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我总能在不经意间进入娑萨朗。正是在这一点上,我怀疑我其实进入的,也许是一个秘境。
没想到的是,凉州的故事同样在娑萨朗发生着。一位寻觅凉州的娑萨朗汉子也发现了凉州。他同样发现,真实凉州的发现,也颠覆了娑萨朗的幸福。
我于是怀疑,凉州和娑萨朗,其实是一幅织锦的两个侧面。它们其实都存在于我的心中。
那两个国度的愁云惨雾,同样是我心中的映像。
记得,我心中的某道光明之缝,就是在那时打开的。
于是,我开始了已经中断多年的演唱。茶座虽然没了,却有了一个更大的场所,那便是凉州的文化广场。那儿已经有了许多盲艺人,他们唱着各自的歌。我也深入其中了。首先,我告诉所有的人,我到过真正的娑萨朗,那儿并不是凉州的映像。那儿是一个极乐世界,那儿美丽无比,人们快乐无忧。相较于以前我唱过的娑萨朗,我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因为这时的凉州人也有了新的需要。世界飞速地发生着变化,人们的心也日渐复杂了。于是,我歌中的娑萨朗也更加丰富美丽。
我首先忏悔我前些时对娑萨朗的妄语,我说我是在检验人们的信根,没想到反倒毁了好些人的信根。人们开始了对我的诅咒,说我诽谤净土,必堕地狱。我在人们的诅咒声中微笑着,因为我明白他们说的地狱,其实也是自心的化现,就跟我看到的娑萨朗一样。有什么样的心,就有什么样的娑萨朗。同样,有什么样的心,便也有什么样的地狱。那时节,唾星如雨,在凉州上空纷飞着,尤其是那些死去亲人的人,他们更将我当成了十恶不赦的骗子。他们一想到自己的奶奶或是爷爷在死前的那种沮丧,便义愤填膺,恨不能生啖我的肉。那时,正在演唱的我,时不时会觉得脸上一疼,流下一堆黏物,那是人们扔到我脸上的鸡蛋,我于是舔食了它。那些纷飞的鸡蛋,可以让我整整一天不吃别的东西而自由地歌唱。我欢快地忏悔着,忏悔我过去的罪孽。我也欢快地歌唱着,歌唱着一个全新的娑萨朗。后来,鸡蛋开始变得不再纷飞,而在我面前整齐地排列了。那是那些老奶奶对我歌声的认可。她们将家中的鸡蛋作为对我歌声的奖励供养着我。是的。她们说是“供养”。她们只有在供僧时才用这个词。在她们眼里,我跟那些僧人是一样的。不,我甚至比那些僧人更受尊重。因为僧人们虽然也会说极乐世界啥的,但那是众生共有的,娑萨朗却是凉州老祖宗传下来的,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凉州人更喜欢娑萨朗,因为那儿有凉州人的祖宗。千千万万的祖宗在那儿汇成了亲人的大海,那儿亲情四溢,快乐无忧。那儿有凉州人最喜欢吃的油饼子卷肉,还有油糕面皮子啥的,总之是你想吃啥就有啥。
听我唱娑萨朗的人越来越多,别的盲艺人面前已经没多少听众了,他们的生意大受影响。他们连吃饭的钱都没了。于是,他们联合起来诽谤我。他们诽谤我歌中的娑萨朗,他们说我是大骗子,说我的歌是酒中的话梦中的屁,是当不得真的。他们力量很大,因为他们人多,一个瞎子有一把三弦子,几十把三弦子几十个牦牛嗓门的齐唱很是厉害,那种声响撑破了凉州。他们压息了我的声音。我遇到比文舟更可怕的人。文舟的怀疑如果是毛毛雨的话,瞎贤们的吼声就成瓢泼了。这一来,许多人又叫他们引了过去。
我不能在凉州文化广场待了,我收起三弦子,找到了一个安静的所在静养心性。我觉得我已完成我该完成的。至于世界咋样,跟我没啥关系了。闲暇时,我看看月亮,沐沐清风,倒也逍遥了好一阵。
听一些常去广场的人说,那些瞎贤为了绝后患——他们怕我卷土重来抢他们饭碗——便肆意糟蹋我歌中的娑萨朗。他们将世上最恶毒的词汇都泼向了我。这阵势,也像古印度时的六师外道对释迦佛的中伤,更像那些犹太祭司对耶稣的嘲弄——你别笑话这个比喻。真是这样。许多时候,狂犬吠日是人类常演的节目。
随着那些中伤的日渐汹涌,娑萨朗再次死去了。跟上次不一样的是,上次的死去仅仅是人们的失落所致,这次却成了纯粹的断灭。因为那些瞎贤决不相信世上会有一个叫娑萨朗的所在。他们认为,那一切,仅仅是我编出的假话,是为了骗吃骗喝。这是非常可怕的事。以前,我告诉他们真相,还仅仅带给他们沮丧的话,这次却直接毁了人们对娑萨朗的向往。于是,许多凉州人索性不再去向往那些在他们眼中纯属扯淡的事。那些日子,不但打麻将的人数剧增,而且街头多了许多抢劫者,更发生了两次入室杀人案。
要知道,瞎贤们是看不到太阳的。他们的眼中肯定没有太阳。他们心中的太阳跟能给他带来温暖的火炉相若。他们当然不信那些他们不曾看过或是摸过的东西。但他们的人多,鼓噪声总能淹了我的声音。没办法,我也只能随顺因缘。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凉州人是不可能允许自己没有盼头的。即使是那些瞎贤的牦牛嗓门撑破虚空,也不会吹落太阳。
果然,待得那些被瞎贤们的嗓门搅乱了心的人们又搅乱了凉州时——有些觉得没有活头的女人还喝了农药——有几位有识之士终于发现了其祸乱的根源。他们开始商量,要将那些糟蹋了娑萨朗的瞎贤驱出文化广场。
瞧这世界,跟万花筒一样热闹呢。
——摘自《西夏的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