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我作品的思想就在我的脑子里,总是同一个思想,处于永远的变化之中。
普鲁斯特与重复
一
普鲁斯特的宏大小说,文学史中最为复杂的小说之一,它只是展现和阐明了最为简单、最为日常的探险,即那位醒来睡客的探险。曾经有多少次发生这样的情况,即从深度睡眠中醒来,我们无法当场回想起我们是谁,我们在哪里,在我们存在的什么时刻,我们醒来时是儿童或是成人!在那一瞬间,我们的精神在摇晃。它就像是处于深渊的边缘,我们似乎在那里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因此我们被迫开始寻找我们所缺失的所有信息,否则就不再有我们的身份。我们被迫去寻找这个失去的时间,我们很需要这个时间,以便不再迷失在存在中,以便找回我们自己。
这便是人灵的探险,普鲁斯特的小说通过这个探险而开启。空虚和无知的时刻,焦虑的时刻,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向醒来的睡客证明,他可以与记忆的模糊地区(类似于第二浮士德的母亲们生活的地区)的生灵相聚,即他在进入睡眠的水流之前抛弃在河岸上的生灵。怎样自我定位?重中之重的问题。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回忆。只有回忆能够较有把握地将我们一直引向这原始的反转,我们自身那遥远而又本质的反转,而这种反转却隐藏在被遗忘的面纱后面。但是,天哪,这层面纱要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厚实。习惯、分心、感情的消磨,还有忽视,这些我们置于日常生活感知中的东西,让我们无法保持最为美丽、最为幸福的印象,即接替其短暂现时性的分解和平庸的印象。因此,我们不仅逐步失去我们的过去,而且还要失去回忆过去的能力。
然而有时候,当我们长期以来痛苦地放弃接触遥远的甚至近日的深度过去时,却有一个意外的相遇前来重组这个过去。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这些“相遇”的第一次和最著名的相遇就在那个描写中,人们通常称之为玛德莱纳甜饼的片段。通过相似的奇迹,即那个浸泡在茶水里的蛋糕现在的味道和许多年前感受到的同样味道之间的相似,那时还是小孩的儿童以同样方式品尝着一个甜饼,就在假期里亲戚们的家里,于是这些亲戚居住的小城,包括他们自己,还有一连串的儿时印象,母亲的亲吻,儿时的恐惧,梅塞格里斯那边或盖尔芒特那边的家庭散步,这一切突然涌现在记忆中,还原了那个人们不仅见过的过去,而且还经历过的过去。因此失去的时间是可以找回的。因此就有了见证之人的幸福,他欣喜地看到他过去的存在重新绽放在他的内心深处。
然而有一个秘密与这种结合相关。为什么这个幸福如此之大?另外,为什么在提供这么多丰富信息后,还保留着本质的东西?这正是作者在委婉的括号中所表达的意思,我们不能忽视其重要性:“……尽管我还不知道而且必须推迟很久后才会发现,为什么这个回忆让我如此幸福”。
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让·桑德伊》中使用的方法重新被采用。然而还必须从中看到别的东西:见证一种非完全性。那个充当奇怪现象的主体的人,就在普鲁斯特宏大小说的开篇处,普鲁斯特长篇累牍地描写这个现象,心理学家们称这种现象为情感记忆,而这个主体推迟到后来才去获知,为什么这个回忆让他幸福。这个“后来”,就是整个的后续,小说的整个未来,小说会慢慢揭示这一点。而且它不止揭示了一次,而是进行了一系列相似的主题实验,在每个实验中,都显示出一部分新的真理,但也是同样的非完全性。
这些主题片段的第一个片段便是马丹维尔钟楼,在一次坐马车去散步的过程中,主人公看到这些钟楼在前后游戏,犹如在捉迷藏。道路的拐弯和马车的方向变化让三个钟楼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位置和关系。另一次,在巴尔贝克,就在于迪梅尼的海岸边,他在路边看到的三棵树给他同样的感觉,即在某个地点和另一个地点看到的东西,在某个时刻和另一时刻看到的东西,他无法给它们定位。一切就如这般发生,似乎他去看的所有物体,因此也是他看到的物体,会同时存在于过去和现时中,或存在于空间的不同点上,而在这些点之间,大概有一种难以定义的关系。而同样的印象再次被主人公感受到,那是一个他参加过的晚会,他在一段完全陌生的音乐中突然听到一个乐句,这是该段音乐的关键句,也是该音乐的精华,同时这又是他从前听过的一首奏鸣曲的关键句和精华。结果是面对凡德伊的这首七重奏,即奏鸣曲作者的新作品,中心人物就像面对贡布雷的玛德莱纳甜饼,马丹维尔的钟楼和于迪梅尼的树木,面向一个双重的世界,这个世界既靠近又遥远,既在现时又已经过去,既怪异又熟悉。
这个由蛋糕、树木、钟楼和乐句向他发出的邀请,而且是他不停地收到的邀请,包含了一部分揭示和一部分鼓励。它揭示了某种已经拥有的精神价值,后来失去的价值,由回忆重复的价值,但是只重复了一半。另一方面,它鼓励去寻找这种召唤的强度的道理,还有幸福的道理,这种幸福似乎既能给人希望,又只提供部分的幸福;结果是主人公的故事和整个叙事处于停顿状态,空悬于预先感觉中,停留在推迟完成的总体揭示上。这种揭示正如它所合适的那样,只能发生在小说的最后篇章中,这些篇章的标题就叫《重现的时光》。
这种总体的揭示,它只能以情感苏醒的新形式进行,与玛德莱纳甜饼的片段类型相同。在巴黎某个公馆的院子里,脚下绊到的一块不平整卵石便是一个神奇的机会,通过这个机会,主人公突然看到自己再次生活在威尼斯大广场的壮丽中,因为很多年前,他的脚在那里也绊过一次。然后,一系列其他的无意识回忆便接踵而来,加强了这种远距离同一性的印象,即由巨大间隔分离的地点和时间的同一性。就在这时,在所有这些主题的相似中,在同一个存在的孤立碎片之间,主人公最终意识到了连接它们阐明它们的法则。人的存在并不是他所经历的时日那表面的连续性构成的;它是由一定数量的经历、在远距离中互相体验的经历、被遗忘的大碎片分隔的经历构成的,不过这些经历相互间却十分相似,因此组成了重复出现的主题。在远距离上区分这种相似,就是在生活中找出精华的东西,就是达到生活的精华。
二
在上文数页中,我们曾经指出,普鲁斯特的小说从无知开始。正在醒来的睡客失去了身份的意识。他不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他是儿童么?还是成人?他的精神在不同时期之间摇摆。然而还必须指出,他在地点之间也不乏迟疑。他在哪个房间里?在哪幢房子里?在哪个地方?普鲁斯特的主人公坦白说:“而当我半夜醒来,由于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以刚醒来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因此,对地点的无知在普鲁斯特心里,与对空间的无知是同样严重的事情。无知以多种不同方式表现出来。母亲给父亲所提问题的否定回答便流露出这种无知,父亲在一次家庭散步中,例行地问她:“我们在哪里?”正是这种无知打乱了听者的心情,在一次音乐会上,他发现自己身处异乡,即那段对他来说陌生的音乐所表现的异乡。所有这一切,哪儿都没有在《驳圣伯夫》的那个段落中表达得更好:“有那么一刻,我就像这些睡客,在夜里醒来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试图引导自己的身体去意识自己所在的地点,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睡在哪张床上,住在哪幢房子里,在大地的哪个地方,在生命的哪个年头。我迟疑片刻,摸索着在那个绿布方块周围寻找地点和时间,即我刚刚苏醒的回忆应该定位的地点和时间。”
因此,对地点的无知就像对时间的无知那样,会影响对自身的认识。发现自己没有被划定在确定的地点中,尤其是没有圈定在熟悉的地点中,而周围地点的在场对居住在这些地点的人来说又是一种安慰和踏实,那就是发现自己处于无标识的状态,处于一种引发眩晕的空虚中。因为人们就像丢失在时间中那样,也“迷失”在空间中。从那里启发出一种恐惧,地点给普鲁斯特带来的恐惧,因为他不熟悉这些地点:异乡的地点,无人称的地点,无法与任何习惯挂钩的地点,例如旅馆的房间。从那里还启发出普鲁斯特生灵所体验的害怕,当时他似乎觉得空间在摇晃,就像在神奇灯笼的游戏里那样,而通过一种突然的变形,另一个地点代替他认为固定和稳定的地点:“为了在那些夜晚,即大家觉得我神情非常痛苦的时候让我有所消遣,便发明了一种游戏,即给我一个神奇灯笼。在等待晚餐的时间里,有人给我的灯套上灯罩;就像哥特时代的首批建筑师和玻璃匠所做的那样,我的灯将墙壁的昏暗替换成触摸不到的彩虹,斑驳陆离的神奇怪物,那里的传说被描绘成摇晃而短暂的玻璃彩画。然而我的悲伤反而更大,因为只需照明有所变化,就足以破坏我在卧室里的习惯……我再也不认识我的房间,我在那里很担心,就像在旅馆房间或‘山间小屋’的房间里一样。”
由于受到某个既不固定又没定位的地点的摇晃的威胁,巩固地点对普鲁斯特的主人公来说尤其重要。然而怎么办呢?稳定地点的一个方法就是将人的图像结合到地点里。在普鲁斯特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与某个风景相连,而且人物是第一次出现在风景的背景里。希尔贝特的情况是这样,圣卢、夏吕斯、阿尔贝蒂娜的情况也是这样。如同在瓦格纳的歌剧中,每个主角总是伴随着一个音乐主题,将他引进剧情中;在普鲁斯特笔下也是这样,前景中的任何人物周围都有一个背景,而背景则通过补偿手段,接收一部分人物的个性及其具体特征。结果是这些地点逐步个性化,从生灵那里借鉴其独特性,与这些人物相结合,正如这些生灵从地点中汲取一种深度或一种额外的诗性那样——可以说是一个额外的维度。因此,普鲁斯特的地点绝对没有抽象的普遍空间特点。这些都是个性的实体,它们的特殊性无法与其他地点的特殊性相混淆,该特殊性将它们搁置一旁,让它们像封闭花瓶那样被替换掉。
但是如果说这是真的,那么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困难。在普鲁斯特的世界中,有一些特等的地点,如贡布雷、巴尔贝克、家庭公寓、希尔贝特的住宅等。不过,这些地点仍然互相处于远距离的地方。它们并不靠在一起。它们并不交流。从一处到另一处必须有个过渡。总之,普鲁斯特的空间由拓扑学的确定点构成,它们互相位于遥远的地方,就像海洋中心的岛屿,身处这些地点之一中,就会导致不可能同时身处另一个地点中。谁在梅塞格里斯那边,就不能直接跨到盖尔芒特家那边;谁出入维尔迪兰的沙龙,就不会没有诸多的社交麻烦,这些麻烦让人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如出入上流社会。这些地点,正如它们给予提供庇护的社会团体,都是彼此排斥的。从这些地点到那些团体,很难进行转移。
这种彼此的排斥具有严重的后果。不仅是这些地点可能无法互相交际,还有人类生灵。普鲁斯特的世界显示为一种景点的多样性,在这些景点之间还有空白,就像同一个人或同一个团体的一系列照片,即使有了这些照片,也还是不太方便了解这个团体的常规整体情况或个体存在的统一性。一切都在普鲁斯特的世界中分裂,一切都变得类似于画家的世界(埃尔斯蒂尔、弗美尔),即人们在唯一风景的统一性中并不拥有的世界,它处于众多的分裂碎片中,成为画家们所描绘的画作。在这些碎片中,必定有一个间隙或一种空虚。在普鲁斯特心里,没有什么比消极的时间和分离的空间的感觉更加悲惨的东西了。这个分离的空间,在小说的进程中不断地表现,表现在时刻之间,地点之间,生灵之间。一个令人惊讶的例子就是中心人物和他外祖母的电话交谈。一经穿过那个分开巴黎和东锡埃尔的空间,外祖母的声音就在那位抱怨与她相隔太远的人的耳边响起,这个脱离肉体的声音变成了缺席的象征本身:这不仅是地理上的远离,还是另一种远离,更为终结的远离,这就是死亡的远离。死亡在普鲁斯特的世界中到处存在。人们可以通过作品有意穿凿的所有洞孔看到死亡。同时身在四处的不可能性,普遍存在的缺失,在普鲁斯特看来都是人类死亡的最为明显的证明。
既然分离是这么严重的事情,那怎么弥补呢?最为简单的方法就是地点运动。我们身体的位移,我们借以穿越空间的车辆的移动,它们成为结合分离之物的方法。于是马丹维尔的三个钟楼,在佩尔斯皮埃医生的汽车的牵引运动帮助下,在视角中混合为一个钟楼。还有,通过惊人的奇迹,汽车的高速度能够在同一个下午的郊游中,将盖尔芒特那边和梅塞格里斯那边结合起来,这两个边到这时为止,在不同的日子里,还是处于不可更改的孤立状态。但是如果说地点运动能够让事物靠近,它也能取消结合,因为它增加了众多的观察点。如果用眼睛跟踪一个生灵,而这个生灵又处于带走他的运动中,人们就会看到一系列这个生灵的不同版本,很难将它们统一起来。这就是主人公与阿尔贝蒂娜的探险:阿尔贝蒂娜永不止息地与自己不同,最终消失在其外貌的多样性中。普鲁斯特的世界,面对那些生灵,那些时代和那些景点,面临着自我消解的威胁,将分解为一大堆分离的图像。因为时间、空间和运动都远不是统一的原理,在这里只是分解和无限分割的一些因素。那么怎么办呢?还存在一个方法。这就是要接受这个组成成分的碎片化,把它作为一个原则,根据这个原则,一种新的组合将成为可能:不再是柏格森类型的连续性,也不是广度的同质性,而仅仅是成分的自由结合。它们虽然属于行动的不同时刻或地点,但可以在后续文本中被这些放在那些的旁边,犹如一系列绘画,它们全部与同一个故事相关。并列是一个主题的收藏集。它在普鲁斯特作品中到处取得胜利。例如在下列句子中:“这就是那个季节,布洛尼园林展示出最多的不同树种,并列着最多的清晰部分,将它们聚合成一个复杂的整体。”或者:“人类的面孔真像东方神谱中上帝的面孔,整个一串并列的面孔,并列在不同的平面上,无法同时看到。”还有那个装着玻璃的书橱,在书橱玻璃中反射出落日那既不同又相似的版本;或是某个旅馆的照亮的门面,在旅馆的每一层,都能看到一个不同的场景;或是走马观花地看一串封闭地点,在巴黎郊区某个地方形成小花园的包厢分隔;这些都是普鲁斯特世界中地点并列的象征范例。其基本结构就是将物体或生灵这些放在那些的旁边。我们可以像普鲁斯特自己所做的那样,将这个结构与组画或壁画的集合进行比较,通过这个集合,像乔托或贝诺佐·戈佐利这样的画家将努力在同一个平面上,但是分隔成不同的包厢,向我们展示同一生活的不同面貌,这种生活在画作的情况下,几乎总是圣贤的生活。这是为了到达那种多重的视觉,然而又是唯一的视觉,而且一切都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得到安排。多重而又唯一的视觉,并列而又分隔的组合,这便是作品构成的总和的组合,而上文提及的网格布局将提供一种缩小的象征表现。
三
我们刚刚看到,普鲁斯特的小说是一种追寻,首先是追寻过去经历的时间,然后是过去认识的地点。无论在哪种情况下,视角都是一种回溯的视角。叙事在前进,但是在倒着走。展现在眼前的东西就像展现给那位旅客看的东西,旅行者转过头来,回头看那已经走过的地方,他看着那些并列的风景越来越远。
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在这种回溯中,必定结合了一种展望。如果说普鲁斯特小说的目的是追寻过去的时间,那么这种追寻应该这样进行,或说得更准确些,追寻应该被呈现为必须这样进行,由一位注视这个过去的人来追寻,他会找到其未来活动的素材。正如我们多次指出的那样,《追忆似水年华》实际上是一个正在寻找方法的生灵的故事,通过这些方法,他最终会完成自己的使命。没有什么比这种追寻更具回溯特点的东西了。正如《威廉·麦斯特》或《大卫·科波菲尔》,正如《红与黑》或《情感教育》,追寻就是人们在法语中叫作“学习小说”的东西,而在德语中叫作“Bildungsroman”。一位尚未得到完整教育的生灵,一下子必须面对他成长的问题。正是在面对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才能解决这些问题。他的未来就在他的面前,他正是在向这个未来前进,通过一系列的经历渐渐确定这个未来。
这就是欧洲小说的大型程式之一。尽管外表不同,这也是普鲁斯特小说的基本程式,是比初看上去更为传统的小说。因为首先,这部小说预示了什么?它让我们预感到了什么?因为在我们周围,在事物中,甚至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在我们最为隐秘的部分中,有一种我们需要猜测的秘密,有一个我们需要征服的猎物。普鲁斯特的主人公,不管人家怎么说,绝对不是从后面开始看事物的人。相反,他是那个开始将目光投向某个物体的人,而这个物体则从前面奉献给他。从前面,也就是说在他面前,在外部,在事物之外,在分隔内部和外部的墙壁的那一边;然而也在他面前,即被注视的物体显示在未来的门槛处;似乎只有在离开当下时刻并且进入一个仍然陌生和保留的世界时才有阅读其秘密的可能性,这便是未来的世界。这一点尤其真实,即使在普鲁斯特的人物通过著名的玛德莱纳甜饼的奇迹正在找到其失去的童年时,这个回忆对他来说不像是一种回溯,而是一种预感。普鲁斯特说:“他面对着某样尚不存在的东西,也是他唯一能实现的东西,然后让它进入光亮中。”不再存在的东西变成了“尚不存在”的东西。回溯演变为展望。
这种意料之外的展望性,这个从过去中绝望地出来的将来,难道我们不是已经在几乎每个例子中都看到了么?而通过这些例子,我们其实想要阐明的是普鲁斯特的回溯性。因此,玛德莱纳甜饼现象所发起的回忆,它们无疑是从过去中到来,这是人们转身背对的过去;然而它们到来停驻并且反射的方向又是前方,人灵所冲向的方向正是前方,以便亲近昔日他受到其鼓舞的情感。同样,马丹维尔的钟楼会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远距离上的一些标识点,旅行者通过运动向它们靠近,而这种运动既能跨越空间,也能从现时到达将来。最后,完全就像于迪梅尼的三棵树,它们远不能立即提供它们的秘密,而似乎向那个唯一的人保留着对秘密的揭示,而那个人无视当下时刻的不足和限制,胆敢在未来中将其探索进行到底。“从我积累的思想出发,从我努力抓取的思想出发,我用力向前跳跃,跳向树木的方向。”让我们深信,树木的方向,就是人灵进发的方向,他有一个目的或一个意图,给他的活动赋予一个目标。跳跃在这里就是冲向前方,以便在现时之外,找到吸引我们的秘密的解决方法,也许还会让我们行动起来。而在同时,让我们听从绵延的冲动,服从觉悟和终极幸福的希望,甚至对于梦想过去的人,未来也会向他低语建议这种幸福。
总之,玛德莱纳甜饼的经历,于迪梅尼的经历,马丹维尔的经历,七重奏和盖尔芒特公馆院子里不平卵石的经历,所有这些在遥远间隔中感受的印象,即首先引导人们走向过去时间的印象,最终会显示为面向将来的主题,或按普鲁斯特的原话说,是“构建真正生活的起点”。然而这个真正的生活既不在过去,也不在现时,它就是那位充当这些印象主体的人的未来生活。从印象到印象,从回溯到回溯,普鲁斯特的人物向着他的未来迈进。他所感受的东西,他起初未完全理解的东西,不停地将他送回其生命的一个后续时期,正是在这个时期,这种以回溯性觉悟为形式的完全理解才能够发生。作者到处故意将读者送回另一个时间,一个未来的时间,在这个时间中,那个叙述给他听的片段的整个意义最终会变得完全清晰无比。他说:“人们不久会看到,人们在后续中会知道……”于是小说从来都不会自行关闭。它是开放的。如果说小说转向过去,那是为了让未来进入里面。
这个未来,就是主人公的未来,是学习生活的那个人的未来;然而这也是小说的未来,它不停地走向自己的最终综合。一位年轻人感觉到自己身上具有作家的使命,即使不那么肯定或时而有之,但又不知道怎样实现。他会很容易泄气。他的每一次经历似乎都以失败告终,因为每个经历都是一种印象,无法将它转变为语言表达,因此在诸多失败后,就有可能淹没于“失去时光”的遗忘中。然而这种遗忘仅仅是表面的,没能表达的印象会重新出现,记忆会将它们复原,而从这时起,就有可能将印象转变为思想,转变为心理的法则,转变成文字,转变成一部艺术作品。而这最后一个转变只有在那个时刻才是可实现的,那就是在普鲁斯特的作品结束之时,也就是说主人公在最后章节中终于决心开始另一部作品之时,开始属于他自己的作品。结果是在普鲁斯特所写的作品之外,又让人看到另一部作品,而这部作品只能是第一部作品的重写。因此,向未来开放的前景并不停止于最后的章节中。展望的冲动不会静止。这一点一定要说清楚,以便平衡不可否认的回溯导向所产生的后果,而这种导向却让这部小说成为最伟大的回忆小说。回忆的小说,它确实是这样,但它又是一种提前的创新欲望,在克服期限、拖延和失败之后,在未来中看到那个似乎双重的形象渐渐出现,即作者所思考的计划的形象。这是梦想撰写一部小说的那个人的小说,而他作为作家,通过建立未来而摆脱过去。《追忆似水年华》是一个生灵的故事,他倾其毕生精力去追寻失去的时间,而在找到这个时间后,同时又找到了时间的真正意义,即人类绵延那不抗拒的回溯运动。普鲁斯特说,“我的记忆的组织,我的重要事务的组织,都与我的作品有关……也许是因为……我作品的思想就在我的脑子里,总是同一个思想,处于永远的变化之中。”
因此,显示为充当普鲁斯特小说基调的东西,就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在一个间隙后又重新开始。未来从中拾取过去的物质。这一点对人物的重新出现来说如此,对所体验的经历的复现来说也是如此。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谈论普鲁斯特的文学作品,正如他自己谈论瓦格纳的音乐作品那样,说他的作品由“欲回归故远离的强调式短暂主题”组成。然而这样说还嫌不够。来到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重新开始生活的东西,这不仅仅是事件和人物,而是小说本身的总体性,小说一旦完成,可以说完成于另一部小说的开始处,这部小说尚未书写,然而正在准备降生,或更确切地说重新降生,而它只能是已经写成的作品的完全的重新书写。这是一个正在开始的叙事,与其自身完全一样,就从它似乎应该结束的时刻开始。这就是普鲁斯特的小说,它不仅由复现的主题和自行重复的典型句子组成,而且归根结底,由构成小说整体的总体重复组成,而每当我们重读小说并回忆起这个整体时,这个整体便在我们心中重新形成。
本文选自“轻与重”文丛之《普鲁斯特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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