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cription:如果一天的安排精确到分分秒秒,他哪里有时间看一眼邻居呢。
利季娅日记中的索尔仁尼琴
朱正/文
“具有巨人般意志和力量的奇人”
索尔仁尼琴的长篇小说《红轮》第一卷译本出版后,我曾经作文介绍,说它“涉及俄国几十年的社会政治活动,内容十分丰富,可以谈论的题目也不少。”(《红轮》首卷:保卫这个“鬼祖国”《,南方都市报2010年9月13日),现在又看到蓝英年、徐振亚两位翻译的利季娅作品选》捍卫记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使我对索尔仁尼琴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书中日记部分只摘录了她和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约瑟夫·布罗茨基、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这三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的交往。从她的这些记载里,我们看到了索尔仁尼琴的为人和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利季娅和她的父亲科尔涅伊·丘科夫斯基两代人都是索尔仁尼琴的朋友。1964年9月10日早晨索尔仁尼琴第一次应邀来到丘科夫斯基家里。利季娅在日记里说:
第一印象:年轻,不超过35岁,牙齿雪白,动作麻利,有力,非常典型的俄罗斯人。
第二印象———不对,年龄远不止35岁;脸上的皮肤已经苍老;还略带浮肿;头发也稀疏了。病态。但有一样东西依然保持得很好:典型的俄罗斯味。
他给人的主要感觉:意志,力量。可以感到的是,此人拥有足够的力量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这一天,索尔仁尼琴还谈到了他的小说被退稿的事:
卡尔波娃(苏联作家出版社总编辑)把小说集(三部作品:《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玛特廖娜的家园》和《发生在火车站的故事》)退还给他,借口是《玛特廖娜的家园》遭到了批判,而删了这一篇,其余的两篇就不成为书了。
利季娅在日记对这退稿理由给予了“巧妙”的评语。
1967年3月4日利季娅的日记:
索尔仁尼琴在我们家住了几天,今天早晨走了。
我到前室里送他。
棉袄,护耳帽。他把一大袋面包从门里搬到门外的平台上,然后使劲背在肩上。一大袋面包很沉,鼓鼓囊囊的,像装满了石块。
现在我将永远记住索尔仁尼琴的模样:灰色的棉袄,护耳帽,背着个大口袋——坐上电车或者下了火车走到车站广场上,马上淹没在人群中,成为芸芸众生中一员——像一名粮贩子,又像一名普普通通的从莫斯科买回面包的郊区市民。只有仔细观察的人才会发现他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而是与众不同的人物——背了一个大口袋还脚步灵活,稳健,他的眼神充满了意志和力量。
这是个具有巨人般意志和力量的奇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安排自己的生活,始终不渝,因此对周围的人来说,自然显得怪癖、不合群。你会称赞他、羡慕他——但是我这样的老人不能不发现,他在完成自己使命的时候,不会注意身边的人,不想看到他们的使命、他们的苦难,因为他是按照日程表过日子的。如果一天的安排精确到分分秒秒,他哪里有时间看一眼邻居呢。
字里行间,她对这个“具有巨人般意志和力量的奇人”充满着敬爱之情。
带来麻烦的公开信
苏联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要开会了,索尔仁尼琴给大会写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彻底的公开性以及取消出版审查。1967年5月20日利季娅的日记说:
索尔仁尼琴来我家小住几天。他刚把自己的一封公开信印了300份,分发给作家代表大会的代表和非正式代表。我也收到了一份。
听说,正在筹划声援这封公开信的请愿活动。如果他们来找我,我一定签名。
索尔仁尼琴心情愉快、兴奋。
可以想象得到的是,这封公开信给他带来麻烦了。1968年1月25日利季娅的日记说:
大约一星期前,经典作家来我家住了三天。还是那张脸:坦诚,紧闭的嘴唇,本身就体现了光明正大,因而也显出威严。出书的事情很糟糕。费定在书记处通过了一项决定:只要他不收回那封信,就不出版他的作品。
“经典作家”是利季娅的日记里对索尔仁尼琴常用的一个称呼。逻辑就是这样:你要求取消出版审查,于是你的任何作品都不必审查了,不用审查就可以决定不能出版!为了祝贺索尔仁尼琴五十岁生日,利季娅发去了贺电:
您用自己的声音让失语的人们开口说话。我不知道还有比您更加受到人们翘首期盼、不可缺少的作家。凡言论未死之地,前途必定有救。您的著作折磨灵魂,也治疗灵魂。您使俄罗斯文学重新恢复了雷霆万钧的威力。祝您幸福、健康、年轻。
利季娅·丘科夫斯卡
利季娅在日记中说:
我一边拟电文,一边在想:苏维埃时期的俄罗斯文学,在索尔仁尼琴之前就有几位伟大的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几位杰出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几位杰出的小说家:日特科夫、布尔加科夫、特尼亚诺夫。索尔仁尼琴出现之后,他们开始闪射出新的光芒。他赋予他们新的品质:力量。就好比给那些豪华的车厢配上了一个功率强大的火车头。
获诺奖第一个反应——“不间断地工作”
利季娅自己就是一位有成就、有思想的作家。她对索尔仁尼琴就是这样一个看法。1970年10月,索尔仁尼琴获得了诺贝尔奖。这天,利季娅在日记中说:
电话铃声。是索尔仁尼琴打来的。我赶紧祝贺他,说很高兴听到他的声音,本来还想给他发贺电呢。
“别发电报了。”他说,口气是命令式的。“不要发。我不想让文件夹塞得满满的。今天不知道接了多少电话,我来来回回地跑个不停。我是从N N那儿知道的。她第一个来电话。我作出了决定:不间断地工作。”
他获奖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今后“不间断地工作”。难怪利季娅在这一段日记后面写下了“伟人”两字作评语。苏联官方的反应并不使人感到意外。《消息报》10月10日刊登的文章是《一场卑劣的游戏:评授予索尔仁尼琴诺贝尔奖》,《共青团真理报》10月17日刊登的文章是《诺奖委员会在何处寻找作家的才华和荣耀》。他领奖的事,受到了官方的干扰,没有能够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奖。利季娅在1970年12月14日的日记中说:
外国的电台还在不断播送索尔仁尼琴的新闻,但这里听不清楚,受到干扰。何时、何地、怎样授予证书、奖金和勋章———不知道。我依然感到伤心:他没去斯德哥尔摩,我们也没有庆祝活动。听说,他加入了萨哈罗夫的保护人权委员会。我不知道这消息是否确凿,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应该。而斯德哥尔摩是应该去的。
这里说到“他加入了萨哈罗夫的保护人权委员会”的事,担任过苏共中央宣传部部长的雅科夫列夫在1994年出版的《一杯苦酒》中说:“萨哈罗夫和索尔仁尼琴所以能走到一起,并非出自他们的本意,也不是按照事物的常规逻辑。假如是在自由的民主国家,他们两人恐怕属于不同的政治团体。一个共同的力量使两人相遇了。这就是反抗官方全然不容异见方针的力量。”(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页)我看这个说法有道理。
索尔仁尼琴获得诺贝尔奖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今后“不间断地工作”。他确实是这样做了。利季娅在1971年1月17日的日记中说:“索尔仁尼琴写完了《1914年8月》前半部。”这就是《红轮》第一卷的前半部,已经有了中文译本,我们都看到了。接着,他又在巴黎出版了深刻揭露苏联监狱和劳动营真相的伟大著作《古拉格群岛》。他把自己在劳动营里亲眼所见的那些受尽折磨终于死去的难友,一个一个栩栩如生地写入自己的书中。难怪利季娅说《古拉格群岛》是“使人从千万个棺材中复活的作品”,(译本第144页)说他的书桌是“让死去的人复活的作坊”。(第141页)
利季娅在1973年12月30日的日记中记下了这书出版的事,说这是一件“伟大的事件”:
卑鄙的一年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法国出版了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第一第二部。不管今后怎么样,伟大的事件毕竟已经发生了。
现在他们会怎样对待索尔仁尼琴?剥夺公民权?驱逐出境?
俄罗斯的知识分子还存在不存在?
利季娅猜测的没有错,不过在剥夺公民权、驱逐出境之前还有一些必经的程序。利季娅在1974年1月31日的日记中记下了这程序的开始:
索尔仁尼琴因为《群岛》而受到我们报纸空前的、从未有过的疯狂攻击。“文学的弗拉索夫分子”。几乎所有人都攻击他,譬如,托弗斯托诺戈夫。应该编一份名单,记下所有参与者的名字。
但这份名单太长,这就迫使你认真思考:俄罗斯的知识分子还存在不存在?是不是全都死绝了?
俄罗斯的作家利季娅在问“俄罗斯的知识分子还存在不存在?是不是全都死绝了?”你听见了吗?经过这些报纸批判等等程序之后,索尔仁尼琴于1974年2月12日以叛国罪被捕,第二天被驱逐出境。利季娅的日记记下了他被带走的场景:
他们是5、6点之间来的。阿利亚没有去开门。索尔仁尼琴和沙法列维奇坐在自己房间里,他们刚散步回来:抱了小斯焦巴去溜达。阿利亚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他已经书面回答了检察官的问题,等等。于是他自己出来开门。一下子闯进来八个人———警察和便衣。这次行动的头儿———兹韦列夫(索尔仁尼琴特别喜欢研究姓名)。他们很粗暴。不知是谁听了这个情况后就问叶卡捷琳娜·费尔丁南多夫娜:“他们拽他了?”季马说:“拽谁?萨尼亚叔叔吗?他可以把他们一个个都打死!”把他带走了。(“俄罗斯少了普希金”)留下两个人待了20来分钟。没有限制亲属的行动。后来都走了。
索尔仁尼琴被驱逐出境了。这以后利季娅的日记在记下他们不多的书信往来,更记下对他无尽的怀念。利季娅1975年6月6日的日记中说:
……有知识的畜生骂,没有知识的畜生也骂!但全是畜生。送给畜生们一位天才,而他们却用自己的尺寸去衡量。索尔仁尼琴动用自己的全部智力和心力为他们创作《群岛》,而他们却在讨论他的生活方式,他对朋友的态度,有没有到医院去探望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根本没有想到他不是哪一个人的丈夫,而是“命运的伟丈夫”,“在他面前连沙皇都要卑躬屈膝”,眼看他马上就要像晚霞的影子那样消失——而他们还对他吹毛求疵。他有时候也会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毕竟是他,而他们依然是他们。托尔斯泰如此伟大,以至可以歪评莎士比亚。他和我们的区别就像普希金不同于那个时代的凡人:天才和勇气。他就像阿赫玛托娃对夏利亚宾的评价:“我们的荣耀和胜利。”但世界上总有鼠目寸光的娘们……总有自尊之心。也总有确实被他无辜伤害过的人。(阿赫玛托娃对我就公正了吗?)这位命运伟丈夫能推动世界历史,但在“我们凡人的真理”面前不免会说些错话,做些错事。
要评论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人,就得用这样的标准:“他不是哪一个人的丈夫,而是‘命运的伟丈夫’。”利季娅1976年5月9日的日记中说:
现在我沐浴在悦耳美妙的俄语海洋中:在读第三卷《古拉格群岛》。与此相比,一切都显得渺小。这是书之王。“这游戏是神发明的”(引自波隆斯基的诗作《贺费特五十寿辰》)。在这个体裁中(“科学-文艺体”,马尔夏克曾这样说过,也曾这样写过),无人能与之匹敌,其地位也无可争辩,尽管他的思想和概括有不少错误。(对十九世纪的评论他完全是信口开河。)阅读这样一部伟大而完美的杰作是一种享受。他的语言(当他不是按照达里字典写作的时候)有一种阿赫玛托娃式的、普希金式的魅力。这是一条天才之路———一位写作、生活样样都能胜任的天才人物所走的路。
也许,第三卷写得最好。
在有453个页码的利季娅作品选《捍卫记忆》中,关于索尔仁尼琴的日记摘录占有102个页码,内容太丰富了,不是这一篇短文所能够介绍的。现在节录她1978年8月21日日记中的一段话来结束这篇文章:
60年代(56-65年)社会情绪高涨,因为有地下出版物,因为有索尔仁尼琴。当时社会有一股激情——揭露斯大林的兽行,宣扬人性。同时发挥作用的起初是两位天才,后来是三位,他们都向我们保证将会出现一个伟大的前程(他们三位——对暴行的记忆,哭泣,提倡人性)——他们是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和索尔仁尼琴。《群岛》正在创作中。正在挖掘旧的宝库。
(本文发表于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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