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上午,贝拉夸被月球天诗篇中的前几个给难住了。他深陷其中,没法后退也没法前进。
贝克特:但丁与龙虾
曹波 / 译
上午,贝拉夸被月球天诗篇中的前几个给难住了。他深陷其中,没法后退也没法前进。无比欣悦的贝雅特丽齐在那儿,但丁也在,她把月亮上的斑点解释给他听。 首先,她告诉他哪些方面他有过错,接着就从自己的角度进行解释。她的解释来自上帝,因此他尽可以相信每个细微之处都准确无误。他所能做的就是听她一步步地解说。第一部分,即驳斥,听得一帆风顺。她把自己的意思讲得很清楚,把该说的不慌不忙地都讲出来。可第二部分,即验证,却晦涩难懂,叫贝拉夸都听不出个头绪来。反驳,斥责,那是显而易见的。可接着就是证据,一件件事实像速记一样呼啦而来,叫贝拉夸感到云里雾里。而且厌倦,没耐心去理解皮卡尔达 。他依旧对那难解之谜抓耳挠腮,他不愿承认自己臣服了,倒是愿意至少理解那些词语的本意,说出来的顺序,以及它们给那位半懂不懂的诗人带来的满足感的本质,于是话刚一说完,他就神清气爽,有力气抬起那颗沉重的头,想着答谢几句,正式收回自己的陈见。
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这段令人费解的话,这时听到正午的钟声敲响了。他马上撇下任务,关上思绪的闸门。他把手指伸到书的下面,把书铲翻过来,直到那本书整个儿平展在自己的手掌上。《神曲》正面朝上,躺在自己那诵经台似的手掌上。他保持这个姿势,先把书举到鼻子底下,然后就在鼻子底下砰的一声把书合上。有一阵儿,他把书高高地举着,斜视着它,用手掌的跟部把书的封皮向内挤压。然后,他把书放到一边。
他后仰着靠在椅背上,感到心智平息,而这无谓论争引起的瘙痒也渐渐消退。在心平气和之前,什么都做不成,好在他的心智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然后,他斗胆考虑接下来该做什么。总有什么事情是一个人接下来该做的。有三项重大的任务摆在眼前。首先是午饭,接着是龙虾,然后是意大利语课。就这么一件件做下去,也就差不多了。上完意大利语课之后该干吗,他还不是很清楚。毫无疑问,有人早给下午和晚上拟定了琐屑的课表,但上些什么课他可不知道。无论如何,那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一,午饭;二,龙虾;三,意大利语课。就这么一件件做下去,已经够他受的了。
从头开始吧,午饭可是一件美差。假如要把午饭弄得可口的话——当然可以弄得可口极了——那他做饭的时候就得绝对清静,没人打搅。可是,假如一会儿有人打搅他,一会儿哪个爱说闲话的冒失鬼突然闯进来,拿一段高见或一个请求打搅了他,那他倒不如不吃的好,因为吃的东西在他的味蕾上会生出苦味来,甚至什么味儿都没有。要做好午饭,他得绝对没人打搅,他得绝对清静,独自一人。
首先要做的就是锁好门。现在没有谁能找到他了。他翻开一份旧的《先驱报》,把它平铺在桌子上。杀手麦凯布 那张相当英俊的脸往上瞪着他。接着,他点燃煤气灶,把方形平板烤面包机和石棉烤架从钉子上取下来,准确无误地架在炉火上。他发觉,得把炉火拧小一些。无论如何,烤面包不能操之过急。要把面包烤得恰到好处,里外烤透,得用文火均匀地烘烤。否则,你只会把外皮烤成黑炭,而里面却如同以前那样是一团生面。假如有什么事情他特别痛恨的话,那就是感到自己的两排牙齿在生面团突然下陷时相遇。把事情做好,那是相当容易的。于是他想:先调好煤气的流量,摆正烤架的位置,到我切好面包的时候,便会是恰到火候。现在,长条面包从饼干盒里出来了,一头架在麦凯布的脸上。操起面包刀,两番铁面无私的推进,两片圆整的生面包(他这顿饭的主食)就呈现在面前,只等他享用了。切剩的部分重回囚笼,面包屑——仿佛宽阔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麻雀这东西——在一阵狂热中被扫走,而面包片则被擒起,被送上了烤架。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是极其匆忙,又毫无个性的。
现在才开始需要真正的手艺,正是在这个节点上,普通人开始把整个程序搞得乱七八糟。他把脸颊搁在面包的柔软处,海绵一般,松松的,暖暖的,有生命力的。可是他很快就会把面包那蓬松的感觉夺走,上帝啊,可是他真的很快就会把面包皮上那种油腻、白亮的模样夺走。他把煤气稍稍关小,把一块柔软、厚实的面包盖在烧红的烤架上,真是恰到时候,准确无误,于是整个就像一面日本国旗。接着上面再盖上一片,让它先预热一番,因为烤架不大,没法平行地摆上两片面包,而且假如你烤得不均匀,你倒不如根本就不烤,省去这份麻烦。当第一片候选的面包烤透了的时候,也就是彻头彻尾地烤黑了的时候,它就得和做伴的那片面包交换位置,如此一来,现在轮到它摆在上面了,已经没法再烤了,黑黑的,冒着烟,就等着另一片面包烤成同一副模样。
对种地的人来说,事情很简单,他是从母亲那儿学来的。那些斑点是背负着一捆荆棘的该隐 ,他被逐出了家门,受到了诅咒,逃亡在外,四处流浪。月亮就是那堕落的面庞,烙上了第一个上帝怜悯的烙印,这样流亡的人就不会暴死野外。种地的心里一片糊涂,可那没关系。对他母亲来说那已经不错了,对他来说也很好了。
贝拉夸双膝跪在炉火前,两眼凝视着烤架,把握好烘烤的每一道程序。挺花时间的,可是假如一件事值得做的话,那就值得做好,这是至理名言。还远没有烤完的时候,屋子里就满是黑烟和烧煳的气味了。当他完成了所有靠人的细心和手艺所能完成的之后,他关掉煤气,把烤面包机重新挂在钉子上。这是破坏性的动作,因为机子在墙纸上烙出了一大条枯焦的痕迹。这是十足的流氓行径。他究竟关心些什么?那是他的墙吗?那张无望的墙纸已经贴在上面五十年了。它随着岁月变成铅灰色了。它没法更陈旧了。
接下来会在每片面包上涂上厚厚一层萨沃拉酱,撒些盐和辣椒粉,趁着面包尚有余热,表面的孔隙还张开着,酱料才能进去。不放黄油,那万万使不得,每一片面包上只有厚厚的一层芥末、盐和辣椒粉。黄油是一个大错,会把烤面包浸透的。对那些“高级研究员”和“救世军军官”而言,涂了黄油的烤面包倒是很不错,因为那些人的嘴里除了假牙就别无所有了。对贝拉夸这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说,黄油面包就一无是处了。花了这么多心血弄好的这顿饭,他倒是愿意带着喜悦和胜利的感觉一口吞下去,那就像把坐雪橇的波兰佬打倒在冰面上一样。他倒是愿意闭上眼睛猛咬一口,愿意把烤面包嚼成浆,愿意用自己的犬牙把它彻底征服。每吞下一口面包,接踵而来的便是难以忍受的辛辣,那香料带来的剧痛,灼烧着他的味蕾,叫他眼泪直流。
选自萨缪尔·贝克特 《徒劳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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