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作家在写作上不是应该回归平民,应该就是平民。
阎连科:感谢命运没有让我考上大学
近日,中国著名作家阎连科获得2014年度卡夫卡文学奖,这是中国作家首次获得该奖项,也使阎连科成为继村上春树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阎连科把“卡夫卡”带到了中国,让文学爱好者将目光再次投射到这位中原大地的汉子身上。很多人对他的作品和写作态度略知一二,但阎连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环境影响了他的写作风格,他的人生路,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值得关注?今天的作家榜为你一一解答。
初涉写作
“熬更守夜,母亲从来没说我浪费油”
吴怀尧:你出生在河南嵩县田湖镇,这些年你的写作在形式和内容上屡有创新,但写来写去都是围绕那小片土地。看得出,尽管你在京城生活了十余年,但对故土却有着深厚的感情。在你的写作中,故乡占什么样的地位?你最初是如何与文学结缘并且开始创作的?当时家里支持你吗?
阎连科:30多年前,在我老家那块偏穷之地,读书有些荒诞、奢侈和异类。因为我大姐常年有病卧床,不能下地劳动,不能到校读书,为了消磨时光,她的床头就总有小说压在枕下。她那块被窗光和油灯照着的床头,就成了我最早的书架和书库。《艳阳天》《金光大道》《青春之歌》《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经典,那个年代能够在乡村出现的书籍,都会神奇地出现在她的床头,都会被我一页页翻阅,当然还有《西游记》《三国演义》这类古典文学。
这是我阅读的开始,每每回忆起来,都备感温馨。比如《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黛玉之死,我也会黯然伤神;看到贾宝玉出走,我会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我最初开始写作,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读到了张抗抗的《分界线》,这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小说。张抗抗凭这篇小说从北大荒被调到了哈尔滨,这对我是一个刺激和启发。当时,逃离土地的愿望是支持我奋斗的动力。我白天劳动,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父母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害怕我得了神经病,但又觉得这件事可能与众不同。从小我们家里晚上八九点钟母亲是要催着熄灯的,怕费油。家里对我最大的支持就是我写到深夜,母亲从来没说过我浪费油。
吴怀尧:刚才还提到贾宝玉,你看《红楼梦》时多大?当时的情景还记得吗?
阎连科:初中二年级吧,应该是十五六岁。那个时候,《红楼梦》书店是没有的。我的同学的哥哥是飞行员,他往家里寄了一套《红楼梦》,我非常想看。有一天,我的同学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本书给我,我一看是《红楼梦》,脸都吓白了。偷偷跑到厕所再看,书的封底上写着“供内部参考”五个字,那时的激动和心跳无法形容。
吴怀尧:你上学的时候成绩怎么样?听说你也参加过高考,但是不幸落榜?
阎连科:刚开始很差,小学一年级考试,我的语文和数学分别是61分和62分,勉强升级。读二年级时突然好起来,这要感谢我的同桌。她长得特别漂亮,学习也好,经常考90多分,让我心动不已,导致不自觉的努力,期中考试的时候,她94分,我93分,一分之差,只要再努力就可以赶超。
念到高中时,家里实在供不起,我有个叔叔在新乡水泥场当工人,就介绍我去做工。那时我十七八岁,每天干8个小时,拉板车、运矿石,挣一块六毛钱,想再干8小时就得托关系找后门。叔叔给工头送个烟啊,请他们吃个饭啊,好让我每天干16个小时。
有一天,家里突然来电报,只有两个字:速回。当时我父亲身体不好,姐姐也卧病在床,我非常紧张,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匆匆提着行李就回家去了,结果是高考恢复了,父亲让我去参考。我想这哪能考上啊,父亲说你初中时学习很好,考吧,即便考不上,回来当个村干部也行。我复习了四五天,就走进考场。考完了,在家里天天等通知,等了一个月,盼啊盼啊,结果那年全县没一个考上的。
吴怀尧: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们集体落榜?
阎连科:这个说起来也非常荒唐。那时候出的题目偏于初中,高中的有一部分,我在学校学习还可以,如果填一般的大学有可能被录取,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填志愿,我们的一个老师还说,你们可以报河南大学或者北京大学,报哪儿都行。这导致我们全部考生都写了北大,结果就是你说的集体落榜。这就是命运,对于作家来说,其实,命运是真正的写作,如果那时我考上了大学,不要说大学,就是中专、大专,今天,我就不知道我会干什么了。很感谢,命运没有让我考上大学。
携笔从戎
“我在部队唯一的优势就是写作”
吴怀尧:大学梦破灭,打工又很辛苦,所以你选择当兵?
阎连科:对。1978年底,我报名参军。当时我的户口簿上的出生日期还是空白。我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父母也记不清,回想之下,断定我生在1958年,因为那年粮食大丰收,红薯多得吃不完。母亲说生我时天气特别热,我们大队会计就说那就8月吧。就这样,大队会计就“确定”我为1958年8月24日出生了。早知这样,让大队会计添个1960年,那我就是六十年代了,多牛呀,我就变成六十年代的作家。
吴怀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到部队后不久你就开始发表作品,说说其中的机缘吧。
阎连科:到了新兵连,连长让大家把各自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相互认识认识,看到我的字写得不错,他就让我去出黑板报。我们的教导员叫张英培,爱写古体诗,他看到我在黑板报上写的顺口溜诗歌,就把我叫去,问我是不是爱写诗歌,我说我爱写小说。他很惊讶,问小说在哪儿呢?我就赶快通知哥哥把那个在老家日夜写作的长篇寄过来。不料,哥哥来信说,母亲在家里烧火做饭,把那东西烧掉了,就剩了中间一部分。这一部分,哥哥给寄了过来,我就没头没尾地拿给教导员看。教导员觉得字数挺多,就把我调到营里当通讯员。那一年,第一次发小说是《天麻的故事》,发在报纸上,大半版,震惊全团。那时候我目标很明确,当了兵就要提干,一定要留在部队,脱离土地,而我在部队唯一的优势就是写作。1979年,武汉办了个文学创作学习班,教导员推荐我去。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小说还分为长篇、中篇、短篇,第一次知道有两份杂志叫《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
吴怀尧:后来如愿提干了吗?
阎连科:那时干部特别多。接着就有文件,说要重视文化,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提干必须通过考军事院校。而考军校,年龄又不能超过20岁。我当兵时就已经是20岁了。因此,提干梦破灭,我就想回家。村长告诉我父亲,我回去可以当支部书记。这样,当了三年兵,我领了117元退伍费,两个月的粮票,给自己和父母买了衣服,全副武装就准备回家了。已经上了火车,我们团长突然又开了一辆北京吉普,疯了一样开过来大喊:“阎连科在哪个车厢?”见了我,团长告诉我,武汉军区参加全军战士业余演出队汇演拿了第一名,其中有个独幕剧是我写的,为此上级给武汉军区分了20多个提干指标,这其中就有一个搞创作的指标落到了我头上。在火车启动前,团长对我说,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回家,一个星期不回来,就证明你放弃了提干。回来,就是同意。
回去后,家里人特别高兴,等我把情况说明,大家又很犹豫。在县城邮电局工作的哥哥知道了这事,下班后连夜跑了六十里路回来,说“一定要让连科回部队,他爱写东西,回家里一点用都没有,家里有多少的困难我来支持。”由于哥哥做工作,于是,家里卖了头猪,让我还退伍费,我就拿着钱和粮票又回到部队。此后不久参加了一个文化骨干培训班,半年后,也就提干了。
吴怀尧:我看过你的一篇文章,在部队,你还干过图书管理员?
阎连科:对,在我当兵的第二年,组织上把我调到了师部的图书馆,当了图书馆的管理员。那是1980年,全国人最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读小说和写小说。我每天把自己反锁在用小礼堂改建的图书馆里,把巨大的黑布窗帘拉开一扇两扇,冬天让温暖的阳光透进来,夏天让凉爽的窗风吹进来,躺在用阅读桌拼起来的平台上,读托尔斯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屠格涅夫。对图书馆中18——19世纪的长篇一一过目,爱不释手。
俄罗斯文学,我视为世界文学中最神圣的殿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中描写大自然风光的段落,如批阅文件样,我整段整段地用笔划出波纹的曲线,并把那些我喜欢的段落抄写在一个红皮本子上。现在回忆起来,在图书馆做管理员那三年时光,有两件事情让我既感安慰又感后悔:一是引导我最初阅读的,是中国当代文学中50年代的那些小说,如北方人爱吃面食,促使我胃口大开,狼吞虎咽。这就养坏了我有些粗糙的口味,乃至后来读到20世纪的经典著作,如《变形记》《城堡》等,使我压根无法顺畅地阅读下去,更不要说对这些作品的理解和心灵相通那样的高深之道。就是到了90年代初,我对《喧哗与骚动》和《百年孤独》这些小说,也还仿佛北京人并不欣赏南方菜一样,总怀有一种本能的拒斥和排挤。
吴怀尧:1989年,你已经31岁了,怎么想到去解放军艺术学院念书呢?
阎连科:1985年我就发表过两个中篇小说,那时候发表小说跟现在不一样,能迅速在部队成为苗子,不断参加部队的文学创作学习班。当时我还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但是和别人对比后,发现差别太大,就上学去了。
吴怀尧:1989年到1991年,这期间你收获很大吧?写作情况怎么样?
阎连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进一步成名成家,看到莫言红得发紫,心里很激动,成名欲和发表欲望更强,这就是大家说的我写作上的“中篇不过周,短篇不过夜”。当时,确实写得非常多,发表也很畅快。但写着写着,身体不行了,再也无法如以前那样拼命写作了,就落下这些毛病来。
成名态度
“我难成为一个好编剧,我不改电视剧”
吴怀尧:在写作过程中有没有写不下去的时候?你会反复推敲小说的开头吗?
阎连科:只要开了头,没有写不下去的时候。经常看我的小说的读者,可能会觉得第一句话非常平淡,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恰恰这句话会想很久,它是一个线索,透露出整个小说的情感基调和语言基调。
吴怀尧:你不只一次表示,写作对你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除了故事本身给你带来痛苦,还和你的身体状态有很大关系吧?听说你有腰椎和颈椎病,是写作造成的吗?我知道你创作是手写,你是如何克服身体带来的不适?你现在的生活规律怎么样?
阎连科:因为少年时的强度劳动,加上后来长期伏案写作,使我的腰椎和颈椎都有病。早些年,写东西的时候,不是爬在床上,就是用一个特制的写作架和写作椅,或者腰上绑上一个用钢板造的宽大腰带进行写作。不能在桌前写,就趴在床上写,结果又引发颈椎疼痛,最后只好到有生产残疾人设备的机械厂定了一块斜板,稿纸夹在上面,像写毛笔字一样悬肘写作。现在,身体好多了,已经可以每天坐下写作两个小时,也可以一口气坚持十天左右。但是,近年写作长篇,还是每年都会犯病。写长篇太耗神,这样就只好一边写作一边看病,很烦恼,这也是写作让我痛苦的原因之一。但是如果不写的话,有时会更痛苦。
我的生活其实非常有规律,每天上午八点坐下来开始写,写到十点半,差不多能写两千多字。但就是这样的效率我也坚持不了十天以上,到时候就会筋疲力尽,浑身不舒服。基本上,我上午要是不写完就不出门。下午不写,就出去见见朋友,聊聊天吃吃饭。走在小区的时候,看见那些绿色的树枝,心里会很畅快,有时还会垫起脚尖,去够一够。
吴怀尧:在你的同辈作家中,相比苏童、刘恒、王朔、北村、刘震云、王海鸰等作家的小说影视改编密度,你的作品很少被改编成影视,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遗憾吗?
阎连科:关于改编,我没有任何遗憾。这恰恰说明了你的某种鲜明的写作个性。说明你的作品根本不适宜改编。不是说不适宜改编就是好作品,而是说,不适宜改编,也是作家写作的个性之一。
吴怀尧:有一种观点,剧本不是文学,由于对创作的限制太多,作家一旦写了剧本也就丧失了对文学的崇敬和起码的尊严。我知道你也做过编剧,写过一些电视剧,能谈谈你做编剧的体会吗?如果有机会,你会不会做自己作品的编剧?
阎连科:做编剧的体会,就是写电视剧比小说稿费高。我做编剧,说心里话,就是为了挣钱,弥补一下写小说稿费不足的生活之缺。如果小说的稿费可以填补我家的生活所需,我不会去做电视剧的编剧。因为电视剧不需要有文学,只需要有娱乐,这是我最讨厌的。同时,写电视剧久了,确实就有可能写不好小说,这是我必须警惕的。仅从挣钱这个角度讲,我就不是一个好编剧,也难成为一个好编剧。对于改编自己的作品,改电视剧我不会参加。如果改电影,如果是在我写小说的空档,也许,有机会我会试试。
吴怀尧:你是中国作家富豪榜的上榜作家,我想听听你对文学与金钱的关系怎么看?
阎连科:先说一个问题,作家在写作上不是应该回归平民,应该就是平民。这一点,我想在我的写作上必须牢牢记住。关于文学与钱的关系,谁都没有权力指责那些以文学挣钱的作者,以文学占领市场的作者。人首先是要活着,其次是要尽可能地活好。我们可以写电视剧挣钱,人家为什么不可以写小说挣钱?我的意思是,我只管自己写怎样的小说,并不管别人写怎样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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