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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一场俄罗斯文豪故居游历

2015-10-31 10:40 From: www.xuemo.com Author: Ruxue Media Browse: 41185898 Times
Description:这些天在俄罗斯,我们特别轻易地、脚一抬就拜访了契诃夫、茨维塔耶娃与布尔加科夫的故居。

 

鲁敏:一场俄罗斯文豪故居游历

 

在斯特拉特福镇的莎士比亚故居,在多塞特郡的托马斯·哈代故居,在乔顿的简·奥斯汀故居,在魏玛的歌德故居,包括这些天在俄罗斯,我们特别轻易地、脚一抬就拜访了契诃夫、茨维塔耶娃与布尔加科夫的故居,一家家地登堂入室,进入竭力保持当年原貌的现场。

让每次游历,都充满艺术气息的惊喜。

托尔斯泰:清苦之隐蔽

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是托尔斯泰母亲的陪嫁,他在这里出生,与索菲亚结婚,生养了十三个孩子,失去其中五个,他在这里试验解放农奴,放弃全部版权,放弃庄园生活本身。最终,这里也是他的墓地所在。  

庄园有330多公顷,巨大的湖面,水色很深。林道一眼看不到头。白桦高挑静美,橡树庄重黑直。大片苹果园。各种野生苜蓿、牛蒡以及带刺灌木。太大了。讲解的俄罗斯女士挥动她健壮的胳膊:有湖,有马道,有果园和树林,才能算是庄园。而这些正是托尔斯泰终身要摆脱的东西:贵族化的占有,阶梯之上的身份,寄生的知识分子闲逸,包括他自贬为“老爷式的游戏”的作品。 

与巨大的庄园相比,托尔斯泰和家人的两层小白屋像积木,对这一大家子,加上仆人、医生以及络绎不绝的拜访者来说,显然很拥挤。作为贵族的托尔斯泰在住所上有一种努力,克己的、往低处的努力。房子不够隔音,除了妻子的房间外,托尔斯泰几乎在所有的屋子都写作过,包括一间屋顶高低不平、墙上满是钉钩的小储藏室,他执意去掉舒适的家具,被禁闭了似的,只裹着袍子写。他似乎总找不到一个最为隔绝最为清苦的隐蔽之所……  

每一间屋子都不大,在储藏室,在卧室,在书房,在图书室,我们一行十人,加上讲解员,总站得挤挤挨挨。讲解员不得不踮起脚尖,高高举起她手里的照片从头顶上向我们展示。照片均摄于托尔斯泰生前,以证明这屋子的每一样摆设,架子上的书,极矮的凳子,窄小的床,索菲亚手织的床单,他的拐杖与自行车,他床前大女儿的肖像,他洗手的瓷盆,均与当年一模一样。我们满意地点头,低声耳语,交换有关托氏的其他传说,带着一点同行间的亲昵与暗语,同时用视线在每一样物品上贪婪地抚摸和占有,恨不能用眼球录像,以供将来反复播放、咀嚼。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夹杂着畏惧与冒犯的抱愧感。

茨维塔耶娃:倔强与绝望

尤其是那些手稿、照片、定情物、书信、便条……太热乎乎又太冷冰冰了,迸发着同时又埋没着令人窒息的爱与死。托尔斯泰钟爱的小儿子于七岁时不幸夭折,儿童室里,他的玩具还在,还有他的几大本彩笔画,展开着以供观看:我们又怎么能够观看。契诃夫的书桌上有一张女子侧面小照,这是他妹妹的女友,一生对他痴情,可他从没有当过真。她转而嫁人、遭遇各种不幸,飘零终身。难以解释,契诃夫是以怎样的心情,把她长年置于书桌右方一直陪伴着他?  

最典型的是茨维塔耶娃故居,因她离我们比较近,同时也因为这是个色调浓烈的女人。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当算是蛮典型的符合公众想象的“女诗人”,有太多可供评述的元素。她少女时期即为爱情自杀过,18岁成名,20岁早婚,不久丈夫参战失去音讯,她流亡至欧洲,好不容易与丈夫团聚,随后却主动追求起后者的同学。  

她通过帕斯捷尔纳克的引荐与里尔克通信,由此展开著名的三角柏拉图,以“无手之抚、无唇之吻”而纠葛热恋。故居展览室的玻璃罩子下面,他们的书信,被排成互相重叠和映衬的勾连造型,我把镜头紧贴玻璃,没心没肺、最大程度地拍下这三封私人书信。我隔着玻璃定睛瞪着它们,带点嗜血的兴奋与感慨。想象的激情、附会的激情、误解的激情,成群结队地从那些书信中浮现出来,就像他们那黑白分明、依然年轻、但带点病相的面孔。茨维塔耶娃这样写过:“我不是活在自己的嘴上。吻过我的人,会错过我的。”“我有一种无法医治的完全孤独的感觉。旁人的肉体是一堵墙,阻碍我窥视他的心灵,我多么痛恨这堵墙啊。”  

茨维塔耶娃故居里有一间儿童房,色调极其柔美,小桌小椅小布偶,还有活灵活现的标本小狗。事实上,这里浸泡着苦涩的困厄。在俄罗斯的严冬,茨维塔耶娃用不起暖气,不得不带着孩子们在屋内来回走动,并自称为“室内的游牧民族”。她把她们寄送到育婴房,最后两个女儿一个重病,一个饿死。而重病的那个长女后来受她的牵连,长年坐牢,到死前都未曾母女相见……  

是啊,死亡一直是她的主题,她连最终的死也是适宜“传播”的:自缢而亡,50岁。“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逢时;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都是偏爱死,而不是生。”她这样预告过她对死亡的渴求。可事实上,自杀前几天,她有过艰难的求助。同样是在那层洁净的玻璃罩子底下,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的一个短函,写给作家协会的,窘境中她想请求一份到作协食堂做洗碗工的机会,这一申请遭到了拒绝,但申请函本身却被保留了下来,这成了她给世间的倒数第二的留言,最后一份是给儿子的,“小莫尔,请原谅我,但往后会更糟。我病得很重,这已经不是我了。我狂热地爱你。你要明白,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了。请转告爸爸和阿利娅——如果你能见到的话,我直到最后一刻都爱着他们,请向他们解释,我已陷入了绝境。”自然,我落落大方地拍下了这些留言,熟练到无耻。  

出了她的院门,有一尊她的塑像,很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尊一样好,好过马雅可夫斯基与果戈理,也好过普希金和契诃夫。莫斯科街头的作家塑像太多了,以致让我都装模作样地挑剔起来。茨维塔耶娃的塑像有种倔强而绝望的疲惫感,她那样子,像是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再欢笑了。  

我喜欢通过塑像来过渡一下在故居里所产生的那种情绪,塑像相较本人总是有距离感,一种外来的体谅的距离。有时候,故居本身也有一些环节上的设计,可以帮助游客从故居里那种“亲近”到令人惭愧的负疚中跳脱出来。

契诃夫:黄昏的保留剧

莎翁故居的庭院,常年有一批年轻的雇佣演员,穿着中世纪的长袍,在固定的时间上演经典片断,有时会有小学生团队加入,甚至邀请游客参与,表演放松极了,哪怕是悲切的腔调也会让人忍不住发笑。  

位于马雅可夫斯基广场附近的布尔加科夫故居另出妙招。他的故居在市中心,相当小,真人演戏是不可能了。但在楼梯拐角,在书房,在走廊,很触目地架设了几部黑色的拨号老电话机,话机上方的说明写着一串数字,每个数字皆对应一位布尔加科夫剧作里的人物,可能是管家、女仆,或是莫里哀。游客拿起话机,拨出相应的数字,听筒就传来绘声绘色的表演……我看到有俄国游客靠在那里、眯着眼睛边听边笑。  

契诃夫庄园里有一个不大的湖,湖的一半留有野趣,听任一条旧船搁浅于枯枝,可另一半又是木板又是空中长绳又是幔布。我们快要离开时,发现有人在岸边布置活动座椅,呀,原来这是一个湖中舞台,看那自半空降下的幔布,当是《海鸥》的背景嘛!黄昏临近,光色半晦半明,简陋也成了一种趣味。 

契诃夫故居还有一个更戏谑的保留节目:每年九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六,会举办腊肠犬竞技大赛。典故自然是出于契诃夫生前最心爱的两只腊肠犬,契诃夫因为一直行医,故用两味药名分别命名了它们,不久又觉得这样不够尊重,又替两只狗加上了正式的教名,这的确挺契诃夫的!我们去的那天,正逢狗比赛的日子,满园都是小板凳般肥肥钝钝的小黑家伙们,它们不大叫,沉默地四处嗅闻,好像在寻找神秘的启示。 

比赛在契诃夫半身铜像后的大草地举行,有一长排帐篷供腊肠狗们休息,评委们都挂有胸牌,审核长长的狗狗名单。评委与狗,都来自不同国家,绝对是一等一的国际化赛事。契诃夫园子里没有樱桃,但有许多的苹果,自生自落,我们捡了几个分而食之。  

最好的是故居里的墓地。事实上,故居通常都只是作家们的出生地或某个时期的居住地,其墓地往往在别处。如本文开头提到的,托尔斯泰葬于他的出生地。死于无名车站之后,人们把他接回了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并如他遗嘱所要求的:要像埋葬叫花子那样用最便宜的棺材为我做一个最便宜的坟墓。他的墓地在林子深处,没有任何标记哪怕一个小木十字架,只有微微隆出地面的棺形墓,掩于随意生长的青草,人们一不小心就会走过去。我们也是发现错过了,重新回头才找到。站定之后,我们,还有另一群游客,一下子都静默了。  

茨威格写过,这是“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这笨拙的排比像是学生作文,但真的,我完全同意。没有见过比这再动人的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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