愿不顾一切地爱着她的,就是得不到她,他也要如此。她毫不怀疑J已做好为了她牺牲自己的爱情、生命、前程的准备。她想方设法让他主动提出这个解决办法,并说服她来接受这个办法。”

我一边笑一边全神贯注地听洛太太讲。作为一个女人,洛太太本能地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并且坚信凯思特兰夫人正是那么干的。她认为这样做确实叫人气愤。当然,洛太太讲的完全是以J的信件作为基础的一种推测,但我认为这种推测还是符合事实的。

以上是那捆信件中的最后一封。

我确实感到震惊。我跟凯恩特兰夫人相识的时间并不短,但关系一般。和她的丈夫就更加很少来住了。他热心政治,在我和洛夫妇应邀参加名流聚会的那阵子,他任内务部次官。除去在他家以外,我从未见过他。凯思特兰夫人那时以美貌著称,她长得亭亭玉立,体型匀称,肤色可爱而细嫩。两只蓝蓝的大眼睛在她那宽宽的脸盘上,显得略微有点儿离得远,使人想起母牛的形像。她长着一头漂亮的浅棕色的头发,很有风度。她是那种又冷静又有自制力的女人。我很惊讶她居然成为象信里泄露出的那种感情的俘虏。她有抱负,这无疑在凯思特兰的政治生涯中起了不小作用。但我从来没想到她生活这么不检点。我仔细回忆一下,似乎在许多年前听说就思特兰夫妇关系不好,可并不知道内情,我每次见到他们,都认为他们和睦相处。凯思特兰子爵是个红脸大汉,一头光泽发亮的乌发。说话嗓音很低,但相当愉快,一双精明的小眼睛透出来他的机警、敏锐。他非常勤奋,讲话有说服力,但有点浮夸。他自命不凡,总爱竭力表现自己是个又富有又有权势的人物。但他愿意资助比他地位低的人们。

我能想象得出,当凯思特兰子爵发现自己的妻子和外交部的一个小职员私通时,他火冒三丈的情景。凯思特兰夫人的父亲长期以来一直担任外交部的常任次官。如果女儿由于跟自己的下级有隐私而被丈夫休掉的话,那未免太丢脸了。据我所知,凯思特兰爱他的妻子,他自然会出于嫉妒而大为恼火。他十分骄傲,缺少幽默感。他害怕受人嘲笑,一个被蒙蔽的丈夫是很难表现出尊严来的。我猜他决计不愿让这种丑闻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很可能是凯思特兰夫人的军师们威胁说,要替她辩护。一听说家丑将公诸于世,他惊恐万状。压力也许就来自这儿吧。最稳妥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凯思特兰夫人的情夫永久地消声匿迹,然后原谅她,和她破镜重圆,我相信凯思特兰夫人大概就这样答应了。

凯思特兰夫人当时一定吓得够呛。我对她的行为的看法并不象洛太太那样认为不可饶恕。她还很年轻,现在最多不超过三十五岁。谁晓得是什么样的机缘使她成了J的情妇?但我不相信她竟然会让爱情不知不觉地缠住了,并且在自己意识到时,早已深深地陷进了情网。过去,她想必是一位冷酷、自制力很强的女性,然而人性有时也会使人做出轻率愚蠢的事情。我想她那时很有可能丧失了理智。我们当然无法得知究竟凯思特兰是如何发觉了他们的私情。不过,从她保留情人的信件一事表明,她太爱他了,以致连收藏情书是有危险的都没考虑到。 阿瑟·洛曾经提到过在死者的遗物中只发现他本人的信件,而没有对方的信件,他觉得纳闷。我认为这是不难解释的。事情发生后,准是她把信退还给他,换回来自己的信。他很自然地把信保存了下来。重读这些信件可以回味昔日至高无上的爱情。

我认为,陷进情网的凯思特兰夫人一点没有考虑他们的风流韵事一旦被人发觉,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事情暴露后,她吓得惊慌失措并不足为奇。对待孩子,凯思特兰夫人决不会比其他与她处在同样地位的妇女更关心他们。虽然如此,她总不会愿意失去自己的儿女的。至于她是否喜欢她的丈夫,我不大清楚。但据我了解,她恐怕也只是对他的声望和财产感兴趣罢了。事情败露后,真是前途可畏,她将失掉一切,卡尔顿庄园上富丽堂皇的房子、社会地位和安定的生活。她父亲肯定不会给她一文钱。情人没有工作。尽管向她家庭哀求是件不光彩的事,但终究是可以谅解的。

我正在冥思苦想这一切,阿瑟•洛接着讲下去。

“我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和凯思特兰夫人联系,”他说,“为难的是不知死者的姓名。不管怎么说,回国后我给她写了封信,说明我的身份,并告诉她,我受在我所管辖的地区内新故去的一个人之托,给她带来一些信件和一个白金烟盒,而且死者要求我亲自送来。我原以为她会对我的信置之不理,充其量不过让她的律师和我取得联系。谁料到她竟亲自给我回了信,并安排在一个上午十二点在卡尔顿庄园会见我。当然,我的作法未免太蠢。但是,当我真地站在卡尔顿庄园的门口台阶上举手按铃的时候,又显得有些紧张了。管家打开门,我说明跟凯思特兰夫人有个约会。一个男仆接过我的帽子和大衣,然后把我领进楼上一间宽敞的客厅。

“‘我去通知子爵夫人,说您已经来了,先生。’管家说。

"管家退下后,我坐在一把椅子边上,环顾着四周。墙上悬挂着巨幅绘画,您知道,还有肖像,我说不上出自何人笔下。也许是雷诺兹和罗姆尼的作品。屋里还有许多东方瓷器和镀金的支柱和镜子,看起来那么华丽。相形之下,我却显得又渺小又寒酸。自己的衣服散发出一股樟脑球的气味,裤子膝盖都起了皱褶,领带也显得过于俗气。管家走了进来,又把我带到进客厅经过的那扇门的。他打开门,我来到一个尽管不如刚才的客厅宽敞,但也不小,同样很豪华的套间。我往里走,感到十分拘束,生怕把家具撞倒。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象我想象的那么傻气。一位贵妇站在壁炉旁。我走进后,她只略微点了点头,并没有给我让座。

“‘我知道你有些东西要亲自交给我。’她说,‘真给你添麻烦了。’

“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态度矜持。但我发觉出来她在打量我。跟您说实话,她的态度惹怒了我,我可不愿叫人把我当成一个申请工作的司机。

"‘不必客气,'我冷冷地说,‘我仅仅是履行公务。'

"‘你把东西带来了吗?'她问。

“我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我随身带的公文包。取出信件递给了她。她接过信,一声没吭,只扫了一眼那捆信。她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不过,我敢说她内心一定很滚动。虽然,她脸上毫无表情,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一会儿,她似乎强使自己平静下来。

"‘喔,对不起。’她说,‘你请坐。’

“我坐下了,有好半天。她手拿着信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我知道信的内容,所以我很想了解她有何反应。可她一点都不动声色。她打开壁炉旁边一张写字台的抽屉,把信放进去,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并请我抽烟。我从上衣口袋掏出白金烟盒,送到她眼前。

"他要求我把这个也交给您。'我说。

"她接过去,半天的功夫没有说话。我静等着,不知是否应该起身告辞。

"你跟杰克很熟吗?'她突然问。

"‘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回答道,‘他死之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我是在接到你的信之后。才晓得他故去的。’她说,‘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当然,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

“我怀疑是不是她可能认为我不了解信的内容,或者是忘记了信的内容。如果说她见信后感到震惊的话,那么眼下她已经恢复了常态,说法也自如多了。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她问。

"‘肺病、鸦片和饥饿。’我回答说。

“‘多么可怕呀。'她说。

“不过,她说话的语气很平常。她泰然自若,使我无法窥测她内心的活动。她使出全部本领来揣测我到底了解多少内情。我发觉,为了搞清这一点,她是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

"‘你是怎么得到这些东西的?’她问我。

"‘他死了以后,我保管了他的遗物。’我解释说,‘这些东西放在一个包裹里,死者要求我把它交给您。’

"‘当时有必要打开包裹吗?’

"我真不知如何形容她那恶语中伤的言词叫我多么生气,我没有掩饰我的愤怒。我对她说,我有责任尽快查明死者的情况,如果可能,我应立即和他的亲属通信联系。

"‘噢,我懂了,'她说。"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暗示要结束这次约会,并希望我起身告辞。但是,我没走,我想乘机报复她一下。于是,我跟她大谈特谈我是怎样被请到出事地点,发现死者等等。我向她讲述了整个过程。我告诉她,据我所知,他临终前,除了一个中国女人外,没有任何人来怜悯他。突然门开了,我们都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一看见我,停下了脚步。

"‘真抱歉。’男人说,‘我不知道你在会客。’

"‘进来吧。’当那个男人走近时,她介绍说,‘这位是阿瑟·洛先生。这是我丈夫。’

"凯思特兰子爵朝我点点头,眼睛却停留在凯思特兰夫人手中的烟盒上。我不知凯思特兰夫人是否注意到丈夫那询问的眼神。她对子爵和蔼地微微一笑,真是应付自如。

"‘洛先生从马来联邦来。可怜的杰克·阿尔蒙死了,并给我留下这个烟盒。'

"‘真的?'子爵说,‘什么时候死的?'

"‘大约六个月前。’我说。

"凯思特兰夫人站起身来。

"‘好啦,我想你一定很忙,我不久留你了。谢谢你忠实地履行了杰克的请求。'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准确的话,马来联邦的情况很糟糕吧。'凯思特兰子爵说。

“我和他们握手告别,凯思特兰夫人按了电铃。

"‘你还要在伦敦住些时候吗?’我朝外走时,她问道,‘你是否愿意参加我在下星期举办的舞会?'

"‘我妻子也在伦敦,'我说。

"‘那太好了,我一定给你们发请帖。'

"几分钟后,我来到大街上,感到一阵心旷神怡。刚才当凯思特兰夫人提到死者名字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跳,因为我蓦地记起来了,我在那所中国人的房子里看见的死于饥饿的叫化子竟是杰克·阿尔蒙。过去我和他很熟悉。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他。唉,我们一起吃过饭,玩过牌,打过球。一想到他就在我身边死去,而我居然一无所知,真可怕呀!他肯定知道只须给我送个信儿,我必定会帮他忙的。我走进圣詹姆士公园,找个位子坐下。我需要静静地回忆回忆。”

我能理解当阿瑟·洛知道了死去的叫化子是何许人时那副惊讶的神情。十分凑巧,我也认识阿尔蒙。尽管我们交情不深,但经常在舞会上相遇,并曾在同一乡间别墅里一起度过周末。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差不多快把他忘了。听完洛的介绍,要是再想不起来的话,那就太傻啦。如今,提起这个名字,过去的一桩桩往事又浮现在我眼前。原来他是为了这件事突然辞去了心爱的工作。二次大战刚刚结束不久,我偶然结识了几个在外交部工作的朋友。当时,杰克·阿尔蒙被认为是外交界最有才华的年轻人。大家认为外交部的最高职位他都有希望获得,只是需要等待时机。但荒谬透顶的是他竟放弃了这样的机会,而去远东经商。朋友们竭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他说自己蒙受了损失,要靠微薄的工资生活下去简直是不可能的。大家认为他蛮可以凑合着过,直到情况好转。我还记得很清楚他的长相:高高的个子,相当结实,衣着讲究,年轻人理所当然要穿完美无缺的服装来炫耀一番。一头深褐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长长的眼睫毛下闪动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他脸色红润,给人一种健康的感觉。他活泼、有趣、机敏。我从来没看见过比他更有魅力的小伙子。具有魅力是危险的,特别是对那些想利用他的魅力的人来说,因为具有这种魅力的人往往认为他们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轻松地度过一生。我们应该随时警惕不要让这种想法影响自己。但是,就杰克·阿尔蒙来说,魅力却是他的温情和慷慨的本性的一种表现。他让人愉快,因为他本人就是愉快的。他从来不盛气凌人。他生来有语言天才,会讲法语和德语,一点儿不带英国腔。他的举止令人钦佩,几乎人人都喜欢他。人们说,赶上机会他肯定是位出色的驻外大使。难怪当年凯思特兰夫人对他那么钟情。想想看,世间还有什么比年轻人彼此热恋更动人的?在那初夏温暖的傍晚,一对漂亮的情侣相倚着在某个公园里散步;舞会上,她倒在他的怀里翩翩起舞;在餐桌上,他们暗中眉目传情,从中共享那神秘的乐趣,还有那热情洋溢的幽会,尽管匆忙、危险,但是值得的。只有秘密相会才能尽情地让情欲得到满足,享受那人伦之乐。

但悲惨的结局却是那样的可怕!

“您是怎么认识他的呢?”我问洛。

"那时他跟着德克斯特和法米罗,您知道,开船行的。他有个很不坏的职业,他是带着给总督和一些大人物的介绍信来的,当时我恰巧在新加坡。头一次和他见面大概是在俱乐部。他对各项体育活动都很精通,马球和网球打得十分出色。我很快就喜欢上他了。”

“他喝酒或干别的吗?”

“不喝。”阿瑟·洛说得很肯定,“他可是个完人。女人们对他都要发狂了。这也不能怪她们,他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正派的人了。”

我转身冲洛太太问:

“您也认识他吗?”

“认识不多。我们结婚时,我和阿瑟到霹雳邦去了。我记得他挺招人喜欢,他的眼睫毛比任何男人都长。”

阿尔蒙在国外呆了很长时间,我想足有五年没回国了。我并不想使用陈词滥调,但我简直找不出更贴切的词句来表达。大家对他评价很高。有些人对他依靠权势获得这么好的职位忿忿不平,可他们不能否认,他工作得相当出色。大家都知道他在外交部供过职。但他从不摆架子。

“我认为他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洛太太插嘴说,“他充满了生气。跟他谈话使您感到精神振奋。”

“在他回国临行前,好多人来为他送行。碰巧我去新加坡办事,要住上几天,就参加了在欧罗巴饭店举行的一个为他饯行的晚宴。大家尽管喝得醉醺醺的,但十分开心。他那次回去要 住六个月,许多人都到码头给他送行,并希望他早日回来。如果他那次不回来的话,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喔,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

"我也不太清楚。我后来调到北方去了。"

多么叫人扫兴!往往凭着想象虚构一个故事是比较容易的,但要讲真人真事就困难多了。因为您不仅要推想他的行为的动机,而且要推测他在关键时刻对事情的态度,而这些情况您根本一无所知。

“他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可从来和我们没有深交。您知道,新加坡那个地方排外的风气很严重。他挤进去的社交圈子都是些名流,比我们认识的人高贵得多。我们到了北方后,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一天,我在俱乐部听到几个人在闲聊。其中有华尔顿和肯宁;华尔顿刚从新加坡回来,那儿刚举行过一场盛大的马球比赛。

"‘阿尔蒙参加比赛了吗?'肯宁问。

"‘别说了,他根本没参加。'华尔顿说,‘他在上个马球季节就给除名啦。’

"‘你们在说些什么?’"我插嘴问。

"‘难道您还不知道?’华尔顿说,‘他算彻底垮台了,真可怜。’

"‘怎么搞的?’我问。

"‘酗酒呗。'

"‘听人说他还吸毒哩。'肯宁说。

"‘是呀, 我也听说了,可能是鸦片。’华尔顿说,‘总之,他活不长啦。'

"‘他再要堕落下去,肯定会被解雇 !'肯宁说。

"我一直不理解,"洛继续讲下去,"他会走上那条路,真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个典型的英国人,十足的绅士。上次他度假回来的时候,华尔顿好象和他乘同一条船。杰克是在马赛港上的船。当时,他情绪低落,这倒也不足为怪,往往许多人回家度完假,重返工作岗位时难免惑到别扭。他开始酗酒。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也可能这样。但华尔顿说他却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他巳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大家很自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一贯保持精力充沛。据传说他和一个英国姑娘订了婚,可船上的人断定,她把他抛弃了。"

"那还是在阿瑟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说的哩。"洛太太说,“不论怎样,和一位姑娘一别五年,时间也够长的。”

“然而,大家认为他只要一旦重新工作,精神就会恢复过来。不幸的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由于大家喜欢他,都尽力劝他振作起来,可是毫无结果,杰克却让劝告者少管闲事。他以往待人和蔼可亲,这时却变得暴躁、 粗野。相形之下倒很可笑。华尔顿说,他的性格全变了。您都不敢相信他就是杰克·阿尔蒙。总督府不欢迎他,别人也同样冷落他。总督夫人奥蒙德女士是个势利小人, 尽管她知道杰克和上层社会交往很深,可还是疏远他。可见杰克的境遇肯定糟糕透了。他是个有为青年,如今一蹶不振,真叫人惋惜。当然这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也没减少我的食欲,几个月后,我因公亲自到了新加坡。我在俱乐部打听他的情况。听说他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把工作也丢了。后来有人推荐他到苏门答腊担任一个橡胶园的经理,希望他能远离新加坡的诱惑,重整旗鼓。您知道,人人都喜欢他,谁都不忍心看到他没有经过努力就如此一蹶不振。但他吸鸦片成癖,已不可救药。在苏门答腊工作时间不长,他就回新加坡了,后来听人说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他过去一向干净、潇洒,如今却变得邋里邋遢、蓬头垢面,谈吐粗暴。俱乐部里许多好心人又聚在一起商量,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们把他送到沙捞越,但也没有什么效果。我认为,杰克完全是自暴自弃,他想按自己的方式走进地狱,而且越快越好。然后他就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回国了。不管怎的,他被人忘却了。您是知情的,有多少人在马来联邦悄悄地无声无嗅了。我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名字了。

“在那些日子里,杰克不定遭受多么大的痛苦哩!”洛太太眼里嚼着泪水说,她有一颗善良、仁慈的心。

"整个故事真叫人费解。"洛说。

"为什么?"我问。

“我弄不清杰克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离开英国时垮掉呢?倘若是因为爱情使他心碎的话,他应该在悲剧发生时就支持不住了。可他在头五年还挺好,充满活力。如果说凯思特兰夫人毁了他,人们可以料到,事情刚败露,他俩正处于难舍难离的状态中,他会立即垮下来的,可在那段期间他依然活泼得象只小鸟,无忧无虑。就我所知,杰克只是在从英国回来后才开始变了样的。”

"在伦敦的六个月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洛太太说,“这是很明显的。”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洛叹了口气。

“可是我们能猜得出。”我笑了笑,“这就是小说家的事了。我要不要给您们说说我所想的事情的经过?”

“您快讲吧。”

“我想在头五年里,他完全由自己所作出的牺牲在支撑着。他有一颗尊敬女人的心。他放弃了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来保全自己认为胜于世界上一切东西的情人。那热恋的感情一直伴随着他,他一直痴心地爱着她。大多数人都能享受爱情,同样也能摆脱爱情,但有些人往往掉进情网,而不能自拔。我认为杰克就是这种人。奇怪的是,他把为心上人牺牲自己的幸福看成是件愉快的事。我认为她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后来他回国了。我想他仍然象以前那样爱她,并一直以为她对他的爱和他一样强烈、持久。我拿不准他究竟期待什么?我想他可能认为,她会看到再和自己真心向往的背道而驰没什么好处,也就会跟他一起远走高飞的。只要她仍然爱着他.他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既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会面总是不可避免的吧。可谁知他发现对方已不再象从前那样热情了。他发现那个对他曾经如此热恋的女人,如今变得谨慎、老于世故了。他看出来她从来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爱过他。他不能不怀疑,她当初诱惑他冷酷无情地作出牺牲是为了成全她。在舞会上,他发觉她是那样的神气十足,得意洋洋。他明白了,过去他认为她身上具有的高尚品质纯属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性,一度因热恋冲昏了头脑,现在已经清醒,恢复了常态而已。丈夫的显赫的名望、财富、社会地位和成就,所有这一切对她才是至关重要的。而他却牺牲了一切,朋友、熟悉的环境、职业、对社会的贡献、人生的全部价值。如今所有这一切全都毁于一旦。他受骗了,他的心碎了。您的朋友华尔顿说得对,您自己也注意到了,他说,杰克看上去好象失去了生命力。一点不错,从那以后,他对人生失去了信心,什么也不在乎了。也许更不幸的是尽管真相大白,他也认清了凯思特兰夫人是个什么人物,他照旧爱她。我知道痴心地爱着一个您认为不值得爱的人,而又无法摆脱出来,是最容易把人毁掉的。这可能就是杰克吸上鸦片的原因。他想借此忘掉痛苦,也为了回忆。”

我讲完这段冗长的话,收住了嘴。

“您讲的都是想象。”洛说。

"我知道是想象,"我回答说,“但是,跟实际情况是吻合的。”

“杰克的性格很软弱。不然他就会斗争,战胜一切!”

"也许。也许像杰克这样有魅力的人在性格上往往不免有些软弱。可能没有人像他那样一心一意地爱着女人。说不定他压根儿就不想奋斗,取胜。我不怪他。"

我没有作进一步的补充。因为我唯恐他们会认为我玩世不恭。很可能,如果杰克·阿尔蒙没有长着漂亮的长长的眼睫毛的话,他也许还会活在人世,并且干得很不错,也许是个驻某大国的公使,说不定正在前往巴黎就任大使的途中哩。

"到客厅去吧,"洛太太说,"仆人该收拾桌子啦。"

这就是杰克·阿尔蒙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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