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真正的孤独是一种智慧和境界。这种孤独,让我实现了一种大自由。
《猎原》 雪漠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7年1月
心灵的猎原——《猎原》番外篇(上)
雪漠
命运真是个沉重的词,
沉重得像那千年的黄土。
你总想弹出你的曲子,
只是无论咋弹,
也弹不出轻盈的旋律。
一
白露到了,兔鹰又该下山了。老顺照样挼鹰,灵官妈照旧忙活,莹儿有了盼盼,……一切,又回复了宁静。沙窝,也不因灵官的出去,而有什么变化。当别人问灵官啥时候回来,老顺总是说:“快了,快了。”谁知,这一快,竟是十多年后的事了。
“他的出去,就是为了他的回来。”灵官这一去,大漠又沧桑了许多。风大了,沙多了,生的生了,死的死了,轮回不休,一切如故。沙窝的故事还没讲完,你瞧,那边的猪肚井,一场大戏已拉开了序幕,戏的名字同样叫命运,只是内容更恢弘,更惊心动魄。
下面,我就和你说说这场戏。
戏里有我,也有他人,只是后来,我从戏里跳了出来,而有人仍沉迷于戏中,醺醺然,不知所归。他们都被戏迷住了,魇住了,分不清戏里戏外,真戏假戏,不知道人生如梦,梦如人生,都还在大梦里打盹呢!
与其说,写《大漠祭》的初衷,我的创作意图是记录老顺一家最原始的生存状态,记录他们如何活着,那么,从《猎原》起,我开始进入了一个更为广袤的天地,在人类心灵的猎原上驰骋了一番。当然,在一般人看来,这个猎原很真实,也很现实,殊不知,这是我在艺术上的一种创造和再现,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超越。这种超越,源于我心灵的成长。心大,作品大,展示的世界也大。
我的所有小说,都是自己跟自己的对话。虽然写了很多人,写了很多事,但究其意义,所有的人物都是我自己,都是我的心。我能进入每个人的心,甚至也能进入狼,进入羊,进入沙漠,进入草原,进入我想进入的一切。当我破除了对自我的执著之后,就和世界合一了,我就是它,它就是我,合为一体了,不再有二元对立。所以,许多时候,我的生命就是我的书。我从来没有将自己游离于人物之外。我总是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他们的一切,和他们打成一片,融入其中,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他们每个人都代表了我生命中的某一种心灵状态。每一部作品,都承载了我每一生命阶段的信息。我说着时而明白,又时而糊涂的话,显得异常复杂。书里浸透了我满满的爱。如果你能静下心来,细细阅读的话,定能从那些文字中,读出一种贴心贴肺。那种生命的气息,是我的心在跳。所以,我的文字,总能打动读者的心。
同时,打动心的,还有那份疼痛。即使现在读来,书中的很多场景,仍然在我心里颤抖,它们并不因为被定格了,就一了百了。每当触摸这些文字,我总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我明明知道,那苦难的沉重,仍像大山一般压在那块土地上,沉甸甸的,心不变,命是很难改变的。虽然现在的生存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善,好些西部人也脱贫了,不再为那三寸喉咙而奔波了,但是,那心灵的愚痴,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
我在《一个人的西部》里,就写过“猎原”这块土地对我生命的影响。生活的磨炼和西部文化的博大,铸就了我作品独有的特质。如果没有那种扎实的生活,没有那种灵魂的锤炼,我的小说就少了许多底气和真实,会很飘,很浮,不厚重,也不会进入读者的心。我常说,写作需要投入,需要一种灵魂的真诚。没有真诚,就不会有真诚的作品,也不会打动读者的心。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投入了我全部的真诚。
二
二十多年前,我写《大漠祭》的时候,也在同步写着《猎原》。那时,我在凉州乡下,租了几间农房,做为自己的关房,我称为“红云窟”。那房子真有点“窟”的味道,很简陋,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书桌,此外,除了书外,几乎没啥别的了。在里面,我完成了《猎原》。
闭关的时候,任何人找不到我,连老婆孩子也找不到。当我从外部世界进入关房时,有时也会感觉非常孤独。有时,我会打开手机,想找人说说话,可我把电话号码从头翻到尾,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这说明,我虽然置身于孤独的空间,本意是为了躲避热闹、杜绝诱惑,可潜意识中,我仍然需要没有功利、没有算计、真心相待的朋友。我仍然需要与别人交流,与世界对话。但是,在生活中我很难遇到这样的人。在凉州,除了几个老夫子外,我的朋友不多。后来,我就越来越沉默,学会了享受孤独,在寂静中品味另一种孤独。真正的孤独是一种智慧和境界。这种孤独,让我实现了一种大自由。我将所有的孤独都渗透到我的作品中,也期待着能将这种孤独传递给那些需要这种孤独的人的心中。
虽然我喜欢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但为了收集资料,感受生活,我也喜欢交一些农民朋友。那时,为了写作《猎原》,我多次随猎人进入沙漠,和他们一起生活。我也常去老百姓的家里,跟他们交朋友,收集些农村故事
我对任何人,包括朋友、父母、妻儿,甚至高僧、上师,包括路边的乞丐、清洁工等,都是真心,在我眼中,任何人都是平等的。真是这样,这不是矫情。面对任何人的时候,我只有当下的那份真诚、明白、安详和宁静。我不会因为你是国学大师,就对你好一点;你是个孤寡平民,我就嫌弃你。我没有那种高下贵贱的分别心,只有当下的那份真心。在相遇的那个时刻,聊什么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颗心的那份相契和真诚。我对世界就是这样的。我眼中的世界,永远是最美的风景,我的心中常常会涌出一种诗意。后来,我就将这种诗意化成了文字。
我在《猎原》里,就写了诸多的心灵。在一个叫猪肚井的所在,牧人们竞相上演着属于他们的故事。我常说,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人类的贪欲,最终都是自食其果,自作自受。贪婪于始者,必失望于终。源于功利,必毁于功利。心灵决定一切。我说过,鹰会鸡那样啄食,狗也会狮子般捕猎,决定其行为的,就是它们的心。
三
《猎原》中,许多人都在寻找出路,他们背井离乡,跑到猪肚井,当起牧人,以期能有个好未来,但我们看到的,往往是事与愿违。为什么呢?
黑羔子是个被称为“二杆子”的人,时不时会冒怪声,显得很另类。他一直在挣扎,一直在与命运抗衡,他一直拒绝深爱着自己的拉姆。因为他不想过早地结婚生子,不想过早地被拴在那片土地上。爷爷放羊,爹爹放羊,到了他,又放羊,羊成了他摆脱不了的一个魔咒,魇了几辈子的人了。所以,他一心想挣出这张大网,想寻找另一条生路。但是,在那个庸碌闭塞的环境里,他不知道路在哪里?他憋闷,焦躁,万般无奈,因为没人告诉他希望在哪,出路在哪。他的那个所谓的梦,也是缥缈不定的,根本就抓不住。除了心中的那股劲外,他一无所有。
孟八爷也是如此,虽然他有着浑身的本事,每一门本事都是响当当的,但是,那本事除了养个家、糊个口外,对改变命运来说,似乎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所以,他也在寻找路。他知道命是心,心是命,但什么是心?心又在哪里?又该如何变心变命呢?对于孟八爷来说,都是未知数。他可以忏悔,可以从善,可以金盆洗手,但那单纯地行善积德,单纯地放下手中的屠刀,真的就能改变世世代代人的命运吗?无疑,孟八爷是先知者,是觉醒者,这样的人,在现今的时代也是少数。他是世间法意义上的觉醒者,他的力量很有限,最后,他终究没有力量阻止猪肚井的毁灭。
在《猎原》里,与孟八爷有着同等名声的张五,其生活原型是我的远房伯父陈昭年,他是甘肃古浪人,家中很穷。我在短篇小说《大漠的白狐子》里也写过他,他一辈子打猎,是个出色的猎人。他杀了无数的动物,背下了无数的命债,却还是穷了一辈子,最后走向了死亡。他的人生经历非常曲折,也非常丰富。当年,我专门去采访他,录下了大量的素材,他讲了很多猎人的故事。他还告诉了我很多打猎的诀窍,其中的很多东西,是秘不外传的。
伯父孩子多,都张着嘴吃饭。有时,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带着老婆,领着孩子到我家里来,与我们同住,一住就是一年多。我父亲经常帮他到处张罗,到其他人家里张罗一些粮食,让他带回去。那时,即使我家也缺衣少食,父亲还是会给他一些面和钱。后来,他的儿子、孙子,如果有困难,比如上不起学什么的,还会来找我,我也会帮助他们。
陈昭年晚年得了重病,没钱治病,也买不起止痛药,就只好躺在家里,疼得像牛一样嚎叫。他没有任何希望,挣扎着活在地狱里,只是为了最后的死去。当时,他家里的情形,就是《猎原》里孟八爷看张五的情形,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非常凄凉。全家人一年四季吃不到菜,就吃那种浆水菜,上面坏掉了,有一层厚厚的发霉的东西,是致癌物。凉州是癌症高发区,跟吃这白化的浆水菜有关。
后来,我带了几支杜冷丁——杜冷丁不好找,我是给弟弟准备的,但那几支杜冷丁还没用完,弟弟已死去了——和一块鸦片去看他。他看到鸦片,双眼立刻放出了异样的光彩,然后,用火钳烫了点鸦片,贪婪地吸那白烟。那细节,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后来,我就用《猎原》定格了那个瞬间——我想告诉这个冷漠的世界,有些人活得非常艰难,他们很需要别人的关怀和帮助,可愿意关注他们的人,又有多少?这个喧嚣、麻木的世界,能感觉到一丝疼痛吗?
人不管多么强大,出过多少风头,也逃不过最后的死亡。穷人也罢,富人也罢,都是这样。不会因为他一时的强大,或是一时的富有,就让他多活一段时间。所以,争啊,抢啊,杀啊,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智者们无争无怒,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了这个规律,不想再去做一些无意义的事了,只想用短暂的一生,做一些利众的事情。这时,他们就破除了好多执著,所以才能改变命运。
西部很多偏远地区的人很难做到这一点,但也不怪他们,因为他们很穷,穷得吃不饱肚子,读不上书,没有很好的老师,身边也没有明白人,所以,难有大见识、大胸怀,其人生,更难有大格局。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又遇不上贵人,他们的一生就几乎定型了。更可悲的是,环境的局限和狭隘,让一些人无法发现命运的出路和希望,即使有些人遇上了贵人,也不懂得珍惜。
在我心中,好书也是“贵人”。我爱读书,这是我的习惯。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包括出差、坐车,陪伴我的,永远是书。到任何一个城市,我最想去的就是书店。书店是城市的风向标,展示了一个地方的人文。任何景区,我都可以错过,但不能错过好书,好书错过就错过了,而景区可以重游。有时候,我的旅游,就是从一个城市的书店,到另一个城市的书店。
即使在最穷的时候,我也要买书。因为我知道,在西部那个地方,只有读书,才能让我超越那个闭塞的环境,才能让我改变命运,消除愚昧。早年在凉州时,我刚买了复式楼房之后,为了节省空间,装修时总是以书为墙。客厅、书房、卧室、走廊等,墙壁上都钉上了书架。刚开始家里没书,好多人就笑着对我说,你这是准备着放你老婆的鞋子吗?因为那时候,我刚买了楼房,还欠了很多债务,没有多少钱买书。但不久之后,那一个个书架就摆满了书。那时候,除了生活吃饭之外,我把大量的钱都用来买书。几年下来,书就满屋了。还有很多书,在我看过之后,就捐掉了。
后来,我到了岭南,又到了青岛和沂山,有了几个书院。每到一处,总会大量卖书。再后来,我就将自己看过的一些书放到网上卖,再用所得款项帮助别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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