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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德伯里:孤独者

2021-12-09 20:35 From: www.xuemo.cn/en Author: Xue Mo Culture Browse: 10623636 Times

 

布拉德伯里:孤独者

他们在野外吃了六顿晚餐,围着微弱的篝火翻来覆去地交谈。火光照亮了他们用来太空旅行的银色飞船。从蓝色山坡上远远地看过去,篝火就像是一颗星星,从明澈无风的火星天空落到长长的火星运河旁边。

第六天晚上,两个男人坐在篝火边,紧张地四处环顾。

“冷吗?”德鲁问,他看到对方在打寒战。

“什么?”史密斯盯着自己的胳膊,“不冷。”

德鲁看了看史密斯的额头。上面挂满了汗珠。

“太热了?”

“也不是。”

“孤独?”

“也许吧。”他猛地抽出手,将一块木头扔进火中。

“玩牌不?”

“脑袋太乱了。”

德鲁听见史密斯发出虚弱而急促的呼吸声。“信息已经收集够了。每天我们都会拍照、采集矿样。飞船都装满了。为什么不干脆今晚就起航回家?”

“你还没有孤独到那个地步吧?”史密斯笑着问。

“你省省口水吧。”

他们在冰冷的沙地上走来走去。没有一丝风。从飞船伸出的管道源源不断地供应氧气,火苗烧得很稳,火焰直冲而上。他们脸上戴着非常薄的透明玻璃罩,一层柔软的薄膜将氧气从外套里面的氧气背心中不断释放出来。德鲁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腕表。衣服里还剩六个多小时的氧气,挺不错的。

他掏出尤克里里琴,漫不经心地弹奏。他双眼微闭,后仰着遥望天上的星辰。

我梦中的女孩

是我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可爱的——

每个甜美的姑娘,都像一道彩虹

在晚霞中逝去

蓝色的双眸,金色的秀发…… [这段歌词引自北美地区广为传唱的大学兄弟会歌曲Sweetheart of Sigma Chi]

琴音顺着德鲁的胳膊传到他的耳机中。史密斯听不到乐器发出的声音,只能听到德鲁在唱歌。大气太稀薄了。

“她是兄弟会里的甜心——”

“够了,闭嘴吧!”史密斯喊道。

“你究竟怎么了?”

“我说闭嘴,就这样!”史密斯坐倒在地,盯着他。

“好了,好了,别激动。”

德鲁把琴放回去,躺下来,若有所思。他知道史密斯发火的原因。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冰冷的孤寂,午夜里的孤寂,距离、时间和空间带来的孤寂,漫长星际旅行带来的孤寂。

他还清楚地记得,飞船发射前一分钟,安娜从航空港那头注视着自己。那就像一尊栩栩如生轮廓鲜明的蓝色浮雕,印在自己的脑海中——蓝色的圆边眼镜、可爱的面容、挥舞的手臂、微笑的唇角和明亮的双眸。她向他抛了个飞吻,然后,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他懒洋洋地朝史密斯瞥了一眼。这家伙闭着双眼,也许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除了玛格丽特还能想谁呢?迷人的玛格丽特,棕色的眼睛和棕色的柔发。六百万公里之外的那个梦幻世界,他们诞生于那里。

“不知道她们今天晚上在做什么。”德鲁说。

史密斯睁开眼睛看着火堆。仿佛心意相通,他随口就接道:“看电视音乐会,游泳,打羽毛球,可干的事情多得很。”

德鲁点点头,又一次陷入胡思乱想之中。他感觉手心和脸上都在冒汗,然后他开始哆嗦,一种揪心的抱怨情绪在内心深处升腾起来。今晚他不想睡觉。今晚和其他夜晚也没什么区别。没有爱人的双唇、温度和美梦,一切都是虚妄。空虚的早晨转瞬降临,一切又将跌回现实的噩梦之中。

他猛地跳了起来。史密斯躺在地上,盯着他。

“我们走走吧,找点事情做。”德鲁说道。

“好吧。”

他们穿过空旷海床上的粉色沙地,一言不发地埋头走着。德鲁感觉自己没那么紧张了,他清了清喉咙。“假设,”他说,“只是假设,现在或者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你遇见了一个火星女人,那你会怎么办?”

史密斯哼了一声。“别犯傻了,这不可能。”

“只是假设而已。”

“我不知道。”史密斯回应道,目视前方迈着步子,然后又低下头来,用手摸了摸面孔外热乎乎的薄玻璃罩。“玛格丽特还在纽约等着我。”

“安娜也在等着我。别说这些没用的,聊点儿实际的吧。我们现在身处火星,两个地球男人,在距离地球一年路程的外星球上,孤单、寂寞、寒冷,需要慰藉与扶持。也难怪我们会念念不忘留在大后方的女人。”

“为这个耿耿于怀实在是太傻了。别纠结了,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女人,去你的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

“不管怎么说,”史密斯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如果我们在这里找女人,我敢肯定,玛格丽特会理解这种处境,然后原谅我的。”

“你敢肯定?”

“绝对肯定!”

“你在给自己找借口吧?”

“才没有呢!”

“我给你看点儿东西。我们往回走,就在那里。”德鲁抓住史密斯的胳膊,带着他转身走到五十步开外的地方。“这就是我挑起这个话题的原因。”他指着地面上的痕迹说道。

史密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陷在沙地里的一对脚印,就像两弯小小的峡谷。两个男人弯下腰,急切地用手指摩挲着脚印附近的沙子,呼吸急促起来。史密斯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他们盯着彼此的脸庞,面面相觑。

“女人的脚印!”史密斯终于叫出声来。

“每个细节都很完美,”德鲁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曾在鞋店里打工,女人的脚印我清楚得很。完美,太完美了!”

他们有些口干舌燥,心脏也开始怦怦乱跳。

史密斯不断松开又攥紧拳头。“天呐,这么小的脚印!看看那脚趾!老天,这也太秀气了!”

他直起身子,眯着眼睛往前看,然后大喊一声,狂奔起来。“这里又有脚印,那里还有更多。脚印一直往前延伸!”

“嘿,”德鲁追了上来,拉住史密斯的胳膊,“你准备去哪儿?”

“往前走啊!”史密斯指着脚印说,“当然是跟着脚印啊!”

“那玛格丽特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还讨论这个。赶紧走吧,别逼我动粗啊!”

德鲁若有所思地松开了手。“好吧。我们往前走。”

于是,他们一起跑了起来……

脚印是不久前留下的,很深,而且轮廓分明。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这些脚步便仓促纷乱地铭刻在大地上,它们孤单地来往穿梭,穿过这片干燥的海床。德鲁瞥了一眼腕表,已经过去五分钟了。快,抓紧时间,跑起来。他喘着粗气,面带笑容。荒谬而愚蠢,两个大男人就这样盲目地往前冲。如果这不是一件如此孤单严肃的事情,他真的会坐下来,笑到流眼泪。两个所谓的智慧人类,两个鲁滨孙式的漂泊者,追踪一个女人,一个到目前为止连影子都没看到的女版星期五!哈哈!笑死人了!

“有什么好笑的?”史密斯远远地在前面吼道。

“没什么。注意看时间,氧气不多了。”

“还有不少呢。”

“还是留心一点好!”

当她路过这里,将脚步轻盈地印在沙地上时,她有没有想过,这些可爱的小脚印竟然会引发两个男人之间的一场危机?德鲁有些戏谑地这样想。不可能,她肯定完全没意识到。他必须跑起来才能跟得上有些癫狂的史密斯。愚蠢,愚蠢,但是——也不算太蠢。

德鲁跑了起来,脑袋里充盈着一股暖流。如果今晚靠在篝火边,挨着个漂亮女人,握住她的手,吻着她,抚摸她,那该多带劲!

“如果她是蓝色的怎么办?”

史密斯一边跑一边扭过头来。“什么?”

“我是说,如果她的皮肤是蓝色的,就像那些山峰一样蓝,我们该怎么办?”

“瞎扯淡!”

“哈!”德鲁大笑起来。他们穿过一道古老的河谷,沿着运河边前进。在缺少四季更替的时光里,运河就这样空荡荡地躺着。

脚印微妙地延伸至山脚下。他们在陡坡处停下了奔跑的步伐。

“我先来。”德鲁说,他眼神锐利,迸发出黄光。

“什么?”

“我说‘我先来’,也就是说,我要优先和她讲话。还记得小时候吗?那时候我们会说‘归我了’,没错,意思是一样的。这样说更正式一些。”

史密斯没笑。

“怎么了,史密斯?害怕竞争吗?”德鲁说。

史密斯一言未发。

“我形象不错,”德鲁挑明了说,“而且,我还比你高四英寸。”

史密斯冷冰冰地看着他,脸上波澜不惊。

“是的,阁下,这就是我的竞争优势所在,”德鲁继续滔滔不绝,“告诉你吧,史密斯,如果她还有朋友,我可以帮你介绍介绍。”

“闭嘴。”史密斯瞪着他说。

德鲁收起微笑,退后了几步。

“听我说,史密斯,你最好悠着点儿。你有些太心急了,我可不喜欢看到你这样子,之前一切都挺好的。”

“我乐意这样。你别管我的闲事。脚印可是我先发现的!”

“什么?你再说一遍。”

“好吧,脚印也许是你先发现的,不过追踪脚印可是我的主意!”

“真是这样吗?”德鲁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

“你知道的,别抵赖。”

“我可不这样觉得。”

“上帝啊,在太空里待了一年,没其他人陪伴,只有无聊的旅行,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终于有人——”

“有女人。”

史密斯扬起了拳头。德鲁一手抓住了他的拳头,然后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两人扭打起来。

“醒醒吧!”德鲁对着那张苍白的面孔吼道,“快醒醒!”他揪住史密斯的前襟,像对待孩子一般地摇晃他。“听着,你这傻瓜!也许她早就是其他男人的意中人了。想想看,有火星女人,肯定就会有火星男人,你这个大笨蛋。”

“放开我!”

“想想看,你这白痴,该说的我都说了。”德鲁猛地推了史密斯一把。史密斯踉跄着几乎摔倒在地,他伸手想掏枪,但马上就改变了主意,把手缩了回来。

这一切德鲁都看在眼里。他直视着史密斯,说道:“终于要翻脸了,是不是?你真是昏了头,你这粗野无礼的蠢汉。”

“闭嘴!”史密斯不管不顾地开始往山上爬,“你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去年我哪儿都没去,每天晚上我都和安娜守在家里。在纽约,我过得既温馨又安全。我真应该让你孤零零地一个人来!”德鲁气呼呼地诅咒说,“你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他们爬上一座沙丘,周围也全是山坡,脚印将他们一路引到这里。他们看到了一个被遗弃的火炉、一些烧焦的木柴,还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罐,肯定是用来生火的氧气罐。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刚用过不久。

“她肯定就在附近。”史密斯累得够呛,但脚步不停。他奋力在沙海中前行,大口喘着粗气。

德鲁的思绪已经四处神游。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我想知道她高挑修长还是娇小瘦弱。我想知道她的眼睛和头发是什么颜色。我想听听她的声音是甜美高亢,还是柔和低沉。

德鲁心想,我想了解很多事情,史密斯也是。他现在肯定也在琢磨。他一边奔跑,一边喘粗气,他肯定想知道得更多。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们会被引入不妙的境地,我早就知道。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傻问题,我们当然要继续了,因为我们是人啊,我们也有七情六欲。我只希望她可别是蛇发女妖。

“有个山洞!”

他们来到一座小山的山腰,那里有个洞穴一直延伸至黑暗深处。脚印消失在洞里。

史密斯掏出手电筒,朝洞内晃了几下。他谨慎地向洞里挪动,因惊惧而咧着嘴,粗重的喘息声在耳机里回响。

“谜底就快揭晓了。”德鲁说。

史密斯看都没看他一眼。

两人推推搡搡并排前行。每一次德鲁试图超前,史密斯就咕哝着加快步伐,面庞因愤怒而涨红。

洞穴弯来绕去,但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脚印依然清晰可见。

突然间,洞穴内豁然开朗,只见对面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躺着一具身躯。

“她在那里!”史密斯叫道,“她在那里!”

“归我了。”德鲁低声说。

史密斯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枪。“滚出去。”他说。

“什么?”德鲁惊愕地看着他手中的枪。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滚出去!”

“等一下——”

“滚回飞船去,在那儿等我!”

“如果你铁了心要——”

“我数到十,如果你还不动,我就把你站的地方轰个稀巴烂!”

“你疯了!”

“一、二、三,你最好利索点儿。”

“听我说,史密斯,看在上帝的分上!”

“四,五,六,我警告过你——啊!”

枪走火了。

子弹击中了德鲁的肋部,他疼得大叫一声,摇摇晃晃摔倒在地,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我不是故意的,德鲁,我没打算开枪!”史密斯哭喊道,“枪走火了!我的指头,我的手掌,都不听使唤了!我不是故意的!”在刺眼的光亮中,他俯下身子,把德鲁翻了过来。“我会救你的,对不起。我会求她帮我们的。坚持一下!”

德鲁躺在地上,肋部疼得厉害,眼睁睁地看着拿手电筒的史密斯转身离去。只见史密斯急匆匆地穿过长长的洞穴,向着黑色火堆边沉睡的躯体奔去。德鲁听到史密斯发出一两声惊呼,然后看到他靠了过去,弯腰去触碰那具躯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德鲁静静地等待着。

史密斯将躯体翻了过来。

隔着老远的距离,德鲁听到史密斯嘟囔了一句:“她死了。”

“什么?”德鲁惊叫。他笨拙地摸索出一个小小的药品包,然后砸开一个小瓶子,把里面的白色粉末倒进嘴里咽了下去。肋部的疼痛很快止住了,他开始包扎伤口。伤势挺严重的,但还不算糟糕透顶。他看到不远处的史密斯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低头傻傻地看着那具女性的躯体,手电筒毫无知觉地握在麻木的手中。

许久史密斯才回过神来,他坐在地上,两眼无神。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脚印呢?脚印是怎么回事?”

“这里的环境,当然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我们没有停下来想想,我们只知道跑啊跑,像傻瓜一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风,没有雨,没有四季更替,什么也没有。一万年前,在这个死寂的世界里,一个女人孤独地穿行于这片沙漠之中。她或许是最后一个幸存者。仅存的氧气罐支撑着她一直往前走。火星可能遭遇了某种环境突变,大气层逃逸至宇宙空间。没有风,没有氧气,没有四季,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走着。”史密斯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然后平心静气地对德鲁描述,但他并不敢正视德鲁的眼睛。“她走进这处洞穴,倒在里面,死了。”

“一万年前?”

“一万年了。她一直待在这里,完整无缺地躺在这里,等着我们傻瓜似的前来造访。一个天大的笑话。哦,没错!太滑稽了。”

“那脚印呢?”

“不刮风,不下雨,脚印当然就像是刚踩上去的一样。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全新的,甚至包括她。但是,她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因为仅仅靠肉眼观察,你都会觉得她已经死了很久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猛然间,他想起了德鲁的伤势。“你受伤了。要我帮忙吗?”

“伤口我已经包扎好了。这是个意外。别记挂在心里。”

“伤得很重吗?”

“还好。”

“你不会因为这事想杀了我吧?”

“闭嘴。你只是握枪的手指滑了一下。”

“是滑了——真的滑了!对不起。”

“我知道。闭嘴吧,别解释了。”德鲁将伤口完全包扎好,“搭把手,我们一起回飞船。”在史密斯的帮助下,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现在扶我过去,让我看看这位一万年前的火星小姐。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说什么我也得看她一眼。”

史密斯扶着他慢慢挪了过去,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具躯体。“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史密斯说,“但她的确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她挺漂亮的,不是吗?”

她有点儿像安娜,德鲁心头一震。安娜睡在那里,正要苏醒过来,笑着和自己打招呼。

“她看起来像玛格丽特。”史密斯说。

德鲁的嘴角抽动。“玛格丽特?”他疑虑地说道,“是的。没错,我猜她是有点儿像。”接着他又摇摇头,“这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这具躯体。我刚才也在想——”

“什么?”

“算了。让她躺在这里吧。现在我们得抓紧回到飞船上。”

“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呢!”

“我们不可能知道。她也许是位公主,某座古城里的速记员,或者是个舞女,谁知道呢?我们走吧,史密斯。”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痛苦地回到了飞船上。

“我们真傻,简直傻到极点了,不是吗?”

飞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它开始点火,喷出红蓝色的火焰。

飞船的下方,沙砾被搅起来,吹到了空中。那些亘古未变的脚印第一次受到了扰动。它们被笼罩在细小的尘埃之中。当风停息之后,脚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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