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真实不能成为拯救文学的救命稻草,非虚构也不能把文学从当下的危机中真正拯救出来。
非虚构:面对真实还是面对文学?
试图以体验的形式来接触一种新的生活,接触一个新的群体,所得的感受和认识,也难保不会失真。这种真实,终归是有限度的,非虚构之“非”,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接近真实的努力与意愿。
虽然对非虚构的写作者抱有敬意,但我也越来越固执地相信,真实不能成为拯救文学的救命稻草,非虚构也不能把文学从当下的危机中真正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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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非虚构写作成为一种颇受关注的文学现象,尤其是《人民文学》从2010年开始设置“非虚构”栏目,先后发表了《中国在梁庄》《中国,少了一味药》《词典:南方工业生活》《拆楼记》《女工记》《阿勒泰的角落》等一大批作品。与此同时,不少批评家也开始关注这一问题,有的甚至认为非虚构写作“已经在打破传统文学思维乃至文学秩序的‘新的生机、力量和资源’的意义上,成为一种新的文学可能性”。
在我看来,提倡非虚构写作,对于纠正当代文学中出现的虚构之无根性、虚构文学与生活世界的隔膜越来越深等问题是有益的,却也不宜过分放大其作用与意义。相反,我们应该理性而审慎地对待非虚构,仔细辨析非虚构写作中所隐藏的理论与现实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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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非虚构在理论层面一直存在问题。比如说,我们始终无法给“非虚构”一个相对确切的、有效的界定。很多事物都没办法得到确切的界定,比如到底什么是散文,就始终有争议。
然而,再没有什么比“非虚构”这个概念更模糊不清的了。使用起来,也经常充满悖谬。到底什么是非虚构?着眼点通常在于,非虚构对“非”的强调,即所写的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存在的。由于非虚构的所指含糊,许多作品就只能笼统地归于名下。不少非虚构的实践者与提倡者又强调,非虚构中可以有变形,甚至可以在某些方面大胆虚构,是开放的,包容的。这就使得,非虚构和虚构的边界变得更为模糊。
无法给出相对清晰的界定只是非虚构的困境之一。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模糊感觉的指引下,非虚构写作内部出现了许多陷阱。比如说,非虚构写作强调真实性,强调直接经验的呈现,强调对现实的直面,这就使得真实、经验与现实压倒一切,从而构成对写作者和文学自身的束缚。
有不少非虚构作品均以自述或旁观的形式讲述农民入城打工的经历,借以呈现乡土中国与城市中国的变迁。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原本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理想,然而在一个工业化或后工业化的时代,他们除了努力改变自我,别无他法。可悲的是,即使他们远离故土,拼尽全力,牺牲个人的尊严、快乐与健康,还是无法在城里扎根,也无法回到故乡。在时代的飓风面前,他们的存在是那么渺小,那么卑微。这是很多中国人正在遭遇的现实,也是许多非虚构作品的写作母题。
正因为它具有普遍性,就不单是为作家所念兹在兹,数量庞大的新闻工作者与人文科学研究者也在以此作为言说对象。受非虚构强调真实性的驱使,很多作家在讲述这些普通民众的命运时,往往采用实录的手法,以为只要把所见的一切记录下来就足矣。问题是,单是再现,而不能借助思想之光来穿透层层叠叠的表象,抵达问题的核心,不通过各种文学手法来调动读者的情感,在美的层面有所创造,那么文章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更不可能持久。很多非虚构作品就没有找到一条合适地讲述相关事件的方式,也没有抓住人物命运中能让读者的心灵发生共振的细节,更因为缺乏文学性而经不起反复阅读。本来是文学可以大有作为的地方,许多作家却受制于真实的律令而止步,所写下的作品甚至比新闻作品还要单调。
王鼎钧在一次访谈中说:“我久慕‘狭义的文学’,那就是透过‘意象’来表达思想感情,除了修辞技巧,具有形式美和象征意义。这是文学的本门和独门。倘若作品只炫示自己的思想,怎么样对哲学也逊一筹,倘若只以记述事实取胜,怎么样也输给历史,文学自有它不可企及取代的特性。”他的这一番话,虽然不是针对非虚构而言,但是对于我们理解非虚构的局限,不失为好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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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也包括我自己在肯定非虚构写作时,都有共同的出发点:文学创作正变得越来越书斋化,越来越与现实无关。当作家们认为自己对现实已洞若观火并获得代言资格时,读者和批评家则认为,他们不过是活在自我想象的真空中,是在“匆匆忙忙地代表着中国”(张定浩语)。为了打破这种自我耽溺、想入非非的困境,重视书写当下生活现实的非虚构就变得极其重要。
然而,有待注意的是,光从表现现实的角度来肯定非虚构也带来了不少问题,尤其是忽略了非虚构也有自己的现实困境:不少写作者从非虚构的字眼入手,认为要眼见为实。然而,眼见未必为实,即使所见的是现实,也很可能是表面的现实,单面的现实。当作家或学者离开书斋,以采访者或体验者的身份去接触不同阶层时,被采访者其实很难完全放下戒备心理,他们可能会对被采访者说出部分真实,而真正深层的那一部分真实,真正的秘密,是不愿泄露的,也是采访者无法洞悉的。试图以体验的形式来接触一种新的生活,接触一个新的群体,所得的感受和认识,也难保不会失真。这种真实,终归是有限度的,非虚构之“非”,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接近真实的努力与意愿。
另外,非虚构作品强调认识的时效性,强调在场体验,虽然不失为好的意愿,却也可能导致很多题材还没得到深度消化就直接呈现,也来不及考虑艺术层面的问题。许多非虚构作品试图把原生态的或粗粝的生活现场显现出来,但这些作品在文体和艺术层面也是粗糙的,就像是尚未经过精心整理的采访手记,是一种“类文学”,或是一部未加剪辑的纪录片。阅读这些作品,经常会有一种感觉:所写的确实是好题材,却也因为匆忙上阵,使得好题材被浪费了。若是不考虑其作者介入现实的勇气和责任意识,这也未尝不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匆匆忙忙地代表着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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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非虚构的意义与局限,李敬泽其实在《论非虚构》《我们太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了》等文章中有清晰的认知。他曾坦然指出:“我认为梁鸿和慕容雪村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没能充分解决一个问题:什么是文学能做的?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个记者、一个社会调查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当代精神的见证者,是一个文学家?我一直期待着类似于诺曼·梅勒的 《夜幕下的大军》《刽子手之歌》那样的作品,依靠文学的叙述和洞察发现世界,在社会景象中、在哪怕最普通的一个人身上,我们看到人性的真实状态,看到史诗般的宏伟壮阔。”
李敬泽所提出的问题,实际上也是非虚构写作的瓶颈所在。在他看来,要解决这些问题,“不可能仅靠某‘一味药’来解决”。我所能想到的其中“一味药”,是不妨拆除非虚构和虚构的分野,形成一种更为整全的文学观。早在五四时期,我们的文学创作就一度出现“为人生而艺术”和“为艺术而艺术”的分野,而在木心看来,“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都是莫须有的。哪种艺术与人生无关?哪种艺术不靠艺术存在?……一个文学家,人生看透了,艺术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而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是啊,单方面强调艺术或人生,很可能是既没有艺术,也没有人生。而强调非虚构与虚构的分野,也未尝不是如此。很多人在提倡非虚构写作时,已有意无意地把虚构排斥在外了,而虚构作为一种艺术手段无疑是有意义的。虚构的能力,或者说想象力,往往是诗性得以产生的根源,是与洞察力联系在一起的。当我们从现实出发,从现实中发现各种不同的可能,那未必是对现实的悖离,而是发现了更为深层的真实。当卡夫卡让格雷戈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变成一只大甲虫,他并不是为了将现实引向怪诞,而是因为发现了骇人的现实:异化将会变得无所不在,无时不有。这是想象力的飞跃,也是洞察力的显现,一种黑色的、残酷的诗意由此产生。
借用木心的话语方式,也可以说:非虚构与虚构,其实都是莫须有的,哪种文学与虚构无关?哪种文学又不跟非虚构有关?两者的边界,本来就极其模糊;刻意强调某一方面,总是一种限制。拆掉藩篱,反而容易克服理论与实践上的种种困境。这让我想起陈丹燕在给批评家张莉的信中所谈到的:“我从写散文开始,那时我想我没有写非虚构的小说形象的能力。然后是写传记,加上去文学性的描写,隐喻,烘托,再尝试《外滩,影响与传奇》里的小说片段,再是《公家花园》里的用地点来连接人物,真实人物的变形,最后再是《和平饭店》,我称它为长篇小说了,真实的人物与虚构的人物在真实的事件与场景里融合,历史情形再现与意识里的现实交错,文学手段打开了真实的局限,天地刹那间广阔起来。”
坦白说,在读这段话时,我无法分清陈丹燕所写的到底是虚构还是非虚构作品,不明白“写非虚构的小说形象的能力”是怎样一种能力,更不明白非虚构与虚构在这里还有何意义。不过我想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意识到了虚构和非虚构有如左手与右手,两者的互相配合让文学的肉身变得完整,让写作的艺术变得自如,绚烂;要紧的是她意识到了“文学手段打开了真实的局限,天地刹那间广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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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非虚构的写作者抱有敬意,但我也越来越固执地相信,真实不能成为拯救文学的救命稻草,非虚构也不能把文学从当下的危机中真正拯救出来。这种拯救是暂时性的,就好比在右手受伤时,我们可以寄希望于左手来完成某些工作;然而,要想真正进入上手的、自如的状态,还是得靠左右手的互相协调。我们需要形成一种更为整全的文学观,即意识到好的文学作品是综合性的,就像傅雷所说的:“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字技巧,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样像样的作品。”固然,文学创作要同时在语言与形式、技艺与思想、虚构与写实等等层面都做到完美,让各种元素的搭配都恰如其分,那是非常非常难的。然而,即使无法做到这一点,对文学有相对全面的认知也是好的——它至少可以让我们从各种限制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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